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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新泪滴白伞

文章灵感源自@杉泽 的画作《白蛇·化人

曾经,我希望自己是白姬,风情万种,举世无双。

后来,对着镜中自己羡慕过的眉眼,却只余一声叹息。

白姬是我姐姐,虽为姐妹,却种种不同,譬如窗棂前随风而响的花铃与青砚里波澜不惊的墨滴,灵动的是她,静默的是我。

备受宠爱的是她,离经叛道的也是她,族中长老对她亦是又爱又恨,白姬三千岁那年,说要去人间,她与我生日是同一天,按人间历法算来,是南宋初年。

那不是人间后来熟知的故事,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荒谬。

白姬兴高采烈地在人群中穿梭,笑意明媚引得旁人频频回顾,而我远远地立在桥上,对于人间兴趣并不大的我,有些兴致索然,所以当大雨瓢泼而下时,我并没有多做闪躲。

倒是身边递来一柄油纸伞,握着伞骨的手,修长而指节分明,年轻的公子,笑容干净如荷叶上滚落的露珠,又带着丝缕唐突的羞赧。

“多谢公子。”雨水并没有多少粘在衣服上,我礼貌性地道谢却不曾伸手接过。

他的手有些局促地僵在半空,“姑娘……”

我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忽又回头笑。

“我叫白姝。”

后来想来,白姬就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如果我能再仔细一点,便能发觉,她的眼里盛满了他的影子。

白姬喜欢过很多人,哦,不全是人,她的喜欢如阳光下灿金的谷粒散发出的香气,热烈而短暂,却不想在他那里,酿成酒,恒远而粘稠。

自那之后,白姬变得静默了许多,她亦时常去人间,只是我再未去过。

偶尔看见她,她亦安静地摩挲着身侧挂着的一块玉佩,上面隐隐是一丛萱草的纹路。

白钧来时,见她此般模样很是讶异,问我时,我只摇头,望着他精致的眉眼,笑着反问。

“钧哥哥,人妖相恋后果如何?”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难以言喻起来,带着一丝试探和懊悔,更多的却是难以置信。

我笑,看来传言是对的,我从小喜欢到大的白钧哥哥,果然是如传言那样,喜欢白姬。

只是,三月后, 白姬在夜里敲我的窗子,我打开门后,她并未进来,而是直挺挺地跪跪下,在那样浓重的夜色里,在我的门外。

纵是料想到她有求与我,可是我亦诧异她的恳求。

换脸?

那三月,她化作我的模样,与她口中的许公子渐渐靠近,乃至如今,大婚在即,她想要变成真真实实的,我的样子。

“姐姐,你是认真的吗?”

白蛇一族,幻术精妙,要时时维持这样精妙的幻术,确实不是件易事,况且,她一旦嫁与他,朝夕相对,免不了出些纰漏。

可是,哪里不太对?

我说不出来。

“是,我是认真的。”白姬跪在地上,月光从她头顶倾斜而下,映出眼底的狂热与恳切。

“我知人妖殊途,这亦违背族规,可是姝儿,我求你帮我,我想要与他在一起,哪怕是用别人的样子,如此这般,你不也能和白钧名正言顺?”

疼。

仿佛每一寸血肉都被破坏又瞬间愈合的疼痛。

我的姐姐,白姬,抬起那张熟悉的面孔对着我,她定然是和我一样的痛,可是她却带着笑。

脸上的疼渐渐弱去,天边已然泛起一线鱼白,对着潭水,我全然失去了看一眼的勇气,白姬那张明丽绝伦的脸孔现在属于我,可是,我的心里却隐隐不安。

她紧紧地拥抱了我,像小时候那样疼爱地拂过我的额头,然后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自此,我是白姬,便再也不能做回白姝了。

白姬与她的相公的生活,我了解的不多,只知她与他开了药铺,那样娇生惯养的白姬,居然肯坐在简陋的店面里,对着那些病怏怏的人类嘘寒问暖。

然而一切刚刚开始。

白钧,族里的司罚掌事,长老们知此事雷霆大怒,遣他去抓她回来。

那个时候,我得知白姬已然珠胎暗结,找到她时,只有她一人在家,为心爱的人洗手作羹汤。

听完我的来意,她沉吟片刻,净了手。

“白钧怎么说?”

我沉默,我要怎么说?

白钧在殿前跪了一日一夜只求给她小小惩戒,他眼睛里是我看不懂的晦涩与暗淡。

最终我什么也没说。

可是那小小的惩戒却也足够沉重。

后世有个苏姓诗人写道。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然而白姬的端午,却是一杯雄黄酒。

白钧想必是使了什么法子让她饮下那杯雄黄酒,逼她在她心爱的人面前现出原形。

一条通体雪白,巨大无比,却又意识模糊的白蛇。

她承诺过永远爱她的夫君已经昏倒在地,人事不省。

恐怕这就是缘法,没有后人相传的法海不生佛念慈悲,而是本来就严苛无情的万年族规。

一场大雨,一次错遇,一张面孔,一杯雄黄酒,终究酿成一场大错。

白姬去盗了昆仑山的九万年的灵芝草,只为救活一个人类。

得悉此事我无比疑惑,为何她能毫发无伤,直到我看到白钧遍体鳞伤地回来,彼时我已经搬离族居之处,盘踞于黎山。

白钧倒在我面前,他不能回去,也不能待在人间,只能来找我。

他虚弱地倒在地上,唯有一双眼清明完好,他艰难地笑。

“你知道的,我喜欢她。”

我同样艰难地笑。

“你喜欢,白姝?”

此后白钧在黎山养伤期间,我再未与他说过一句话。

我为他斟上茶,沉默地提着壶转身,手腕被一把拽住。

“白姬,你怎么了?”

手一松,瓷壶掉在地上四分五裂,茶水肆意流泻而出,像极呼之欲出的真相。

“白钧,你仔细地看看我,我到底是谁。”

白姬找上门来时,白钧还未离去。

“求求你们,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我看着她,我的脸孔,我的神情,却硬生生地多了几分不属于我的楚楚风情。

我似笑非笑,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啊,我的姐姐,在你骗取我的脸的那天,一切就无法更改了。

倘若你不是我的模样,白钧亦不会错认,不会因你被放逐,或许,他还帮得上你的忙。

可惜,事已至此,族规无情。

族内下的命令是,将她剥皮抽骨,时机也取的恰恰好,她生产之后。

昭告全族时仍是用的我的名字。

白姝涉足情爱,扰乱妖人两界,判为蛇族罪孽之身,人人得而诛之,剥皮抽骨,以儆效尤。

略略有些宽恕之处,便是放过了那生来失去娘亲的孩子。

回族之时,来安慰的有之,白眼相对的亦有之,而我并不在意,我只是回来,伺机盗走白姬的皮与骨。

得手之后,我没有回黎山,纵使白钧在那里等我,以皮为面,以骨充骨,我的姐姐白姬,于我而言便是手中的这把伞。

执伞云游人间,日子倒也随性洒脱,只是下雨的日子,总是喜欢执伞不撑,立桥边发呆。

路人行色匆匆,仿佛又回到很多年前的那一天,有妇人讪讪地提醒我。

“姑娘……”

没有转身,撑开伞,抚上脸颊,终究是落了满脸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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