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蒙《临江仙》：心态决定状态，眼界决定境界

《如梦令 咏柳絮》

史湘云

岂是绣绒残吐，巻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嘀燕妒。

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唐多令  咏柳絮

林黛玉

粉堕百花州，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毬。漂泊也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临江仙  咏柳絮

薛宝钗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它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红楼梦》第七十回，阳春三月，林黛玉重建桃花社，第一个作业就是《咏柳絮》，众人大展身手。

史姑娘以纤巧胜，林妹妹以哀婉胜，而宝姐姐拔得头筹，这次她以别出心裁的构思和卓尔不凡的气度取胜。

“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凭什么就非得要落花流水，委身尘埃？“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为什么不能凭借这一阵阵强劲的东风，送我直上九天？

两句诘问一扫缠绵、哀婉的闺阁女郎情怀，赋予了柳絮豁达从容，乐观智慧的精神品质。所以，词一出炉，便博得众人拍案叫绝。连她自己都说：

“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

确实，“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此种奇思，确是神来之笔，非大格局之人不能为。

 

但是，这两句话并不是宝姐姐的原创，她也是从另一个人的《临江仙》里贩运过来的。

他的名字叫侯蒙，北宋徽宗年间著名能吏，传说他勤政廉洁，深得朝廷重用。可是早年的他做了三十几年的秀才，仕途并不顺利。

临江仙

侯蒙

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无端良匠画形容。当时轻借力，一举入高空。

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雨余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我满腹经纶，却一直被雪藏，这样的日子谁能信服？而今终得天运逆转，迎来了扬名显迹的日子。感谢你呀，别具一格的画匠，将我的形容画上了风筝，让我借着这一股浩荡的劲风，一跃飞到了高空之上。

空中仙风徐徐，我的身体渐渐平稳。前路渐渐清晰，远方就是蟾宫的方向，桂树在向我遥遥招手。此时，霖雨初霁，夕阳正红。我看见你们几个恭敬地矗立在平地上，仰头看见九霄中的我自由翱翔！

“当时轻借力，一举入高空”就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母版，虽然他们一个是写风筝，一个是写柳絮，但是他们顺势而为的积极思想是的一致的。“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与宝姐姐相比，侯蒙显得更为自信和乐观。

 

宋人洪迈在《夷坚志》中为这件事的背景作了详细记载：

侯蒙其貌不扬，年长无成，屡屡被人讥笑。有轻薄少年画其形容于风筝上，侯蒙见之大笑，作《临江仙》词题其上。后一举登第官至宰相。

原来，这侯蒙少年时救聪明灵秀，且勤勉好学，在邻里街坊中就有好名声。可惜他相貌奇丑，考运极背，到了而立之年，还只是个白衣秀才。长年的落榜让他的心灵遭受了极大的煎熬，也让周围的邻居对他改变了看法。

于是一些好事的粗鄙之徒便跟他开起了不合时宜的玩笑，把他的尊容画进风筝，飞上天空来讽刺他，供人取笑逗乐。

在人们不怀好意的嬉笑声中，侯蒙看见自己的肥头粗脸随着长风，在浩瀚的宇宙中冉冉升起。但他毫不在意，也跟着众人哈哈大笑，并徐徐吟出了上面这首《临江仙》。

嬉笑声戛然而止，围观的人群刹那沉默了：

当时轻借力，一举入高空，“九万里风鹏正举”，侯蒙的理想，震撼了围观者。

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只要有一点点希望，他便不会放松自己的理想。侯蒙的执着，震感了围观者。

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他坚信，总有一天他会实现不凡的志向，迎来“人间万姓仰头看”的一天。侯蒙的自信，震撼了围观者。

 

《逍遥游》里有这么一段文字：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所以，大鹏的志向，蜩鸠们很难理解。嬉笑的围观者中，又有几人懂得侯蒙的志向？但他们还是在词句的威慑中沉默了。他们终于知道，词人并非是他们的同类。

是金子总会发光。果不其然，在第二年的春闱考试中，侯蒙以骄人的成绩高中进士，开启了他为国利民的宦海生涯，最高官职至户部尚书。

 

心大则百物皆通，心小则百物皆病。一个人的心态决定他的状态，林妹妹的心态放大了她的身世悲哀，决定了她敏感幽怨的性格状态和多愁多病的生活状态；宝姐姐的心态看淡了生活中的是是非非的，决定了她包容通透的性格状态和简约素净的生活状态。

接纳大浪的人，才会成就海一样的事业。一个人的眼界决定了他的境界，把灵魂至于云巅之上的侯蒙看淡了江湖中的小节小仇，决定他的梦想在更遥远的蟾宫，他的境界在更高邈的碧宵。

所以，心态决定状态，眼界决定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