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红尘初妆,山河无疆

看那九九消寒图上又添了一朵梅花,落落百无聊赖的伸了个懒腰,奶声奶气却又蛮横无理的指着外面喊道:

“你,过来!”

没比她大几岁的小侍女战战兢兢的低着头,一言不发。

“去,给本公主把这九九消寒图上的梅花画满了!”

小侍女不敢抬头,嗫嚅着说:“小殿下,奴婢不会画梅花……”

落落冷哼一声,倒是也没为难她。

“那你去找个会画的人画。”

小侍女捧着那幅画快步离开了。

本就空荡荡的宫殿,现在只剩下落落一个人了。

落落嘻嘻笑了起来,小侍女回来之前,她就可以偷偷溜出去玩一会儿了!

偌大的宫殿,落落从来没有完整的逛过一遍。她只去过御花园,父皇和母后的寝宫。

落落出神的想,她曾在御花园见过好多漂亮的姐姐,她们也住在皇宫里吗?

“小殿下可是迷路了?”

落落听到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抬起头一看,原来是父皇身边的李御医。

“李伯!我就是太闷了,想出来走走。”

李御医年龄大了,估计没几年就要告老还乡了。不过他医术精湛,好几次救病危的皇子于危难之中,还根治了陛下的顽疾,所以宫里人多少都敬他几分。

“小殿下想在自己家里逛逛,自然无人敢拦。不过荒废的别院还是不要去了,那里多年无人打理,没什么好看的。”

落落只是个五岁的孩童,好奇心重。李伯越是这样说,她就越是好奇。

“不让我去,我还偏要去看看!”

落落这样想着,避开四处找她的小侍女,窜进了别院。

一股刺鼻的气味呛得落落咳嗽连连。

她看到妆镜台上放着一块铜镜,看上去很干净,仿佛它爱美的主人天天都在用心的擦拭它。

古香古色的雕花妆镜台,布满灰尘的烛台,似乎是用上好的沉香木做的衣柜,简单的木板床,早就褪去颜色的破烂不堪的窗纸,还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

这就是我醒来后看到的全部。

“你是鬼魂吗?”

我听到那个小姑娘用稚嫩的声音这样问我。

她身着华服,却扎着有些滑稽的羊角辫,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在镜子里,肯定是被关起来的女鬼!”

我听到小姑娘自顾自的说。

我这才想起来我可能是死了。但是被关在镜子里?可能没有这样的事。

“小姑娘,我们现在可都在这间屋子里呢,没有什么镜子。”

小姑娘环顾四周,突然慌乱起来:“可……可是刚才我明明触碰到镜子才看到你的!”

我嗤笑一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那现在我们都是孤魂野鬼啦。”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这个小姑娘就产生了一种亲近的感觉。我觉得她圆圆的脸很可爱,有些滑稽的羊角辫很可爱,大了不少的蹩脚华服也很可爱。

“我……我不能当鬼魂,我要回去!我要是不回去,父皇一定会着急的,秋菊肯定在到处找我!”

一时间我来了兴趣,没想到这小姑娘还是个公主?于是我问她:“秋菊是谁?”

“是我的侍女。”

我突然有点想哄哄这个小姑娘,就对她说:“你别着急,肯定有办法出去的。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姑娘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我说:“我叫落落,有九个哥哥,父皇和母后都待我很好,我是最小的公主……”

还没说完她就嚎啕大哭起来。

我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想要安慰安慰她。可是我不会讲故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哭鼻子的小姑娘。

“你别哭了,我给你唱首歌吧。”

“小山重叠金明灭,

鬓云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我想我死之前可能是会唱歌的。没想到那个小姑娘居然真的不哭了,只是好奇的看着我。

“你是歌女吗?”

她看着我,问道。

“我不记得了,也许是。”

她转了转圆溜溜的大眼睛,半晌后说道:“父皇带我参加过宴会,宴会上有人唱歌,她们就是歌女。你也是那种在宴会上给别人唱歌的人吗?”

我突然觉得头很痛,就没好气的冲她大声吼道:“都说了我不记得!”

小姑娘似乎被我吓到了,她茫然无措的缩在角落里,只露出她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好吧,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仔细想了想,平复了一下心情,对她说:“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小姑娘可怜巴巴的蹲在角落里,过了一会儿才支支吾吾的说:“你看起来和宫里的漂亮姐姐差不多大,你比秋菊高,应该比她大一点。”

我四下张望了片刻,拿起妆镜台上的那个铜镜仔细端详,似乎能看到铜镜中只有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再什么也没有。

真是家徒四壁哦。

“你刚才就是从这里进来的?”

小姑娘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好像是,摸了一下就进来了。”

“过来。”

她似乎有些怕我,我喊她,她不肯过来。我突然有些气闷,不过还是耐着性子放缓语气对她说:“你过来再碰一下镜子,有可能就回去了。”

小姑娘警惕的看着我,小心翼翼的走过来,过了一会儿才说:“那好吧。”

她伸出细嫩白皙的小手,在那铜镜的镜面上轻轻点了一下。

果然,小姑娘就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嗖”的一下就不见了。

果然正如我猜测的那样,我真的是个被困在镜子里的孤魂野鬼。

我离不开这间屋子,触碰镜子也无法离开这里。于是我便在屋子里转了转。

妆镜台上有一个首饰盒,可能是这间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了。几支一看就很昂贵的金簪,一对金手镯,一对金耳环,我猜想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了。

妆镜台上还有几盒香膏和一小盒胭脂,我看着它们,不知为何感觉有些黯然神伤。

衣柜里有几件朴素的服饰,却有一件纹样繁复的红色嫁衣。我看着那件嫁衣突然心里一苦,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才发现脸上赫然淌下两行清泪。

真是搞笑,这年头连鬼都能流眼泪了。

我一边自嘲一边猜测自己的真实身份。也许我是个待嫁闺中的黄花大闺女,那首饰盒便是我仅有的嫁妆?也许我是卖唱的歌女,年老色衰后嫁给重利轻别离的商人?

我突然觉得很累,不想继续幻想了。

我躺在那张木板床上,看着头顶的一囿方寸地,一阵倦意袭来。

鬼竟然也会困吗?

不知何时,我躺在木板床上睡着了。我仿佛看到形形色色的人从我身边走过,有男有女有老有小。

而我只是他们生命中的过客。

风拍打着窗棂,古老的歌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不知不觉间已是酣然入梦。

“云瑶,你多好命!”

“瑶瑶,是那个公子哥来啦,八抬大轿要娶你!”

“阿瑶,你走了我们的台柱子就没了,可是那个公子哥给了妈妈很多钱,我们所有人可能都不值这么多钱。”

我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耳畔回响,突然猛地惊醒了。

我叫云瑶,是个歌女。

我从破旧的木板床上坐起来,风卷起破烂的窗纸,响个不停。

古怪的声音在我四周弥散开来,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话本子里看到的一句话:

“鬼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我想,那我也是鬼,定然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或许我被有钱的公子哥花大价钱抬回去做小妾,然后被正室排挤,赶到这么一个破败的院落里。

我感觉莫名其妙的烦闷,心里堵的难受。于是我干脆重新在木板床上躺下,什么都不想了。

落落在宫殿的长廊里奔跑,一个人也没有。

她想起自己在铜镜里看到的那个女鬼,就有些害怕。

落落一路跑,一路抹着眼泪,终于跑进了父皇的寝宫。

“父皇!”

她哭着抱住那个身穿黄袍的男人,大哭起来。

“落落乖,出什么事了?”

男人温柔地摸着她的头,掌心逐渐化作点点温存。

“我……在一面铜镜里看到了一个女鬼!”

男人将落落一把抱起来放在腿上,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后背。

“没事了落落,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女鬼。”

落落抽泣着,她看到她的母后像往常一样,微笑着为父皇研墨。她的母后很漂亮,细长如柳叶般的眉宇,唇角总是带笑,温柔的眸子里闪烁着星辰。

母后会弹古琴,她总是一边弹琴一边唱歌给父皇听。她唱得歌都很轻很慢,有时候在她唱歌的时候,父皇也会轻轻的吟诗。

“可是父皇,那个女鬼和母后长得好像啊。”

她的母后,突然停止了研墨,父皇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落落,你胡说什么!你母后不是好端端的坐在这儿吗?哪有什么长得很像母后的女鬼?”

落落从来没有见过父皇这么凶的样子。母后永远都在父皇的寝宫里,他们永远都那么恩爱。

“阿晟,你吓到孩子了。”

母后抱着落落,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落落停止了哭泣,偌大的宫殿里,除了他们,空无一人。

“你们给我走,都走!”

落落想,父皇似乎非常生气。

下弦月总是让人觉得有些冷冰冰的。落落牵着母后的手,突然发现母后的手很凉。

“母后,你是不是很冷?”

她抬起头看她的母后,母后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母后,我们去花园里走走吧!那里的花开得很美,有时候还会有蝴蝶飞过呢!”

母后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落落,你去吧,母后在这里等你。”

她们走到父皇的寝宫门口了。

“落落一个人不敢去,要母后陪嘛。”

落落拉着母后的衣角撒娇,一不小心,将母后拉出了寝宫的门。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刚刚还微笑着的母后,突然化作一阵灰尘,随着狂风一起飘散而去。

落落愣住了。

她的母后,永远陪伴着父皇的母后,就这样不见了?

落落害怕了,她不敢回头看。她没命的跑,跑进了御花园,坐在了平时她最喜欢的那个秋千上。

她听见蚊虫悉悉索索的鸣叫,听见风声在耳畔疏狂,听见如墨染一般的夜,无休止的寂寞。

落落悄悄走近父皇的寝宫,她听见她不可一世的父皇在哭。

“为什么……她原来从不会这样叫我,她只会直呼我的名字……可是为什么,你就不能更像她一点呢?”

落落很害怕,也很难过。是不是因为她把母后弄丢了,所以父皇才会这样悲伤呢?

“云瑶,求求你,回来吧……我错了,我好想你……”

落落看到父皇的背影不再挺拔,他的肩膀一抖一抖的,似乎哭的伤心。

她不敢再想,一口气跑回自己的宫殿,坐在床上大口的喘气。

她看到秋菊如图往常那样跪坐在她的床边,用扇子轻轻的扇着。

“小殿下。”

落落抬起头,她发现九九消寒图仍然挂在那里,并没有画满梅花。

“我不是让你把它画满梅花吗?”

秋菊依然顺从而谦卑的低着头,答道:“小殿下,奴婢不会画梅花。”

落落死死盯着那幅画,她听到宫里有人报时,已是亥时。

刹那间,所有的灯火都熄灭了。

落落从来没有等到亥时还不休息,但是今天,她就是不想睡。

侍女秋菊依然跪在床边一言不发,落落盯着那幅九九消寒图,仿佛能把它盯出个洞来。

“小殿下,该歇息了。”

最后,落落房里的灯也熄了。但是她清晰的看到,那九九消寒图上的梅花着实是多了一朵。

我一醒来,就看到那个小姑娘坐在我窗前,一双大眼睛就像黑珍珠一样闪着光。

她手里提着一盏宫灯,暖光的光将我这间小小的房间照亮。

“小姑娘,你不是很怕我吗,怎么又来啦?”

小姑娘瞬间小脸涨的通红,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把我母后弄丢了。”

我又忍不住笑起来,想着这小姑娘真可爱。

“怎么弄丢的?”

她嘟着嘴,有些委屈的说:“我想和母后一起去花园,结果刚踏出父皇寝宫的门,母后就不见了。”

她仿佛是怕我不相信,又比划着说:“就像是被风吹散了一样,嗖的一下就不见了。”

我看着她手里这盏精致的宫灯,问她:“这盏灯是哪来的呀?”

“这是我父皇在我很小的时候送给我的,他说这是他最重要的东西。”

小姑娘紧咬着下嘴唇,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写满了真诚。

我揉了揉太阳穴,睡了好几天,脑子里的记忆乱糟糟的,只记得原来看过的话本子了。

“小姑娘,民间的传说里,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执念很深,那这个人哪怕死去了,灵魂也无法消散,只会留在令他们记忆最深刻的地方。所以啊,你父皇对你母后的执念,可能非常深啊。”

我突然觉得很伤感,这孩子这么小就没了娘,还一直活在父亲的执念里,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也很正常。

“姐姐,你真的特别像我娘。只不过你比她年轻,她这里有皱纹,你就没有。”

小姑娘用细嫩的小手在我额头上描摹着,我抱着她,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

我想我应该高兴,毕竟,小姑娘终于肯叫我一声“姐姐”了,总比叫我“女鬼”强。

“不回去呀?”

她摇了摇头,说:“我不敢回去,姐姐,你陪我睡吧。”

我的木板床很小,不过小姑娘人也小,占不了很大的地方。于是我把小姑娘抱上床,让她睡在里面。

看着她甜甜的睡去,脸上还露出笑意,我想她一定做了个美梦。可是不知怎的,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于是我轻手轻脚的起身下床,在妆镜台前坐下。

我这张脸倒是长得不错。细而长的眉宇,黝黑而明亮的眼睛,白皙的皮肤,就是披散着头发,怪不得小姑娘会说我是女鬼。

房间里很黑,我提起那盏散发着微弱光晕的宫灯,细细的端详。这宫灯做的好看,却不怎么亮,我这样想着,将它重新挂了起来。

有点光线总比没有强吧。

我拿起妆镜台上的木梳子,梳着自己的头发。我的头发很长,梳起来有点费力。

我突然发觉整间屋子都亮堂起来,回过头去,惊讶的发现那盏宫灯散发出前所未有的亮光。

在那些炫目的光影里,我看到数不胜数的碎片。我想去触碰那些碎片,却什么也摸不到。

我凝视着妆镜台上的镜子,惊觉自己居然又流泪了。我是这样脆弱且不堪的人吗?

我不知道。

那些散发着光芒的碎片将我包围,光线越来越亮,一幕幕场景在我眼前清晰起来。

“云瑶,客人要来了!”

无数鲜艳亮丽的衣饰摆在我面前,几个姑娘把那件大红色的套在我身上,然后开始给我梳头发。

“妈妈,马上就来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妈妈这样开心,她像往常那样笑着招待每一个客人,在我梳妆完毕后妈妈走过来,笑着对我说:

“云瑶,你可是我们楼里的头牌!今天晚上可要好好争气!”

我点了点头。

我看到雪盈从后面的屏风里走出来,她向我露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重新回到了屏风后面。

我明白,我来到这里抢了她头牌的位置,所有人都说她已经年老色衰了,她自然不喜欢我。

那天晚上,我自然是出尽风头。一个出手阔绰的公子哥花整整一千两买下了我的初夜。

他和我想象中的一样俊美,一表人才,玉树临风。

毕竟,我就是为他而来的。我自然也知道,他的年龄比看上去的要大一些,那时候他差不多已是而立之年了。

只不过我没想到,那天晚上他什么也没对我做,只是让我唱歌给他听。

后来我倦了,就说:“公子,奴家看过不少民间话本子,若是公子不嫌,奴家便给公子讲上几段?”

我记得那时他笑着说:“好”,却不记得他眼中溢满了缱绻温柔。

于是我就一直讲啊讲,讲累了就端起桌子上的酒喝。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们一直笑。

那是我生命中最开心的一天,所以,我没忍心下手。

过了两天,在清晨尚未破晓的时候,妈妈无比激动的叫醒了我。

“瑶瑶,是那个公子哥来啦,八抬大轿要娶你!”

我彻彻底底的呆住了。

我看到雪盈依然站在屏风后面,但是那天她的脸上满是憎恨。

“云瑶,你多好命!”

我曾经的这些个姐妹们都流着泪挽留我。我不知道她们对我怀着怎样的心情,她们羡慕吗?嫉妒吗?恨吗?

我不知道,但是此时我的心中充满了悲哀。

我本来都已经决心放下这一切了,他为什么还要给我希望呢?

“阿瑶,你走了我们的台柱子就没了,可是那个公子哥给了妈妈很多钱,我们所有人可能都不值这么多钱。”

于是那天,我被他八抬大轿抬进了宫中。我这才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

这个灭我满门,我不得不杀的仇人,也是我如今的夫君,当今天子。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夜晚。

年轻的皇帝听信小人谗言,污蔑我父亲犯下叛国之罪,给他定下莫须有的罪名。

母亲曾无数次劝父亲逃跑,可父亲两袖清风,若真是逃跑,岂不是应了那“叛国”的罪名?

于是父亲坚持留了下来,在所谓的骠骑大将军府,我们一家人自然也留了下来。

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皇帝派人来抄我们家的家底。母亲将我和熟睡的弟弟藏在地窖里,嘱咐我们不要出去。

那天夜里,我听到父亲和母亲的惨叫,听见两个哥哥愤怒的咆哮,我泪流满面,颤抖着捂住自己的嘴,却不敢离开这个地窖。

终于,当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小心翼翼地移开地窖上方的米缸,向外面望去。

到处都是血。

我看到爹娘倒在血泊里,娘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冻得发紫的嘴唇不住的颤抖。那时她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她可能看到了我,费劲浑身力气向我挥了挥手,似乎在说:

“千万别出来!”

那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夺眶而出的泪水,却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在黑夜中,我看到一个身姿挺拔的少年,一身戎装站在寒风里。他的眼眸中不带丝毫感情,冷若冰霜。

“有两个小孩儿不见了,给我搜!”

我当即缩回地窖里,不敢动弹。可就在这时,弟弟醒来了,他用那双无辜的大眼睛望着我,我害怕他哭,就轻轻拍着他哄他睡觉。可那时我自己的腿却因害怕而颤抖个不停。

弟弟睡过去了。我抱着他,缩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昏过去,又醒来。我不知道是因为不停的哭泣还是因为饥饿,或许也是因为我知道,哪怕我真的能够逃过一劫,再离开地窖时也是天人永别了。

最终,我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我抱着怀里安稳的睡着的弟弟,轻轻推开米缸,从地窖里爬了出来。

爹娘惨死院中,娘的眼睛死死看着地窖的方向,始终没有闭上。两个哥哥的尸首早已不辨人形,我想可能是因为他们试图刺杀皇帝。

为数不多的几位侍女,还有我和弟弟的奶娘张妈,做饭的梁叔,无一幸免。

那天我跪在院子里向他们磕了九个响头,然后抱着弟弟哭着离开了这个我生活了近十年的家。

我太弱小,没有能力救家人于危难之中,甚至连为他们收尸的能力都没有。

我想,爹娘都死了,但我一定要照顾好弟弟。我给弟弟煮了点粥,满院的血腥味和院里的尸骸使我不断承受着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打击,仿佛每时每刻都承受着凌迟一般的痛。

我颤颤巍巍的将稀粥喂到弟弟嘴边的时候,却发现这个可怜的小人儿早已断了气。

最终,我一个人哭着喝完了那些粥,然后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去了集市。

那时候我想,只要让自己有一个容身之地就好了,哪里都可以。不过迟早有一天,我会接近那个该死的皇帝,亲手报这杀亲之仇!

“瑶瑶,我为你遣散后宫,三千佳丽独宠你一人,如何?”

我看着他月光般温柔的眉眼,突然就感觉有些揪心似的痛。

“陛下,臣妾只是一个下贱的歌女,陛下应当广施恩惠、雨露均沾才是。”

他闷闷的笑了起来,在我耳畔轻声说:

“可你才是我的枕边人啊,以后我一定要让你给我生很多的孩子,最好,嗯……生上十个。”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陛下,臣妾是人,又不是猪,怎么能生这么多。”

他温柔的看着我,那眼神,如视珍宝。我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我害怕,我害怕我真的……

“瑶瑶,你爱我吗?”

我听到他这样问我,便反问他:“陛下,什么是爱?”

他思索了片刻,说道:“想有一天能够与你一起看看这大好河山,走遍这世界的每个角落,然后在最喜欢的地方一起老去。”

我的心脏如同被狠狠揪住一般,疼得不行。

我想爱他,想要为他生儿育女,想要与他共度一生,但是我不能。

不久以后,我有了身孕。他欣喜若狂,决定遣散后宫。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朝堂上的文武百官的,但是最后,他确实为我遣散了后宫,把我立为皇后。

我一边开心着,一边忐忑着,一边痛苦着。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可是我看着日渐变大的肚子,突然就有些舍不得里面的小生命了。

后来我挺着那个令我犹豫不决无法下定决心的大肚子满皇宫的乱晃,看到一座偏僻的院落。

他对我说:“那院落本来是冷宫,但后来就荒废了,现在也无人打理。”

那时我想,如果未来有一天我们都老了,在郊外定居在这样一个小别院里,倒是也不错。

他问我:“如果孩子出生了,要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说:“要是女孩儿,就叫落落,要是男孩儿你来取名吧。”

落落是我的小名。

他摸了摸我圆鼓鼓的肚子,笑着说:“好。”

他开始慢慢和我絮叨起来,说未来我们的孩子一长大,他就退位,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去想去的任何地方,在自己喜欢的地方终老。

可是我这才想起来,我们可能根本就不会有未来了。温存的时间越久,我就越舍不得离开,可是迟早有一天,我必须将这一切,亲手斩断。

终于,我在一个雪天诞下了一名女婴。如我所愿,她取名为落落。

刚出生时她浑身上下都是皱巴巴的,一直哭,一直哭,怎么哄都哄不好。

我真舍不得她,可是总有一天我必须离开,我根本就不可能看着她长大。

于是在雪最大的夜晚,我将我可怜的一点嫁妆和一些能勾起我回忆的东西悄悄转进了那座别院。

我想现在应该给它换个名字了,是“冷宫”。

我将落落交给我的小侍女秋菊,然后义无反顾的走进了别院。

燃烧的火焰,呛鼻的浓烟,我的一腔热血似乎突然沸腾起来,我想起那天一袭戎装的他,终是狠不下心来。

仇恨使我无时无刻不感到痛苦和绝望,那天夜里所发生的一切一次又一次重复出现在我梦里,将我千刀万剐。可是他的痴情与温柔却在一点一点蚕食着我所剩无几的意念,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去恨谁。

就当我上辈子欠他的好了。

“不,不,不!云瑶!你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隐约间我听到他的叫喊声,他似乎想要强闯进来,但是被拦住了。

那时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使尽浑身的力气大喊:

“杨晟!你肯定不记得了,十年前的那个夜里,白家被满门抄斩,独留了那一个小姑娘!我就是那个小姑娘,你给我记好了,给我记一辈子!我叫白若瑶!”

在他买下我初夜的那天,我就可以不知不觉的杀死他。但是我想,我可能真的爱上他了,因为我宁肯自己赴死,也舍不得杀死他。

我的眼泪如同泉水一般涌出,我站在火与光之间大笑,我想我应该解脱了。

我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可我不敢回头看,我怕我一回头,就会后悔。我已经被浓烟呛得喘不上气了,我想我可能要死了。

落落,我的落落,真想看着你长大啊……

所有的碎片都不见了,宫灯化成一堆灰尘,散落满地。

“姐姐,你怎么哭了?”

落落醒来了,她不知所措的看着我,令我越发的心疼。

“姐姐,落落给你讲故事,你别哭了好不好?”

“传说中元节的夜晚,所有带有冤屈的魂魄都能重返人世,了却心愿后就能无怨无悔的投胎。姐姐,如果你也是鬼魂的话,中元节那天就能离开这里了。”

我愣了一下,问她:“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她神秘兮兮的笑了笑,然后说:“父皇的寝宫里有很多的话本子,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会读给我听。”

落落从木板床上跳下来,坐在我身边。

“今天已是七月十三啦……咦,姐姐,我的宫灯怎么不见了?”

我很久没有这样打扮过自己了。

我将自己的长发细细的盘起来,就像我出嫁的那天一样。我戴上金耳环,金手镯,插上簪子,穿上那套纹样繁复华丽的嫁衣,还涂了点胭脂。

我想,我舍不下这一切,舍不下他,也舍不下落落,所以我留在这里,留在这个令我痛心疾首的地方。

他也舍不下我,所以我留在他的执念中,留在他的寝宫里。

我听见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我用我颤抖的手指轻触那铜镜的镜面,一时间天旋地转,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

屋子里的东西被烧的破破烂烂,只有那面铜镜完好无损的躺在地上,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我迈出这间房间,走出别院。我跟随着自己的记忆,穿过回廊,我看见那使我魂牵梦萦的大殿,便再也压抑不住悲痛的心情。

“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我想此时我的泪水一定顺着脸庞划落,风轻抚我殷红的裙摆,门楣上的风铃被吹得叮当作响。

“云瑶?”

他站起身来,不可思议的看着我。他刚刚在饮酒,眼眶红红的。

“杨晟,我叫白若瑶。”

那一瞬间,他飞扑过来,狠狠地抱住我,似要把我揉进骨血。

“瑶瑶,瑶瑶……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看,你走后,这里的装潢一点都没变,我叫人搜集到了民间所有的话本子,全在这里了……”

我任由他抱着,不知为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中一片空白。

刹那间溃不成军。

“杨晟,这辈子我们有缘无分,自古无情帝王家,我只愿下辈子,我们不要再彼此耽误了。”

我从他温暖的怀抱中挣脱,泪水却控制不住的一直流。

“瑶瑶!求你,求你别走!不要再抛下我一个人了!你若要走,我便……我便与你一起走!”

我看着他满脸横泪,终是长吁一口气。

“陛下,您这样的人,如何做的了君王。”

他紧紧抓住我的衣袖,苦笑着说道:“遇见你以后,我就再也做不了君王了。如今我国已灭,家已亡,我什么也没有了。”

我愣住了。

他似乎没看出我的惊愕,继续说道:“你离开后,民间有乡野蛮夫趁机谋反,如今我已是亡国之君。”

他涕泗横流,站在大殿中央狂笑。

“冤冤相报何时了!瑶瑶,我欠你的,终是要还!如今,我将所有罪孽一并还给你,希望你……不要再怨恨着我了。”

他一把推倒烛台,火光在大帐里摇曳,他轻柔的拥着我,我似乎要陷在他的温柔中了。

“爹!你别走!不要留下落落一个人!”

大殿的门突然被推开,我看见落落冲进大殿,撕心裂肺的哭声令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心情,心痛道无法呼吸。

就如同在深海中溺毙。

他像原来那样温柔的笑着,摸了摸落落的头。

“落落乖,去找李伯,爹要去找你娘了。”

落落茫然的抬起头,我想将她抱起来,但是火焰已烧到我的身后。

“娘……”

我突然笑了起来,我想,我的落落长大了。我曾无数次幻想着,我的孩子能唤我一声“娘”。

他将落落推出大殿,我看到原来那位姓李的御医将落落抱起来,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就是可怜了李御医,一生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如今却落得这样一个国破家亡的境地。”

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他的脸逐渐变得模糊。

“瑶瑶,你曾爱过我吗?”

我点了点头。

他笑了,在火光之中,他就如同当年的我。

都是孽缘。

但是直到最后一刻,我也没有告诉他,我现在也依然爱着他。

拾壹

“哎,你听说了吗?那个亡国之君杨晟,昨天兵临城下之际,在大殿里发了疯,最后自杀了!”

“据说那人也是个痴情种,死前还抱着一袭红衣,真是可悲!”

“听说他一生三十余年,只留有一个幼女,如今下落不明,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叹!”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何必为别人伤神呢?散了散了!”

乡间小路上,李伯拉着落落的小手,走走停停。

“李伯,我爹娘是不是都死了?”

李伯摸了摸落落的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声问:“落落以后想做什么呢?”

“落落想和李伯学习医术,以后救死扶伤,不要再让身边的人死去了。”

李伯苦笑两声,应道:“好。”

微风轻拂,杨柳依依,那座昔日辉煌无限的金鎏殿,如今已是不成样子。

李伯回头看了一眼,长叹了一口气。

“孽缘啊。”

原创简介

作者 :纯色半糖。一人,一影,一楼阁,流年偷换,如今已是人影斑驳。一瞬回眸,一声长叹,一抹浅笑,佳人已逝,终不过大梦一场……

排版 |

图片 |

 微光

 网络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镜台玉骨映香腮
迄今较早的镜台出现在战国时期。一种仅在镜背有略短于铜镜半径的竹、木支杆,支撑铜镜使其倾斜即可照容,梳妆完毕可取下支杆与铜镜一起放置于奁盒中。另一种类似简易的梳妆盒,两片长方形的木头由合页连接,相对位置
外貌
宫斗记录2
飞雪幻夜
铜境珍玩欣赏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