墨中妖

“我的信又被退回来了啊。”宋术一声长叹，握着信件的双手微微颤抖，半晌，他把信往桌上一放，推开窗户，任阳光洒在自己的身上。

窗外晴空万里，不远处有着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这是荒郊的小庙里，年轻的书生功名未就，路费又所剩无几，只好栖身于此，写下一首又一首的诗，一篇又一篇的文章，寄给城里的大户人家，希望能够得到赏识，获得引荐。

他之前寄出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件，要么如泥牛入海再无音信，要么收到寥寥数十字的拒绝与鼓励的客套话，竟然连一句点评都吝惜。

而这一次，毫无疑问，他又失败了。

宋术冲着窗外大声喊道：“伙伴们！我又要多待几天了！”

林外小溪旁准备饮水的鹿停住了正要低下的头，草地上试图撬起一朵蘑菇的小刺猬缓缓转过了身子，小庙屋檐上衔着食物回巢的燕子跳到了窗边，似乎都被宋术这一声大喊所吓到了。

然而它们早都习惯了，这个看上去一脸苦瓜样的人类，每隔几个日子就要这么大喊大叫，也真是奇怪。

小动物们思索片刻，便纷纷继续做着手头的事情，一时间鸟兽声起，颇为喧嚣，宋术虽不解兽语，但在他的心中，这些声音仿佛就是对于他怀才不遇的苦难经历的同情，一时之间颇为感动，眼中泛起阵阵涟漪，泪光模糊了视野。

“唉”，宋术一声长叹，“还是你们懂我啊。”

目光从窗外转到桌上，宋术盯着自己的笔墨纸砚发呆。

“你们，懂我吗？”

宋术随手拿起自己的毛笔，小心地抚摸着，像是母亲摸着婴儿脸蛋一般轻柔。

笔身已经微微泛黄，这支笔陪着他从乡间来到京城，又从京城来到城郊，算是颇知主人的心性，见到主人对牛弹琴一般对着各种小动物自言自语，本来也是见怪不怪，可这一回主人居然对着自己做出了这样的事情，这支笔的内心也是五味杂陈，只恨自己不能移动，逃不开主人的魔掌。

半晌，宋术突然开口说道：“笔啊，可惜你没有感觉，体会不到我的心情，若是你能有知，当真我的知己……”

笔在心中暗想着：若是你知道我有知，还不会被我吓死么！

笔墨纸砚都有着自己意识，不过笔、纸、砚都受不了这个神经兮兮的主人，只有墨一直喜欢着他，而墨自从发现自己有了意识之后，就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动，能说话，这样就可以和主人交流了。

忽然，宋术一个激灵，欣喜地高高跃起。

“这句诗不错！我给它加上去，这回一定会遇到我之伯乐！”

反手抄起他的毛笔，在砚台上匆匆磨墨，纸上增添了这样两句诗：

“山中鸟兽竟有灵，桌上笔墨恨无知。”

这样一来，他原来工整却古板拘谨的诗篇一下子灵动了些许，看起来颇有独到之处。

宋术仰天狂笑，继续温柔地抚摸着自己那一支毛笔，口中念念有词：

“等到了京城，我给你换最好的墨，用最好的纸……”

自言自语罢了，宋术把笔放下，再一次读着自己写的诗。

“好诗好诗！”宋术越看越开心，翻身从窗户跃出，来到山林之间。

“鹿啊，等我功名一就，回来买好吃的草给你。”

“刺猬啊，对我笑一笑吧，过几天给你果子吃，咦？你怎么把刺对着我……”

“燕子燕子，你的羽毛真漂亮啊，诶？怎么飞走了？”

宋术转身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看来鸟兽兄弟们只能共苦，不能同甘，眼看我就要飞黄腾达，不愿意沾染人间烟火，竟然纷纷离去了，真是世外高人，不，高兽。”

而在他方圆数十米处，除了他的任何一个物体，此刻都在心中叫骂：这人类究竟是怎么了？今天咋如此兴奋？

是夜，宋术睡得香甜，做起了一场美梦，而笔墨纸砚却是各有所思。

笔明白自己还要跟着主人走，摆脱不了他的魔掌，真希望主人去了京城之后，能够换一把好笔，给自己留一个清净。

而砚听得白天主人没有提到自己，只希望主人能够忘了自己，别带去京城。

同样在主人口中被放弃的墨与纸，心情却是截然不同。纸是一阵狂喜，而墨却是深深的哀伤。

墨心想：主人亲口说了，要去京城，就要换好墨，那他定然不要我了！我，我该如何是好？

一阵巨大的悲哀袭来，墨突然发现，自己能动了！

能动了！

而留在纸上的那一部分，也能感应到它的意念了。

“我要把字弄糊，这样，主人的诗就会毁了，他就去不了京城了，换不了墨了，我就不会和他分开了……”

“宋术，我希望你能永远留在这里。”

信封里的纸上，字已经糊了，而宋术却并不知晓，第二日，他满怀期待地寄出了这封信。 

三日后，回信来了，这一次比以往都快了许多。

回得这么快？一定是高中了吧！宋术压抑不住内心地欣喜，从房内跳到庙里，从庙里跳到庙外，从庙外跳到小溪，从小溪跳到树林，一直到再也跳不动了，再缓缓坐下，准备拆开这封信。

当他拆开信的时候，脸上的喜悦在瞬间凝结，成了一种尴尬的扭曲。

信上只有寥寥四字。

“不知所云。”

一旁是他的来稿。

宋术绝望地翻开了自己的稿子，只见呕心沥血推敲修改出来的句子，居然糊在了一起，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这……这一刻犹如五雷轰顶，宋术一下子从狂喜转为大悲，仿佛从九天云外坠落至无底深渊一般，心就在这无限悲伤之中一直往下沉着，每一瞬都是一种煎熬，但就是沉不到谷底，等不来那最沉重最无情的一击。

天色已晚，宋术才缓缓起身，摇了摇头。

“罢了，此生长居于此，不履红尘。”

经年后，有游人经过，看到这庙里有一具骸骨，模样已经不能辨认，但是从服饰上来看，像是一个读书人，而在这具骸骨之上，居然落满了已经干涸的墨水。

这游人也是一位举人，看到此景，不由得诗兴大发，看到书桌上还有那落满灰尘的砚台，和一小块未用完的墨，随手拿来，就准备磨墨动笔，写下些许文字。

不料这墨一到他手中，顿时化为尘埃。

这举人一惊，大喊一声便匆匆跑了出去。

房中又归于一片寂静，只剩下一具骸骨和一滩凝固的墨水。

似乎有一声悠悠长叹在房中回响。

“宋术，我希望你能永远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