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发飙钩沉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一节，贾母大发雷霆，把王夫人骂得狗血喷头。众人都不敢替王夫人辩解，只有探春——

【走进来赔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

有的版本少了最后一句，“便知道，也推不知道”，并把前面“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作“大伯子的事”。

有没有最后一句，非同小可。直接牵涉到对贾母情绪变化的理解。

首先要搞清一个基本事实：大伯子贾赦要收鸳鸯，小婶子王夫人，是不是早就知道？——“早就”，说的是在老太太知道之前。

很多读者把“小婶子如何知道”理解成反问语气：探春是在提醒老太太：王夫人哪里知道呢？老太太一想：对噢，原来她不知道，错怪她了！——这就跑偏了，误解了基本事实。

先说说为什么王夫人会提前知道。

王熙凤管家，是在替王夫人管。一般情况下，如果王熙凤不生病，王夫人又在家，王熙凤是要一天跟王夫人碰头两次的：早上请安，如果当天有外出安排，或者别的重要事情，一大早就要向王夫人请示；而当天经手的事项，到了晚上掌灯时分，又要到王夫人处汇报。——这是常态，是“例”。早在《送宫花》一节，就能看到这个例：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话……次日凤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

可见，凤姐有什么事情，并不是直接向老太太汇报，而是先向王夫人汇报，需要让老太太知道的，之后再禀告老太太。大的事情，有必要请示老太太的，往往是王夫人出面，或者是凤姐得到王夫人的授意后请示。——这是基本的流程，是规矩。

“贾赦娶鸳鸯”，也是有基本流程的。我们要先思考：按照基本流程，该怎样操作？

“贾赦娶鸳鸯”，不归王夫人管，王夫人怎么着也管不到她丈夫的哥哥头上。所以，正常流程，是由跟王夫人同等身份的太太——邢夫人，出面向贾母请示。

注意两点：

第一，必须是先向贾母请示，而不是先找鸳鸯私下沟通。这很好理解：领导想要大领导的秘书，是该先私下跟大领导秘书聊，还是先向大领导请示？

第二，邢夫人本来不需要找王熙凤，这事也不该由王熙凤伸头。邢夫人找王熙凤，属于私下“讨主意”，不是正式流程。

这些，书上都写得很清楚。邢夫人对王熙凤说：

“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

那么，为什么邢夫人不按照正常流程来？

这就要理解，“贾赦娶鸳鸯”，最大的阻力在哪儿？

千万不要以为，是鸳鸯本人的意志。鸳鸯本人的意志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老太太放不放人。

王熙凤第一时间就指出了关键：

“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那里就舍得了？”

她根本就不考虑鸳鸯同不同意。

邢夫人也明白。贾赦安排邢夫人，吩咐的是正常流程——

“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屋里的鸳鸯，要他在房里，叫我和老太太讨去。”

贾赦的吩咐，是直接由邢夫人请示老太太，老太太同意，事儿就成了。贾赦并没有安排她去跟凤姐商量——自己娶小老婆，让老婆找儿媳妇商量，不像话嘛！

那为什么邢夫人不是直接走流程，而是先喊来凤姐商议呢？邢夫人自己把原因说出来了：

“只是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

所以，千万不要以为，是鸳鸯的极力争取决定了最后的局面。而是，老太太本来就不想放她。这一点，邢夫人、王熙凤，都很清楚。

正因为清楚正常流程难办，邢夫人才考虑违规操作。违规操作不是王熙凤的建议，王熙凤不在乎这事能不能办成。她提出的，依然是正常流程——

【“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能知道。”】

她的意思是：你正常去讨，我呢，帮你把屋里的人带开——只能帮到这儿了。“给了更好”，是垫氛围的话，王熙凤很清楚，结局将是“不给也没妨碍”。

邢夫人是不打算走正常流程的——

【“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说不给，这事就死了。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和鸳鸯说。他虽害臊，我细细的告诉了他，他要是不言语，就妥了，那时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虽不依，搁不住他愿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这就妥了。”】

这就是违规操作了。也就是老太太骂的“算计”“暗地里盘算我”。

老太太不恨贾政娶小老婆，她对邢夫人说：“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去！就只这个丫头不能！”

她恨的，是被小辈儿“算计”“暗地盘算”。

这天晚些时候，贾母表面的气已经消下去，和薛姨妈、王熙凤等人斗牌，还被王熙凤故意点炮、逗得笑个不停，即便此时，她还是有深深的愤怒——这表现在她冲贾琏的抱怨上。

【贾母也笑道：“可是，我那里记得什么抱着背着的，提起这些事来，不由我不生气！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从没经过这些事。还不离了我这里呢！”】

贾母“连头带尾五十四年”，“从没经过”的事是什么？

可不是什么“鲍二家的”，那点子小事是贾母“哪里记得”的。“从没经过”的，就是今天这事儿，让她“不由不生气”！——小辈目无尊长，“暗地里盘算”老一辈儿的。贾母为什么说从“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因为自己做小辈儿时，绝不这样。

因此，不要以为老太太后面气消了——真消了，不会打了半天牌还说“连头带尾五十四年从没经过”。

既然生气，为什么邢夫人来的时候，她没冲着邢夫人发脾气？而是特地等到其他人都出去了——

【贾母见无人，方说道：“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只是这贤慧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着你老爷性儿闹。”】

虽然是批评，但脾气远不像冲王夫人时那么大。

这是因为，刚才骂王夫人时，搞了个乌龙，骂得太过了。这会儿也就不好再像刚才那样骂了。

乌龙在哪儿？——这件事情上，王夫人没有“暗地里盘算”她。

那为什么贾母一开始以为王夫人也在“暗地里盘算”她？

因为她发现，王夫人早就知道“贾赦要娶鸳鸯”，却不告诉她——

这天上午，平时不常来的人，竟然都在贾母屋里凑齐了。鸳鸯拉着她嫂子来见贾母的时候——

【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宝钗等姊妹并外头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鸳鸯喜之不尽，拉了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说……】

鸳鸯为什么喜之不尽？“可巧”又是什么意思？

“喜之不尽”，表示鸳鸯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而且，这些人在场对她很有利。

“可巧”也表示，这不是常态。正常情况下，家里人请个安就走了，薛姨妈、宝钗不是每天都来，而执事媳妇们也不会没事凑在这儿不走。

这些人都“可巧”地凑来了，说明什么？

说明在老太太知道之前，上上下下的人，已经有不少知道了。那么，除了本来就该出现在这里的三春、宝玉之外，其他人的在场，都是王夫人安排的。

贾母最喜欢热闹。这天上午，见这么多人来，她以为大家是来给她请安问好的，是没事惦记着一家之主，所以很高兴——鸳鸯一番哭诉后，贾母突然明白，这帮人根本不是没事儿惦记老太太，是要弄走鸳鸯才凑来的——

【贾母听了，气的浑身打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顺，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来要。剩了这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

“他们”和“你们”，贾母分得很清楚。“要来算计鸳鸯”的，是“他们”——贾赦和邢夫人。而“你们”——王夫人、王熙凤，“原来都是哄我的！”“暗地里盘算我！”

你们明明知道，“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

而探春一开口，贾母就说，“可是我老糊涂了”，指的是什么？

是贾母发现王夫人之前并不知道吗？——不是的。

是贾母发现，王夫人拉这些人过来，并不是要暗地里盘算她——“贾赦娶鸳鸯”，对王夫人没什么好处，娶成娶不成，王夫人都不在乎。

那王夫人拉这些人过来，是干什么来了？

一方面，王夫人预计邢夫人今天会来找贾母提这事，看见薛姨妈和小孩们在场，就不方便开口了。——这是薛姨妈、宝钗等人过来的重要作用。

另一方面，万一贾母同意放人，鸳鸯给了贾赦，这边马上要补充个丫头上来，鸳鸯的事情怎么交接，需要吩咐执事媳妇们去安排。

所以，王夫人是提前做好两手准备，严阵以待——结果被贾母气急之下误会成王夫人跟邢夫人一道儿，合起来暗地里盘算她。等于说，贾母把“通共一个不是”的事情，误会成了“两个不是”。

“王夫人知道”这一点，贾母没猜错，她只是把王夫人的动机猜错了。探春一提醒，她就明白了。

探春的话，并不是要表示王夫人不知道——

【“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

“也有”就表示，这类事情，小婶子就算不知道也正常；“便知道”更表示，探春不否认王夫人提前知道。

探春只是向贾母提出，王夫人最伶俐的选择是什么：

装不知道。

这一招，袭人很会用。芳官找宝玉要玫瑰露给柳五儿，袭人是知道的。平儿来问，袭人说，宝玉把玫瑰露给芳官我知道，芳官给了谁我却不知道。实际上，她哪里不知道呢。这就是“推不知道”。

无论王夫人事实上知道与否，她都可以“推不知道”。那样就可以把自己撇清。所以，王夫人今天拉一堆人来，其实是有点笨的。她要真想“暗地里盘算”，今天就不会出面了。

老太太立刻明白过来，所以，后来邢夫人来，老太太对她提起王夫人，说“你兄弟媳妇本来老实”，就是因为，王夫人今天领一堆人来，太笨了——这是杵着头让人怀疑自己。

明白自己误会了王夫人的动机后，老太太对薛姨妈说：

【“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不像我们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委屈了他。”】

【薛姨妈只答应“是”，又说：“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也是有的。”贾母道：“不偏心！”】

薛姨妈是有点尴尬的。为什么她说“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因为，王夫人这么做，毕竟不是最为贾母考虑的选择。最为贾母考虑的做法，是一大早，就悄悄告诉了贾母——但那样，就要得罪贾赦和邢夫人了，对她来说犯不上。

现在，老太太还有一些尚未搞清楚的事实：

在座的人，到底有多少提前知道？

目前贾母能盘算清楚的是：王夫人、薛姨妈、宝钗，这三人是提前知道的；迎春、探春、惜春，是之前不知道的——她们都要每天来请安，今天请完安，李纨留下，她们自然得跟着留下，而且，“大老爷娶小老婆”，没有理由提前告诉她们。至于李纨，老太太觉得她也是知道的，因为“李纨一听见鸳鸯的话，早带了姊妹们出去”——鸳鸯还没说到重点，李纨就把探春她们拉出去了，探春三人是在窗户外边听的，可见李纨知道。李纨拉三人出去后，自己又进来了，这也是书上为什么说“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

老太太理解，薛姨妈、宝钗、李纨为什么都不敢替王夫人辩——她们都是提前知道的。

只是，剩下的两个人：宝玉、凤姐，是不是提前知道呢？老太太问宝玉：

【“宝玉，我错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我，看着你娘受委屈？”】

谁有资格提醒老太太？——之前不知道的人。

贾母觉得宝玉大概不会提前知道——王夫人没有理由告诉宝玉这事儿。只是贾母想不到，昨天下午，鸳鸯、平儿、袭人在园子里说话，宝玉躲在后面听，宝玉也提前知道了！

那就还剩下一个王熙凤——假如邢夫人是直接找王夫人商量，王熙凤也未必知道的，贾母就笑道：“凤姐儿也不提我。”

凤姐回避了老太太的试探，岔开了话题：“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

老太太表面不说，心里还是暗自生气：闹了半天，除了三个孙女和自己，别人都是提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