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序里提到了文字编辑方面的一些问题。实际上也是自己写作这些年来,发表和出版作品遇到的最多的问题。
我所有的作品都是在不断改进中诞生的,其实我从来都不抗拒文字的被指正、被修改。但是,修改的时候能不能先给我打个招呼?大家一起商量着改不好吗?
有好几次都是编辑招呼不打就哗地给改了。直到书出版了,印出来了,我才发现。
改就改吧,改得还不如我原来的。就更不能忍了。
比如,我家曾养过一条大狗,叫“琼瑶”。取这种名有逗乐的意思,没啥恶意。但编辑可能觉得冒犯了名人,就给改了。改名我不反对。随便改成“大黄”“阿黑”什么的都行啊。最后书印出来,居然给我改成了“穹遥”
。。。。是可忍孰不可忍。。。。好像给我家的狗取了个笔名。还有一次,还是同一个编辑干的事。我的讲述里多次提到了两个专有名词,阴沟和阳沟。她可能以为是我的笔误,给统一成了“阴沟”。
书出版后,我发现了错误,希望她改回来,并详细说明了何为阴沟何为阳沟。还在文中一一标注出来。她满口答应会改。等到书再版,我一看,好家伙,还是没搞明白我的意义——她又把所有阴沟改成了阳沟。
我再次提示这个错误,又给解释了一下传统古镇的地下排水系统构造,并再一次附上原文,强调哪一处应为阴沟哪一处为阳沟。我真的以为我说的很明白了。
然而,直到合作期结束,都没能搞对过一次。
还有的改动突破了想象。
比如,我的原文是——
我妈说:“我们赶紧回吧,赛虎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众所周知,赛虎是我家小狗。养久了,和家庭成员一样。于是提到它时难免口吻亲密。
但编辑却觉得不妥,狗就是狗,又不是人。于是给改成——
我妈说:“我们赶紧回吧,赛虎一条狗在家我不放心。”
……
至于其它的各种可改可不改的改动,遇到的就更多了。
比如,把“羽绒衣”改为“羽绒服”。
再比如,把“在某人后面”改成“在某人身后”。。。
——有区别吗?有必要吗?
我曾强烈反对这种多余的修改。但被某个编辑毫不客气地怼回来:
“要是一点改动也没有,要我们这些编辑干什么?岂不白领老板的工资?”
——好嘛,乱改作者的文字原来是为了凹存在感。
对了,十多年前,我做过一段时间网络编辑,组新闻稿。那段时间被各类奇葩投稿者所折磨,记得还在博客里吐槽过一次。
真是风水轮流转。
我记得当时有几个来稿者,可能刚接触电脑,不太习惯操作,总是用六个句号代替省略号。每次用他们的稿子都得一一改过来。天天改天天改的,弄得我非常恼火。警告了好几次,说再不规范标点符号,就拒用他们的稿件。结果还是没用。
不但没用。。。。。。
连我也。。。。
过了这么多年都改不过来。。。。。。
。。。。。。。
我好希望我也能正面影响一下我的那些奇葩编辑啊。
扯远了,总之谢天谢地,遇到的大部分编辑还是靠谱的。经历的合作方多了,慢慢地就能遇到最最舒适的相处与沟通。稿件仍然会被质疑,仍然会有错漏和不当之处被指正。但这样的修改是合理的,锦上添花的。
总之满意现状。
前段时间阿勒泰的一个老同事联系到我,一上来就问我是否记得他。
他说他以前是组织部的,当时的我在宣传部,在一幢楼办公。那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我一片茫然。
但他接着又说,有一次,他到我们单位进行干部考核。会议室坐满了人。轮到我述职时,我端着稿子认真地念啊念啊。
念到一半,突然“噗呲”一声笑出声来。。。。
——我终于有印象了。
那天,笑过之后没能及时打住,接下来一发而不可收。最后用稿子捂着脸笑得浑身发抖,停都停不下来。各位领导没办法,只好跟着一起笑。
然后想起了机关生活的那几年时光。
那时经常开会,学习各种文件精神。我最头疼的是谈心得体会。每次都缩在会议室的最角落,总是最后一个才轮到我发言。往往轮到我时时间就不够了,于是就不用发言了。
但是偶尔几次时间还够,我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嗯嗯啊啊这个那个地开口了:
“我想说的,前面的同志都已经说过了。。。。”
也都能糊弄过去。
但是有一次,刚刚宣读完文件,领导就说:“大家先别急着发言,这一次让李娟先说,免得我们又把她想说的都说完了。”
。。。。
那段时光还是很难忘的。我这号人,虽然和机关生活格格不入,但当时的领导和同事都对我非常宽容,都很照顾我。有些同事领导后来还成为一生的朋友。
上面提到的那个让我第一个先发言的领导姓李。在写作上他一直对我很支持。《羊道》的那段经历就是他鼓励并促成的。后来我虽然辞职了,但《冬牧场》的创作他也给予过热切的支持。出发进入冬窝子之前,他还让电视台给我提供了一部超小型摄像机。可惜那部机器不能应对低温天气,基本无法使用。
当时还有个领导姓杨,是我的直接领导,平时对我各种嫌弃,但关键时刻非常护我。有一次外单位的跑到他那里告我小状。明明是他们自己把材料弄丢了,硬说是我没发放到位。那次我确实是被冤枉了,却没法自证,委屈得要哭。
当时这位领导很生气地驳斥他们:“你再不要胡说了!我们李娟是最仔细不过的人,她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义正词严。
事后他对我说:“说实话,说那种话我都心虚。。。。”
因为这种事确实很像我干的。
比如说,有一次他交给我一叠文件和一堆邮票,让我去邮局寄。结果我把邮票寄出去了,把文件带回来了。
幸亏当时邮局办事效率低,我第二天冲去邮局拦截,信还没发走呢。
我初到宣传部时,部长是一个女领导,气质温和。每天早上我负责打扫她的办公室。但是她有洁癖,实在无法接受我的手艺。往往等我打扫完后,她还要悄悄再重新打扫一遍。
有一次我刚打扫完,转身又给她送文件。一推门,看到她正在夯哧夯哧拖地板。
我没忍住脱口而出:“我已经拖过啦!”
她尴尬地看着我,没法回答。
我一看,桶里的水黑乎乎的。
很多年里,我工资都是全地委最低。逢年过节,她和办公室领导去看望我和我外婆,离开时走到门口,总要掏两百块钱给我。
在宣传部工作的四五年时光里,我缓慢完成了《我的阿勒泰》和《阿勒泰的角落》的初期创作。
最初,这两部作品本来打算做成一本书的。初定名《角落》。当时我和一个姓张的领导同一个宿舍,她是北京来的援疆干部,时任我们单位部副长。她非常喜欢这些文字。每天下班回家后,我在自己的卧室里写,她在隔壁房间读,几乎算是那些文字的第一读者。总是读着读着,她忍不住过来和我聊一些文字细节。
有一次她提议说:“以后无论给这些文字取什么书名,名字里都应该有一个“阿勒泰”才对。”
我接受了这个建议。把这些书稿改名为《阿勒泰的角落》。
那两年在《南方周末》开专栏,用的就是这些文字中的一些篇幅。
当年第一个冲着这些文字找我约稿的,就是我现在的合作单位,花城出版社。想想也是一种缘分呢。
可惜当时这些文字还很粗糙散乱,达不到出版水平。没能合作成功。又过了好几年,改了无数遍,才得以面世。
第一次出版交给了上海的一家书商。但是他们嫌书稿太长,要求我把二十多万字删至十几万字。
于是我把删去的那部分取名为《我的阿勒泰》,由另一家约稿单位出版。
这两本书的名字,都有“阿勒泰”三个字,是那位援疆干部给我的深刻影响。非常感谢她。
扯远了,想说的是《羊道》的创作。
还在宣传部上班时,因为大量接触关于牧民转场的报道和资料,加之自己有过一段牧场经历,再加上对这个民族的好奇和浪漫想象,一直都有深入牧场创作的想法。但渐渐发现,这个想法和我的本职工作存在各种矛盾。尤其长期以来一直都有自由写作的梦想。于是,攒了五千块钱后,毫不犹豫辞职去了南方。
在南方有了新的生活和经历,但始终觉得书写困难,终日焦灼。没办法,谈恋爱太耽误正事了。
直到再次回到新疆,彻底没有收入也没有了退路,在富蕴县的朋友提供的一间几平方的土坯房中,没日没夜完成了《羊道》的绝大部分创作。
——之所以赶得紧锣密鼓,是因为必须得赶在入冬之前完成。那间土房墙壁太薄,没法过冬。
同时,《羊道》的部分篇章在《人民文学》陆续发表。一共发表了二十多万字。
正当我发愁冬天怎么办,去哪里找成本较低的可以过冬的地方时,《人民文学》邀请我参与他们的一个非虚构写作计划,可以得到一万块钱资助。我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于是那个冬天去到了冬牧场——这下,又有钱又有地方住了。
第二年初春从冬窝子出来,仍无处可去。这时阿勒泰的朋友老方把她家半山上空置的平房提供给我。我在那里一直住到晚春,写出了《羊道》的最后一部分。并开始整理冬窝子里的笔记。
住的地方是解决了,但吃饭问题没法解决。那时实在没钱了。
那几年真是满脸都写着穷字啊。。。。
其实那时已经开始出书了,也开始有收入了。但实在受够了没地方住四处搬家的日子。于是一赚到钱就在阿勒泰市买了个小公寓,一举从贫穷状态变成了负债状态——是的,买个十几万的房子还得借钱。
买的是期房,没法住,口袋又只剩几十块钱了。正发愁的时候,喀纳斯景区的朋友康剑打来电话,邀请我去他们那里驻景区写作。娟姨运气超好。
于是那个夏天娟姨去了美丽的喀纳斯,接下来在那里生活了整整八个月。期间,不但整理出来了《羊道》全稿,还完成了《冬牧场》全文,还整理完成了《走夜路请放声歌唱》。一口气交了三部书稿。
说起来那段生活好像挺狼狈。但当时的娟姨真的毫无畏惧。极其坚定地穷着。从来不曾因为穷而否定自己的选择。自信,实在太自信。
热爱写作的小朋友们可不要学我。还是得先有稳妥的工作和收入再搞创作比较靠谱。除非你能和娟姨一样自信。反正娟姨这样的我是没见过第二个。
对了,顺便说一句,一个人如果经年累月地穷啊穷啊,很可能会有一个非常不好的后遗症。
那就是,哪怕后来再也不穷了,仍浑身弥漫着浑之不去的穷酸气。并且潜意识里仍误以为自己很穷,
——导致每次娟姨和朋友出去吃饭,买单都抢不过人家。。。。。
所以朋友们,以后再一起出去吃饭的话,求你们再别跟娟姨抢单了。长此以往,高浓度穷酸气真的就焊死在她身上了。
想想看,其实那时的自己也不是没有其它赚钱的办法。比如,有好几个朋友给我保荐过高收入的工作。
我一个也没答应,心想,哪有时间上班啊,写自己的东西都顾不过来了。
还有一个朋友给我揽了一个活儿,写剧本。记得她兴冲冲给我打电话说这事。
我想也没想就拒绝。心想,哪有空搞这个,写自己的东西都没时间。。。
好吧,能赚钱当然好咯,就是太耽误正事了。
其实我那个朋友也是一番好意,写剧本收入比写散文高多了。她希望我能改变生活。
然而当时的我,压根儿就没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是需要改变的。就好像是一个穷惯了的人那样意识不到。
朋友觉得匪夷所思,我觉得一切理所应当。她觉得我的道路太艰难,但我觉得这条路稳妥又自在。如果有一天,为了其它事情必须放下写作,对我来说那才叫艰难呢。
当时的她有些恨铁不成钢,说话口气很冲。这种态度伤到了我。她一面真心喜欢我的文字一面又真心质疑它们。
志趣大异,再加上别的一些原因,后来就疏远了。可能令她非常伤心吧。
——奇怪,为啥要提到这个。
总之这个晚上,由新版书起头,愉快想起往事。
还是挺开心的。
那就随心所欲吧。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