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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04 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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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离广场舞尚有一步之遥、但是肩周痛早早上身的老阿姨,用花里胡哨的Lomonosov茶壶,泡了正宗Twinings伯爵茶,就着早上剩下的半块油饼,在下午,很有仪式感地翻开《致薇拉》。书中词汇时时绊我一下,让我跌入多年前的时空,那是初一刚入学,老师说:这一排同学,从此学英语;这一排同学,今后学俄语。因此,班里有玛丽、汤姆、理查德,也有玛申卡、伊万、娜达莎。配上老工业区的厂房和标准巴洛克风格的大街,是一种文化杂糅的奇妙感。
就像我现在教的小女生们喜欢着什么玺、什么战、什么甜茶,我长期喜欢着有杂糅感的作家,一样狂热而忠诚。其中这一位,他对他喜欢的作家熟悉到骇人听闻的程度,曾经对一个小讲师发出灵魂拷问:《李尔王》的三条狗都叫什么名字?(“这些小狗:脱雷、勃而趋、史威塔,瞧,它们都在向我狂吠。”)邯郸学步,所以我了解,他少年时用的香皂牌子,他发现的并以他命名的稀有蝴蝶的颜色,他的最后一部遗著的直白与遮蔽,他的作品里那些隐秘的互文性节点,当然还有,他在写“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望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之前,先写了“我爱你,我的猫咪,我的生命,我的飞鸟,我的流水,亲爱的狗狗”!——写于1926年7月3日,写给他的妻子:薇拉。
文学家里最著名的夫妻间书信,当属乔伊斯写给诺拉的,露骨程度让《尤利西斯》的文雅读者大惊失色。至于鲁迅写给许广平的、徐志摩写给陆小曼的、王小波写给李银河的,也足以让中文读者感叹其热辣。只是,盘点夫妻间书信,“情书”总是比例有限,“家书”才是绝大多数,一路写来,蔷薇凋零,柴米油盐还有醋,到最后面目全非,文学性少得令人生疑。也是因此,作家写给伴侣的书信集,往往仅是传记作者的材料库。唯有纳博科夫,在横跨54年的长信短笺中,保持了对情感的温度、也保持了文体学家的水准。

薇拉与纳博科夫

薇拉不是纳博科夫的初恋,纳博科夫的初恋是15岁的瓦连京娜·叶夫根尼耶芙娜·舒利金娜,也就是《说吧,记忆》里的“塔玛拉”、以及第一部长篇《玛申卡》的同名主人公,现实中,他叫她“柳夏”。当时纳博科夫16岁。1915年夏天,他们在彼得堡附近的乡间别墅相遇,“在某一片特别的松林中,一切都实现了,我撩开了想象编织而成的东西,我尝到了现实。” 初恋像绝大多数初恋,无疾而终。有研究者疑心,柳夏频频在《魔法师》、《洛丽塔》、《劳拉的原型》里还魂,12岁,12岁,12岁!但是我觉得不像,因为纳博科夫笔下的塔玛拉是丰满的,不像那三个少女的文学 形象,有着仙女质地的瘦削和轻盈。
这是塔玛拉,用诗意的笔调写的:
透过仔细擦拭的时间的镜头,她面貌之美仍然是离得那么近、那么光彩照人。她个子不高,稍趋丰满,但是非常优雅,有修长的脚踝和柔软的腰肢。些许鞑靼人或切尔克斯人的血统也许是她快活的黑眼睛的眼角稍稍上翘,以及她容光焕发的脸颊皮肤微黑的原因。轻柔的汗毛,和在扁桃类水果上能够看到的那样,以纤细明亮的边缘勾勒出她的身影。她埋怨自己深棕色的头发老是打理不平整,让她烦恼,并扬言要剪短它,而且一年以后确实把它剪短了,但是我总是回忆起它最初的样子,紧紧地编成一根粗辫子,成环形扎在脑后,用巨大的黑丝带大蝴蝶结系牢。她可爱的脖子总是裸露着,即使在圣彼得堡的冬天也是如此,因为她设法得到允许,免掉了俄国中学女生校服上那令人窒息的领子。每当她讲了句有趣的话,或者从她记得的大量二流诗歌中背诵一首重复简单韵律的诗歌时,她会鼻孔微张顽皮地轻轻哼一声,非常动人。然而对她什么时候是认真的而什么时候不是,我从来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她随时发出的荡漾着的笑声,她快速的话语,她卷小舌音很强的“r”音,她下眼皮上柔和湿润的闪光——确实,她所有这些特点全都使我心醉神迷,但是不知怎的,它们不是暴露出她这个人,而往往是形成一幅艳丽的面纱,每次我想要更多地了解她的时候,就会被缠在面纱
这是洛丽塔,透过一个色情狂的视角:
那是同一个孩子——同样娇弱的、蜜黄色的肩膀,同样柔软光滑、袒露着的脊背,同样的一头栗色头发。她的胸口扎着一条圆点花纹的黑色围巾,因而我的苍老而色迷迷的双眼无法看到胸前两只幼小的乳房……我一下子认出了她肋上的那个深褐色小痣……我又看到了她可爱的、收缩进去的肚子,我的往南伸去的嘴曾经短暂地在上面停留;还有那幼小的臀部,我曾经吻过短裤的松紧带在她的臀部留下的那道细圆齿状的痕迹。

《洛丽塔》电影剧照

初恋情人曾经给纳博科夫写过五封长信,差不多十年后,纳博科夫将这五封热情洋溢的信直接用到了小说《玛申卡》中。“令小说家感到幸福的是,他可以设法将年轻时收到的真实情书保存到一部虚构的作品中,就像把一颗干净的子弹藏到松弛的肌肉中一样,在虚构的生命中它安然无虞。”
漫游结束,回归正路。

青年时代的纳博科夫风流倜傥,他向妹妹“抱怨”说,当自己走在柏林的俄罗斯社区街头,十分引人注目,“必须用棍子才能将身边这些女孩抽开”。在他开列的被征服者名单里,斯维特兰娜排在第29位。16岁的斯维特兰娜是个性格活泼的美少女,有一双鞑靼人的眼睛,皮肤黝黑,一头乌黑的秀发束在一根丝绒缎带中——似曾相识?他们在1921年结识,在1922年订婚,纳博科夫写下几十页情诗,但婚约却在1923年取消,斯维特兰娜的工程师父亲看不到青年诗人纳博科夫的前途,失恋的纳博科夫“心跌得粉碎“。
所幸不出数月,1923年5月8日,在柏林俄国侨民的慈善舞会上,薇拉·斯洛尼姆戴着一个花斑黑色狼面具出现在纳博科夫面前。薇拉21岁,犹太出版商之女,受过良好教育,气质高贵,还是外语娴熟的文学青年,她对纳博科夫的作品知之甚多,她坚信纳博科夫是个天才。那天,他跟着她,一直走到外面的黑夜里,灯光与树叶交织摇曳。确切说,是她,约会了他。不久之后,在文学刊物《舵》上,纳博科夫署名“V.Sirin”的《诗》旁边,是署名“V.S.”的薇拉,她翻译了爱伦·坡的散文诗《缄默》。纳博科夫的传记作者博伊德认为:“这是一次完美无缺的文学性的求爱序曲”。
二人之中,薇拉是先写信的那个人,而纳博科夫回应得也非常炽热。《致薇拉》的第一封信大约写于1923年7月26日,夸赞说:“你所有的来信也很可爱,犹如白夜”,信后还附了两首为薇拉写的诗。在11月8日的第二封信里,纳博科夫已经成了一个狂热的爱人:“我如何对你解释,我的幸福,我的金色的、奇妙的幸福,我所有的一切难道不都是你的——我所有的记忆、诗歌、激情的爆发、内心的旋风?”
从1923年到1937年,这旋风从未止息。他们在1925年4月15日结婚——文坛轶事说,薇拉拿枪逼迫纳博科夫:“娶了我,否则我就杀了你。” 由于拮据和忙乱,二人没有举办婚礼、也没有拍结婚照片,省去了大量繁文缛节,但纳博科夫的书信延续着蜜月,看看那些昵称,甜的,太甜的:小猫咪、小老鼠、小老汉、小狗狗、鹅宝贝、跳鼠、小蚊子、小羊羔、小鼬鼠、小猴子、长尾天堂鸟、卡秋莎、我的生命、我的甜心、我的至爱、喷火小神兽、我的奇妙的粉红色天空……顺便说一句:亲昵,激情,有点小肉麻,但是绝不坠于色情,这就是纳博科夫,他爱得热烈而又文雅。
薇拉是纳博科夫的妻子、孩子的母亲、缪斯、理想读者、理发师、厨师(这一项有所不甘)、秘书、会计、打字员(四种语言)、接线员、编辑、校对、翻译、编目人、档案保管人、代理、经理、法律顾问、保镖、司机和助教。与大众所想象的不同,薇拉并不是一个言听计从的女人,她带着枪,开起车来像个男人,意志坚定,勇往无前。假如没有薇拉这位“文学监工”,自恋、风流、缺乏生活能力的纳博科夫,绝对不会是今日文学史上的纳博科夫。对于丈夫,她多少是有控制欲的,也有保护欲,更深的,是奉献式的爱,给纳博科夫,也给了文学。不过,薇拉喜欢退隐,从不自炫,她销毁了自己写给纳博科夫的信。因此在《致薇拉》里,看得到纳博科夫的独唱,却没有薇拉的应和。在集子里,1932年的书信突然显得“冷静”起来,这是后来由薇拉朗读录音的,她仔细删除了亲昵的部分。

薇拉与纳博科夫

文学方面,纳博科夫有一双睥睨天下的眼睛、一条尖酸刻薄的毒舌,能与他白头偕老,足证薇拉的文学品味高超。纳博科夫总结了夫妻二人书信方面的相似性:不经意地用上外文;引用喜欢的书;将一种感觉印象转换为另一种感觉印象;最后会为想象中的无稽之谈抱歉,诸如此类。的确,纳博科夫的书信,风格独具,像他的文学作品一样丰饶——互文的丰饶、意象的丰饶、细节的丰饶,此处,还有爱意的丰饶。读书札记、灵感片段、感官印象、文学评论、各种手绘图(相当精致)、专为薇拉设计的字谜(特别复杂)、普鲁斯特问卷、账单、清单、人物速写、环境铺陈……各种文体,不同内容,纳博科夫信手拈来,随意拼插,天马行空而又趣味盎然。这风格又分明近似俄式红菜汤,各类原料在锅里相遇,噗噗地在浓稠的汤汁里沸着——那是纳博科夫用一系列爱情表白熬制而成的,他最不吝啬的佐料就是甜言蜜语。
当然,纳博科夫犯过错。1937年2月1日写给薇拉的信里,他写与朋友们“在科科什金-瓜达尼尼家一起晚餐,凌晨两点沿着黑乎乎空荡荡的大街回家——路上伊柳沙一直动情地说着那些俄国姑娘,她们给狗剪发来谋生”。其实,动情的是纳博科夫自己,姑娘中的一个、伊丽娜·瓜达尼尼,很快成为他的情人。伊丽娜出身上流社会,曾有一段短暂婚姻,也曾出版个人诗集,这年31岁,金发碧眼、楚楚动人,虽然落魄到为卷毛狗修剪毛发以维持生计,依然极富魅力。纳博科夫的友人指着她说:“这个致命的女人,碎了多少人心”!这段婚外情1月开始、9月结束,无论是伊丽娜写给薇拉的信,还是伊丽娜追到戛纳的疯狂之举,都未能撼动纳博科夫与薇拉的婚姻。多年以后,纳博科夫给伊丽娜的书信被发表,纳博科夫说,他和薇拉已经有十四年晴空万里的幸福生活。在伊丽娜这段阴霾过后,还有另外四十年的相伴时光。
到1939年的书信中,情绪已经平缓正常。纳博科夫事无巨细地描述每日琐事和行程,或许,过于小心了。1940年5月,纳博科夫一家流亡美国,结束了此前在德、英、法、捷克之间频繁的家庭分居,几乎形影不离,书信也自然变少。留意一下自会发觉,在很多个结婚纪念日,即便在一起,纳博科夫也在用短笺向薇拉表达爱意:
“我至爱的亲人——如是,到今天十八年了。我的欢乐,我的温柔,我的生命!” (1943.4.15)
致薇拉:四十朵花代表四十年。弗拉基米尔。” (1965.4.15)
“碧玉兰。致薇罗契卡。” (1969.4.15)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太太:四十五个春天!” (1970.4.15)
“亲爱的,纪念四十六周年。”(1971.4.15)
晚年的纳博科夫声誉日隆,夫妻二人长年居住在瑞士蒙特勒皇家旅馆。书信里,年轻时那些花样翻新的昵称越来越少,代之以“薇罗契卡”这个俄罗斯风味的昔日爱称。《薇拉传》的作者援引了另一个流亡作家妻子的话:“俄罗斯流亡圈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你说'薇罗契卡’(Verochka)时指的是谁、意味着什么。她就是一个进入战斗、不断进攻的拳手。” 为了纳博科夫的文学事业,薇罗契卡搏击了一生
我喜欢1975年7月14日的信,《致薇拉》的倒数第三封,老来惆怅,无限温柔:
致薇罗契卡:
你还记得我们童年时的雷阵雨吗?
可怕的雷声在阳台上轰隆隆地响——顷刻
露出蔚蓝的天空
一切如同宝石——记得吗?
弗·纳
1977年纳博科夫逝世。薇拉逝于1991年。纳博科夫的几乎全部作品前,都有“献给薇拉”的题辞。当然如此。

薇拉和纳博科夫在1968年

本文参考资料除了纳博科夫给薇拉的信,还包括博伊德的四卷本巨著《纳博科夫传》,希芙的《薇拉》,纳博科夫的《说吧,记忆》。
又,伊丽娜认识纳博科夫时是31岁,而不是一些不负责任的网文写的1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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