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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鲍文灏
图源：堆糖
1
很多时候，死亡是很残酷的。年迈的老黄狗睁着浑浊的眼睛，看着老主人提着屠刀走向它，顺从地低下了头，然后他变成了灶台上香喷喷的一锅狗肉。猫死了，没人要它，就装在黑塑料袋里，挂在河边的树枝上，乌鸦叼走她的眼睛，然后是酸酸的肉，最后只剩下一张软塌塌的皮。
人的死亡，并不比这些温和。
寒冬腊月，外面的夜色像是被冻住了一样，怎么也化不开，我在床上翻转了好几次，放弃了挣扎，睁开眼睛，期盼地望着窗外，一心盼着天快亮吧，快亮吧。
终于，天际泛起了一抹死鱼般的鱼肚白，我钻出温暖的被窝，裹了件外套，悄悄地走出房门，开了厨房一盏暗淡的灯，刷牙，冷水洗脸。
走上几里石子路，外面黑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天又冷得肃杀，我打了好几个寒战，这才推开了门。那两个守灵的人，一个是我奶奶，一个是我的婶。死的人，是我的五叔。
婶还伏在五叔的棺木前，抚摸着他那双早已没有生气的手，端详着他那因车祸而变得触目惊心的脸庞。豆大的一滴泪，就那么落在了上面。
那一夜，五叔喝了酒，没戴头盔就骑上摩托车，疯狂地飙行在回家的路上。在不清醒和狂妄中，他被迎面驶来的三轮车撞上，车翻进了阴沟里……
2
五叔在世时，因婶一贯的强势作风，我心目中的他是个沉默寡言，永远赔着笑脸，没有自我，没有声音的影子。这样的五叔还好，只是个冷漠的闷葫芦。一旦五叔喝酒或赌博输钱回来，那就是悲剧的开始，酒精仿佛赋予他某种力量，使他不断地自言自语，甚至殴打自己的妻儿，不管婶和文杰哥哥如何叫唤，抵抗，哭泣。失控的五叔就是停不下来。
文杰哥哥怕五叔，也不知道如何与他交流，疏离感一直横在父子之间，他觉得有这样的父亲，是一件羞耻和麻烦的事。
再一个，那几年家家都盖起了新房，搬到马路边去了。五叔他没出息，挣不到钱，婶就指着他的鼻子戳脊梁骨骂他：“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啊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赌博，别人家都把洋房做到马路边去了，就我还跟着你住这么一个破屋。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人。”每次吵架的时候，婶总是很直接地骂他。五叔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着，也快哭了。
那一整夜，婶都陪着五叔，屋子里比较昏暗，点了几支蜡烛，幽幽的火光，四周冷如寒窖，活着的人也只有死人的温度。
五叔就这么死了。
3
天渐渐亮起来，等婶擦干了眼泪，就做了一锅早饭。刚做完，一众亲戚们就来了，风卷残云般吃完了饭，丢筷子抹了抹嘴巴，出门等出殡。封棺材的人来了，送纸花纸龙的人来了，运棺材的卡车来了，军乐队来了，震天的哭声突然就从地底下像各种阴冷的蛇钻出地面，太骇人了。我吓了一个激灵，手不住地颤，赶忙拉住奶奶的手，像是怕自己被拉入鬼门关中一样。我抬头，婶一身孝服站在十几米外，正哭得伤心。
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装箱人拿了榔头，几个簇新的大铁钉，当当当利落地敲下去，这样的声音却令我恍惚起来，像幼年时五叔敲鞋钉的声音，婶就在一旁的厨房里做着吃的。
哀乐响起，我觉得自己再也没有眼泪了，再流就是血了。还好有我的一众亲戚，哭声震天动地，在他们的哭声里，我一点点想起五叔的好来，过年时他偷偷地塞给我一把大白兔奶糖“快收起来，别让你文杰哥看到了，这是你五叔我偷偷留给你的，本来是说你们两个平分呢，我骗你哥哥说在回家的路上弄掉了，你好好拿着，留着自己慢慢吃。”我刚贴身收起来，五叔又说：“拿一颗吃吃看。”我依言拿出一颗放进嘴里，五叔看了看问我：“怎样？”我说甜，甜到心里。五叔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就绽放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如今五叔走了，那奶糖，反倒成了我对五叔唯一的念想。
要送五叔上山了，坐的那辆破破烂烂的三轮车也来了，一众亲眷鱼贯而入。我没有上车，我要跟着这辆运棺材的三轮车走，一路上，还可以看看婶怀里抱着的五叔的遗照。山上的路很滑，我的鞋沾了泥水沾了野草，沾了白色的纸钱，我都还想着照片里的五叔。那是他早年拍的照片，神采奕奕，脸上挂着难得的笑容。我已经很久没有在五叔的脸上看到过笑容了，那么多年来，五叔和他老母亲的关系一直不好。想起几年前的夏日里，在树梢间传出的第一声蝉鸣中，奶奶向我讲起无数童年的经历，我的眼神穿透回忆，望见不同的时空。五叔至亲却恶毒的母亲，他抱着玩具守在村口等待着的母亲，那个奶奶苦苦跪求仍执意离他而去的母亲，那个晚来孤苦一生，无人陪伴的母亲……
后来母亲老了，五叔生病住院的那段时间里，老母亲曾来照顾过五叔，但是因为眼睛看不大清楚，被婶给轰回了家。老母亲在医院里陪他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话说，两个人都呆呆地坐在那里，舌头被乌鸦叼走了一般。老母亲回家后，五叔一个人在医院里呆得发慌，这才想起母亲的孤独来。他一个人想着想着，觉出了苦。母亲要养老，儿子要上学，人到中年，他像是压在山底下的人，觉得这一生都再也直不起腰了，没有人懂他的苦与怕。现在一走了之，反倒是了无牵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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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三轮车司机差点撞到人，一个急刹车把我拉回了现实，快要到目的地。空气中已经明显感觉到了腐臭的味道，天空又暗又沉，突然看见不远处的坟坑，周围白色的石灰粉像是死人的骷髅一般。哭声此起彼伏，天更阴沉了，我也觉得害怕起来，害怕开错了路，上的是黄泉路。
三轮车停了下来，一众亲眷们也跟了下来。婶从人群中走出来，奶奶走过去搀了她一把，有几个壮汉过来把棺材卸下来，一众亲眷们又开始震天地哭起来，这哭声又令我害怕起来，我好想跪下来求求他们，不要再哭了！不要再哭了！
告别仪式匆匆结束后，只有几个直系亲属留在那里。“兔子（五叔的别名），你活着的时候，我老是跟你吵，现在你走了，以后每年我都会给你烧很多纸钱。”婶默默地向五叔告罪道。
回去的路上，按着习俗，每过一段路都要叫一声五叔的名字。死了的人魂魄还是在的，要跟着回家，怕他不认得路，所以要给他指路。我把头向后望去，只是身后，除了扬起的黄土，和汽车喷出的尾气，哪里还有五叔的魂魄？
五叔走了，灰飞烟灭。
至此就只剩下婶和两个儿子，以及一个众叛亲离的老母亲。再也没有多余的亲人了，日子更加艰难。
5
往后我最怕过年，再也没有五叔来串门，再也没有人给我奶糖吃。偶尔我会去看五叔的小儿子，因为他长得最像五叔。有时候我叫他叔，他也会笑嘻嘻地应我。
有人说死亡是生存的对立面，但我发现这句话错了，因为在五叔去世的那个夜晚，他的死亡，带着我的童年一同消失不见了。我也长大了，变得世故了，在我今后的人生里只剩下一场又一场丧事。
6
我想伸手去够,那像一夜闪烁的救护车的灯光一样的光芒，我想伸手去够，却触不可及。
想到这里，我悲伤得难以自已。
作者简介
鲍文灏 江西鄱阳实验中学2022届113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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