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都说是一入红楼梦难醒，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对于《红楼梦》，太多的人读起来就再也放不下。一读再读之后，就会在心中产生千百种情愫，互相冲击，澎湃不止，对宝钗的敬，对黛玉的怜，对湘云的爱，对探春的赞，对凤姐的惧，对贾母的亲……还有对大观园的憧憬，那种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感觉，实在无以排遣的时候，你可以来这里——“红楼心语”！
“红楼心语·浅斟细语”栏目是每一位红迷朋友的家园，在这里你可以愉快地开启属于你自己的梦想航班，尽情地抒发你对《红楼梦》的喜爱之情。
“红楼心语·浅斟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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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枝扫没的碧桃花（三）
作者：火烧彤云
梨院婆子
小优伶们从中产阶层一下子滑落到社会底层的优伶阶层，如此大的人生落差使得她们怨愤满怀。这是一个很不好管理的群体，贾府采取了一些怀柔措施来笼络她们，尽量使她们安心学戏。
晴雯十岁时，被赖大家买去做小丫头，没多久被送给了贾母。袭人被买入贾府的时候，年纪也差不多。这些年纪很小、孤身一人在贾府的小丫鬟由大丫鬟或者嬷嬷教管。她们要照管小丫鬟的生活，教授礼仪和技能。但是，对于同样是十岁左右的小优伶，贾府却采取了不同的教管方式。业务上，小优伶们由聘来的教习教授唱戏；生活上，给她们每个人指派一名婆子做她们的干娘，希望离开父母的她们能在新组建的干母女关系中得到母爱的温暖，安心留在贾府学戏。这种做法仅仅给予了小优伶们，小丫头可从没听说过认过什么干娘。
小优伶们与干娘们的干母女关系并没有起到贾府期待的效果，但在戏班子解散前，干娘们对小优伶们的态度并没有后来那么差。晴雯在喝斥何婆子打芳官的时候就说过一句：
“他要还在学里学艺，你也敢打他不成？”（第五十八回）
这说明，戏班子解散前，干娘们对小优伶们虽然不算太好，但至少不敢打她们。
贾府十三官，干娘应该是十二个。菂官死后，补了蕊官，菂官的干娘即刻就变成了蕊官的干娘，没必要再找一个婆子来当蕊官的干娘。这些婆子们当然不止是只做干娘那么简单，她们还得在梨香院干活。
戏班子除了教习和小优伶，还有乐师。这个队伍是很庞大的，十二个婆子给他们服务显然不够，因此还有一些婆子在梨香院工作。戏班子解散后，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更又将梨香院内伏侍的众婆子一概撤回，并散在园内听使，更觉园内人多了几十个。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势凌下，或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多。因此众婆子无不含怨，只是口中不敢与他们分证。如今散了学，大家称了愿，也有丢开手的，也有心地狭窄犹怀旧怨的，因将众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来厮侵。（第五十八回）
戏班子解散后，从梨香院里遣散进入大观园的人怎么会有几十个呢？我们来算算。小优伶是六个，干娘是十个。文官和茄官分别分给了贾母和尤氏，她们的干娘“随女归房”，跟着她们分别进入贾母院和宁国府工作，所以进入大观园的干娘们是十人。这才十六人，要达到几十人，说明还有一些婆子。她们是干什么呢？是在梨香院里干杂活的，被分在大观园当厨房总管的柳家的就是其中之一。元宵夜，抱着软包、和小优伶们一起来到贾母跟前的也是这些婆子。
我们必须把给小优伶当干娘的婆子和在梨香院干杂活的婆子分清楚。这是两组分工不同、地位也不同的人群。古代社会奉行的是长幼有序、尊长敬老的伦常纲理，长辈在任何时候都高于晚辈，晚辈必须尊敬长辈。干娘们的地位高于小优伶。虽然她们也在梨香院干活，但是她们是照管小优伶兼干一些其他的活，比如为教习、乐师服务等等。而那些干杂活的婆子们主要是做些浆洗、打扫、抬箱子等粗活，还干一些直接为小优伶们服务的活，地位比小优伶们低，所以小优伶们才能“倚势凌下”地对待她们。她们面对小优伶们的“心性高傲、拣衣挑食、口角锋芒”，心中“无不含怨，只是口中不敢与他们分证”，这都说明她们比小优伶地位低。小优伶们是不会对干娘们“倚势凌下”的，因为在干母女关系中，干娘在上，小优伶们才在下。
看懂第五十八回的那段叙述很重要，要不然，很容易一头雾水，稀里糊涂。
优厚待遇
除了人员配备，贾府还在钱粮方面给予小优伶们优厚的待遇，这一点是通过藕官向春燕叙述她们与干娘之间的矛盾透露出来的。
藕官冷笑道：“有什么仇恨？他们不知足，反怨我们了。在外头这两年，别的东西不算，只算我们的米菜，不知赚了多少家去，合家子吃不了，还有每日买东买西赚的钱在外。逢我们使他们一使儿，就怨天怨地的。你说说可有良心？”（第五十九回）
学戏是非常艰苦的，唱做念打，需要极好的体力。古代的戏台上没有话筒和扩音器，小优伶们必须做到吐字清晰、声音洪亮，至少得让在离戏台有一段距离看戏的贾妃听得清清楚楚，肺活量必须很大。所以，贾府给她们配置的食品量是非常丰富的。那么，为什么米菜可以多到让她们的干娘全家都吃不了的地步呢？因为贾府同时借此来显示自己的厚恩重赏，力图感化小优伶们。
藕官提到的“每日买东买西赚的钱”并不是月钱。她们的月钱是直接由干娘领取。这些钱是指各个小优伶临时性地补充行头、油彩、练功器具等方面的开销。买办一般是进行大批量的采购，小优伶们的行当不同，器物的磨损程度也不同，对物品补充的需求量也不同，临时性、零散性、个性化的采购很多，这些不可能由买办去采购，于是就由各人的干娘来买。于是，精明的干娘们从中渔利，捞了不少好处。
小优伶们享受的待遇中还有一点也很优厚，那就是医疗待遇。从晴雯生病的故事中可以看出，贾府的仆人生了病，必须要回家养病，而且费用得自己出。所以，宝玉看到晴雯得了重感冒，第一反应就是叫她不要声张，不能被王夫人知道；同时，自己出钱请大夫来给晴雯看病、抓药。而龄官染病吐血，她仍然可以躺在梨香院，不用回家养病。小优伶们不是没家，她们都有干娘，干娘家就是她们的家。龄官生了病，王夫人不是不知道，教习第一时间就派人报告给了她，她才派人请了大夫来给龄官看病。很显然，龄官看病的费用是由贾府出。如果是龄官自己出，那贾府就不会出面去请大夫，而是像宝玉给晴雯请大夫一样，由她干娘去给她请大夫了。
医疗是个无底洞，贾府承担不起数以百计的仆人的医疗费用，谁生病只能用自己的月钱去看病吃药、自生自灭，却承担起了小优伶们的医疗费用，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优伶比仆人重要。小优伶可不好找，贾府专门派人下江南才采买到了这些貌美音佳又识字的小姑娘来培养成优伶。培养小优伶也不容易，请教习专门教导，耗时耗财耗力。相比之下，仆人病死了，再买一个，不是很难；新买的人调教成仆人，也不是很难。所以，要尽可能地保住小优伶的生命。
戏班子解散时，有的小优伶“恋恩不舍”，不愿意离开贾府，这并非阿谀之词，而是实事求是。
矛盾深深
物质上的待遇好把控，而人却很难说。贾府给小优伶们指派了干娘来照管她们，确实是出于好意，但忽略了一些因素。
首先，优伶是贾府最受歧视的底层群体，确实如赵姨娘所言，她们比贾府的三等奴才还低下。这些婆子也自然而然地歧视优伶，如何愿意当她们的干娘？她们虽然不敢打小优伶，但在深重的歧视感的影响下，对待小优伶们十分冷漠，没有半点亲情。龄官在小优伶中人缘不好，病了“没人管没人理”，这倒也没什么。小优伶们管她是情分，不管是本分，可她的干娘也不管不理她，这就失职了。贾府给小优伶们安排干娘就是为了照管她们，结果龄官病得都吐血了，干娘连影子都不见。
其次，这些婆子极度贪财，就连芳官的干娘何婆子的亲生女儿春燕都受不了：
“且说我妈和姨妈，他老姊妹两个，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先时老姐儿两个在家抱怨没个差使，没个进益，幸亏有了这园子，把我挑进来，可巧把我分到怡红院。家里省了我一个人的费用不算外，每月还有四五百钱的余剩，这也还说不够。后来老姊妹二人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看他们，藕官认了我姨妈，芳官认了我妈，这几年着实宽裕了。如今挪进来也算撒开手了，还只无厌。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姨妈刚和藕官吵了，接着我妈为洗头就和芳官吵。芳官连要洗头也不给他洗。昨日得月钱，推不去了，买了东西先叫我洗。我想了一想：我自有钱，就没钱要洗时，不管袭人、晴雯、麝月，那一个在跟前和他们说一声，也都容易，何必借这个光儿？好没意思。所以我不洗。他又叫我妹妹小鸠儿洗了，才叫芳官，果然就吵起来。”（第五十九回）
婆子们因为抱着对小优伶们的极度歧视，所以拿取小优伶们的财物心安理得，而小优伶们“使他们一使儿，就怨天怨地的”。在作者直接叙述的芳官洗头的故事里，何婆子的歧视心态更是展现得一览无余。
一时芳官又跟了他干娘去洗头。他干娘偏又先叫了他亲女儿洗过了后，才叫芳官洗。芳官见了这般，便说他偏心，“把你女儿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他干娘羞愧变成恼，便骂他：“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凭你甚么好人，入了这一行，都弄坏了。这一点子屄崽子，也挑幺挑六，咸屄淡话，咬群的骡子似的！”（第五十八回）
何婆子反驳芳官的逻辑是：你是戏子，没资格挑幺挑六，否则就是不识抬举。
这样的环境使小优伶们觉得，尽管贾府给予了她们深厚的待遇，可她们依然是被人轻视的底层群体。于是，她们在心灵上与外界筑立起了壁垒森严的保护墙。在墙内，她们的内心充满了怨愤。这种怨愤需要发泄，宣泄口落到了那些比她们地位低的、干杂活的婆子们身上。所以，小优伶们对这些婆子表现得“心性高傲、倚势凌下、拣衣挑食、口角锋芒”，婆子们“无不含怨，只是口中不敢与他们分证”，成了她们的出气筒。
互相了解
相比小优伶与干娘之间的矛盾和小优伶与干杂活的婆子之间的矛盾，较深的还是前者。小优伶与干娘之间被干母女的关系绑定着，不可避免地存在经济利益上的纷争。干娘们视财如命，对小优伶们吝啬无比；小优伶们却不像普通奴仆那样逆来顺受。她们是落魄的中产阶级小姐，有文化，懂是非，遇事尽力争取自己的权益。于是，双方的矛盾越来越深，导致有的干娘恨她们入骨，几乎欲致之于死地而后快。
清明节，夏婆子发现藕官在烧纸祭奠。这是在大观园里是不允许的行为。她不是去告诫或制止藕官，而是悄悄地向“奶奶们”，即李纨尤氏等人，进行了汇报。李纨她们当然不能不管，于是叫夏婆子把藕官带来问问。夏婆子则马上来到藕官跟前，拉着藕官就要带到李纨等人跟前去。她巴不得藕官受惩罚，居然采取暗中告密的手段来对付一个小姑娘，可见有多恨藕官！她的心地是何等的歹毒阴险！别说读者惊讶，就连小说中的人物也难以置信，春燕不就问藕官吗？
“你们在外头这二三年积了些什么仇恨，如今还不解开？”（第五十九回）
幸好这件事被宝玉撞见。宝玉听到夏婆子的斥责之声，赶忙问藕官为何烧纸。虽然此前宝玉提醒龄官避雨的事传遍了贾府，但对于藕官来说，毕竟是传闻，加上强烈的自我保护心态，藕官对宝玉的问话“不作一声”。夏婆子气势汹汹地拉着她要去告状，宝玉急中生智，谎称是自己委托黛玉找生人烧纸祛病，使藕官逃过一劫，使得藕官对宝玉不再戒备。
藕官因方才护庇之情感激于衷，便知他是自己一流的人物，便含泪说道：“我这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并宝姑娘的蕊官，并没第三个人知道。今日被你遇见，又有这段意思，少不得也告诉了你，只不许再对人言讲。”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说，你只回去背人悄问芳官就知道了。”（第五十八回）
小优伶们平时就呆在梨香院练功、排戏，有演出任务的时候才会出来，放假的时候不多，贾母不就说吗？就连元宵，教习们也不放她们休息休息。她们几乎没有机会和外界讲述她们与干娘之间的矛盾是怎么回事。但是，干娘们在贾府呆的时间长，关系广，她们有的是机会污蔑小优伶。那些干杂活的婆子虽然当面不敢顶撞小优伶，可背后也不会说她们的好话。这样一来，本就生活在歧视优伶的社会大环境下的贾府众人对小优伶的印象就更差了。
芳官因为不堪何婆子的区别对待，因洗头一事，和她吵了起来。
袭人忙打发人去说：“少乱嚷，瞅着老太太不在家，一个个连句安静话也不说。”晴雯因说：“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是，会两出戏，倒象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袭人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宝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他少亲失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赚了他的钱，又作践他，如何怪得？”（第五十八回）
听到芳官母女的争吵，晴雯不辨是非，上来就批评芳官，把芳官说得一无是处，可能令很多读者惊讶：晴雯怎么这样？这说明：一，晴雯也是那个时代的人，一样受到了歧视优伶的社会风气的影响，没有例外；二，晴雯受到了梨香院的婆子们批评优伶言论的影响，这其中既有干娘们的污蔑，也有干杂活的婆子们真实的抱怨，她不加思索地批评芳官不省事、狂，显然是人云亦云。作者是伟大的！他非常钟爱晴雯这个艺术形象，但他没有由着自己的喜好肆意地把晴雯塑造成跳离时代的开明人物形象。恰恰相反，他告诉读者，在当时那个环境里，连晴雯这种极具反抗精神的人都有先入为主、怀着偏见看问题的时候，这进一步突出了优伶所受歧视之深！
袭人是怡红院的首席大丫鬟，是仆人中的管理者，她则是各打五十板，也没有明辨是非。
好在宝玉此前经历了烧纸事件，看到了夏婆子这样的人有多恶毒，指出芳官是“物不平则鸣”，何婆子是“赚了他的钱，又作践他”，这才让大丫鬟们明白过来。恍过神来的大丫鬟们，马上就转变了态度，袭人、晴雯、麝月纷纷斥责何婆子，晴雯更是提出要把何婆子撵出怡红院，还亲自去给芳官洗了头、挽了髻。
此时的芳官和烧纸时的藕官一样，还不了解宝玉，心里仍然提防着。晚饭时，袭人带着芳官给宝玉吹汤。
芳官吹了几口，宝玉笑道：“好了，仔细伤了气。你尝一口，可好了？”芳官只当是顽话，只是笑看看袭人等。袭人道：“你就尝一口何妨？”晴雯笑道：“你瞧我尝。”说着就喝了一口。芳官见如此，自己也便尝了一口，说：“好了。”递与宝玉。（第五十八回）
表面上看，宝玉叫芳官尝汤，是看汤还烫不烫；实际上，他是把这美味的火腿鲜笋汤分享给她喝，要不然不会在晴雯尝过汤后还让芳官尝。芳官一开始不知道宝玉的真实用意。她不敢尝汤是因为她认为这事不是让小丫鬟做的，都是大丫鬟做的。而袭人和晴雯一听宝玉叫芳官尝汤，就知道宝玉是什么意思，因为宝玉把自己的东西分享给丫鬟是常事，所以一个叫芳官尝，另一个笑着做示范。这样，芳官的心结也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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