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春波
读《红楼梦》，常想一个问题，贾宝玉能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按照父亲的愿望，又一个认真谨严方正但才能平庸在官场上捉襟见肘的贾政？合群随俗，又一个守着祖辈爵禄贪婪好色自在逍遥的伯父贾赦？小说中，贾宝玉虽然没能事事顺心随性，仍然拒绝成长，最终走上自己要走能走的那条路。儿子，是父亲的影子，或者，是父亲的另一面。
想起贾政，脑子里首先出现的画面是他高高举杖，狠命击打宝玉的情景，而且这竟然是儿时看电影《红楼梦》留下的最深印象。跟着便想到小时和邻居的孩子玩扑克，父亲一声喊，就慌慌张张沿墙根迅速溜回家的狼狈，虽然父亲从未高高举起过贾政的大棒，我总觉得他手里握着，随时可能落到我头上。
刘先生说，“宝玉爱他的父亲，可他的父亲从未爱过他”。读了《红楼梦》的一些章节后，我一直想着这样的问题：贾政是否爱儿子？如果爱，他如何表达自己怜子之情？
首先说“打”。“子不教，父之过”，“打是疼，骂是爱，不打不骂要变坏”，“慈母多败儿”，“你总有一天会明白，打是为了你好”，这些常常是中国父亲责打子女的理由。且看贾政为什么打宝玉：贾政一见，眼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语，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33回，244页）贾母闻讯赶来，贾政“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如此看，贾政责打宝玉的理由有三：与不三不四的人交往（在贾政看来），不务正业，淫辱母婢（贾环语，强奸金钏不遂，令其受辱投井而死）。试问今天的父亲，有几家不是以子女的出息为光荣？光宗耀祖，难道没有想过？如果你家里的“宝玉”有这种种行为，你作何感想，如何表现？虽然这是“推断的需要”，即成人强加给孩子的需要。（内尔·诺丁斯《幸福与教育》）这里没有对孩子的尊重，但这“打”里面却一定有“爱”的成分在。如果与他那兄弟贾琏挨打相比，宝玉的这顿打挨得也值；如果与为了自己的私欲打儿子的老大贾赦比，贾政的行为也更可以理解。《红楼梦》48回中，贾琏没有为贾赦弄回旧扇子，倒是贾雨村给讹了回来。贾琏只说了一句：“为了这点小事，弄得人倾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老爷，因此这是第一件大的。（361页）同样是打，出发点不同，施加责罚者的高下立见。
其次说“赞”。《红楼梦》第17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众人称赞宝玉：“天分高，才情远”时，贾政笑道：“不可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115页）在众人哄然为“有凤来仪”四字叫妙时，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在拟出“杏帘在望”“稻香村”后，众人越发同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孽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岂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笑”“点头”“断喝”和所说的几句话里，一可以看出贾政一次比一次更欣喜的内心，二可以见出贾政的并不骄矜，三是贾政并没有方仲永父亲拉着儿子“小牛拜四方”似的卖弄。而在18回贾政和元妃的对话里，更可见贾政的怜子之心：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稍可寓目者，请别赐名为幸。（127页）这么好的机会，不让自己的儿子锻炼，还要请谁题写。
再次说“疼”。贾珠早亡，元妃在宫，探春庶出，贾环不器，贾政最大的希望自然寄托在宝玉身上。宝玉身上一点闪失，他自然会放在心上。从动辄要宝玉去见自己可以看出这份心。贾政亲口说出这个“疼”在96回贾母和他商量宝玉的婚事一段，贾政陪笑说道：“老太太当初疼儿子这么疼的，难道做儿子的就不疼自己的儿子不成么？只为宝玉不上进，所以时常恨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为元妃的死落泪，为宝玉的事落过泪，说贾政不爱宝玉，没有道理。
最后说“离”。宝玉赴考这样的头等大事，贾政因为支撑这样一个大家不能在家，自然很无奈。宝玉却尘缘后，120回父子离别一段这样写道：贾政不顾地滑，疾忙来赶。见那三人在前，哪里赶得上……贾政一面听着，一面赶去，转过一小坡，倏然不见。贾政已赶得心虚气喘，惊疑不定……贾政还欲前走，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937页）几番追赶，道出了贾政对宝玉的不舍。在一个父亲眼里，儿子倏然远去，眼前只有白茫茫厚地高天，是何种心情。
综上，贾政之于宝玉，有爱，但更是按照自己的想望和方式塑造儿子。我们常说“父爱如山”，如果用以形容“爱”的深厚含蓄自然可以，如果是说“爱”极沉重，像大山一样压垮了儿子则不可，到了儿子眼光和判断形成之后，让他走自己的路，磕碰、坎坷、艰难亲身去经历，成功、成果、成就才格外甜美。
想到贾政的怜子之情，想到传统父爱的“中国式”表达，只想告诉做父亲的（包括自己）和将要成为父亲的人：为爱寻找一种更合适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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