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们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了。这天晚上的沈玉竹披着一肩秀发，乳白色上装配着深褐色裤子，很显她高挑的身段。她一脸喜气地握住梁达明的手，甜甜地说：“祝贺老同学高升。”沈玉竹三十六七岁了，声音和上大学时一样有磁性，梁达明听来，依然是她朗诵《祖国之恋》的韵味。
落座后，梁达明见沈玉竹喜形于色，倒滋生了一点儿尴尬。二十年后再聚首，梁达明一时找不到话头。稍顷，他才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玉竹”。梁达明似乎是第一次这么叫，他还把即将跟出来的一句话咬住了。那句话是：“我够格了吗？”梁达明只是看了看沈玉竹，动手拿起了菜谱。
两杯咖啡在桌子上冒着蒸汽，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望着窗外。入夜的街道，这时间灯火闪烁，各色人等穿梭而行，许多店门口的音响震耳欲聋。梁达明起身关了窗户，又叫了一声“玉竹”。
沈玉竹倒落落大方，她很快说起了二十年的教书生涯，热情洋溢的话语，不一会，便把两人分别的久远拉得很近。说了十来分钟后，沈玉竹夸起了梁达明：“你这‘蚊子’的外号叫得很响。”
“你……也听到了？”梁达明表示惊讶。
“嗬嗬，蚊子可是个美女的化身。”沈玉竹道。
“这倒未曾听说。”梁达明兴致盎然地看着沈玉竹。
沈玉竹接着讲开了故事。说古代有一个县令，女儿美若天仙，却得了一种怪病，一下子瘦成一张壳。眼看就要死去，恰逢一位秀才路过，便割破手腕滴了三滴血在美女口中，救活了她。谁知两人结为夫妻后，美女贪图钱财要抛下丈夫跟一个财主走。一气之下，秀才要美女还他三滴血。不料，这美女一还掉血，瞬间头发落光，皮肤发黄，身体如同纸片，灰飞烟灭，化成了无数的小虫子随风乱飞。这小虫子就是蚊子。从此，蚊子一心想吸回人血再度变回美女，就一天天地跟着人咬了。
“不愧学艺术的。”梁达明赞道。他很想说：“真想你嗡嗡嗡地跟着我。”动了动嘴唇，还是没能说岀。
第一次见面非常愉快。更让梁达明欢快的是，沈玉竹第二天主动约了他，第三天又在一起共进晚餐。虽然，三次见面，梁达明还没有表达爱意，心里却很甜蜜。他想，他应该主动表白了。梁达明自然没有想到，沈玉竹第四天一大早，突然在电话里提了一个要求。
沈玉竹说，她的一个同事左手残疾，五十多了，没有评上高级职称，能否特批一个指标。
梁达明一听，愣住了。他当选副县长的当天，在日记里郑重写下＂四不＂诺言：不贪、不占、不拿、不私。他立志做一名清官。可是，才几天时间，自己心爱的女子就给他递来一个问号。猛然间，梁达明额头冒出汗水，握着手机的手也抖了起来。他极快地稳了稳太急的心跳，望着犹如站在眼前的沈玉竹，违心地答道：“我想想办法。”
毕竟是关照一个有困难的人，梁达明虽然觉得在走门子，情理上也讲得过去。他办好了，他们的第四次见面开心了许多。
来咖啡店的路上，梁达明决定重新求爱。他思考了很多的开头，他要最快地打动沈玉竹。岂知咖啡还烫着，沈玉竹倒先开了口。她说，她所在的学校要盖一栋教学楼，想请梁达明打个招呼，让她舅舅接这个工程。
梁达明一下子看不懂沈玉竹了。二十年，社会的染缸怎么染的沈玉竹，梁达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表达。他盯着沈玉竹看，沈玉竹平静的样子，梁达明没有看出这是试探，还是考验。他深深爱着的女人，真的要他走一条不能走的路么？偏偏这会儿，梁达明又想起了自己几年前暗自写给沈玉竹的一首小诗：
如果你要月亮，
我就去打造一架天梯。
我一定顺着梯子攀向天空，
哪怕再也没有归期……
他当然知道，这仅仅是爱的誓言，不能简单地套用在仕途上。如今，官场的腐败现象，梁达明同样很反感，屡屡告诫自己要守住底线。可是，默言几分钟后，沈玉竹从对面起身坐到了身旁，让梁达明猛地嗅到了她身上特有的芳香，即刻心猿意马起来。他很是激动，头一次同沈玉竹挨得这么近，他又显得手足无措。沈玉竹见梁达明犹豫，轻声又娇情地问：“不行吗？”等沈玉竹柔软地问第三声“不行吗？”时，她的嘴唇几乎碰上了梁达明的脸颊。
梁达明心都要跳出来了。他恨不得伸手揽过沈玉竹，拥吻他狂恋了二十年的女子。不过，他还是抖着双腿提前站了起来，缓缓地挪开了步子。临走前，梁达明双手抓住沈玉竹的右手，说：“我想想，明天答复你，好吗？玉竹。”他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儿语无伦次。
这个晚上，梁达明睁眼到天明。他内心十分清楚，答应沈玉竹，他立刻违背了自己为官的初衷，走上一条斜路。可是，拒绝沈玉竹，他梦寐以求的爱就会化做泡影。对于沈玉竹二十年前说的够格，就是今天可以听她的话做她的事顺她的意么？梁达明百思不得其解。他很想擦亮爱情的火花，他等了这么久，不能自行放弃呀！好晚的时候，他关了灯又拉上窗帘，把身子撂在漆黑的床上，任思绪在乌黑的空中翻滚，一会儿焦灼，一会儿冲动。梁达明想，一次，就做一次，可以吗？他接着又想，万一还有下次，还有多次呢？他不敢往深处想，越想，沈玉竹郁郁的体香就越来越浓地飘洒在他的鼻子前，摆不脱，掩不住，拂不开。梁达明不能自已，他需要沈玉竹的甜蜜，迷恋沈玉竹的风情，他愿意为沈玉竹冒险。想到这里，梁达明从床上挺起，叭地打亮电灯，哗地拉开窗帘，砰地推开窗户。对着奔来眼底的花草树木和一片朦胧的天，梁达明鼓足了气地喊了一声：＂沈玉竹，我一一爱一一你一一＂当然，梁达明并没有喊得很响，他的嗓音尽量压得很低很低。
这样，梁达明爱的征途蓦然宽广。教学楼奠基的当晚，沈玉竹非常高兴地把梁达明约到咖啡店。她穿上淡红的连衣裙，头发盘了个漂亮的发髻，脖子上戴着一条铂金项链，整个脸上笑容满满，十分妩媚。梁达明坐下后，她再次坐到他的身旁，顺手把一只密码箱拎到他面前。
“舅舅送的二十万元。”沈玉竹甜甜地说。
“这……不能收。”梁达明本能地推辞。
“哎呀，舅舅一番心意。”沈玉竹劝道，”舅舅说，这跟教学楼无关，是送给我们的新婚贺礼。”
新婚？梁达明又一次怔住了。沈玉竹这般直接地谈婚论嫁，让梁达明既欣喜，又慌乱。他不敢碰密码箱，双眼唆唆地看着沈玉竹，嗫嚅地说：“这么说，我……够格了。”他张开双臂，要揽住沈玉竹。
沈玉竹挡住了他的手，说：“不急嘛。”说罢，从一只精美的小包里掏出一张宾馆的房卡，放到梁达明手里，说：“二十年了，难为你了。我们先吃饭，然后你先去。”
梁达明彻彻底底地晕了。身边的沈玉竹，猝不及防地把爱推向颠峰，令他全身热血沸腾。他当了副县长，他这就够格了，他这就要得到沈玉竹了。一时间，梁达明心潮起伏，思绪波浪一样涌动。这是自己久久等来的爱么？自己应该为爱付出一切么？梁达明想着马上到来的浪漫，又不由地想到为官天平的倾斜，他甚至还同时想到了温热的玉臂和冰冷的手铐……然而，天生的尤物就在身旁，最幸福的时刻就在眼前。呀！能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梁达明义无反顾了。
只是，梁达明在宾馆并没有等来沈玉竹。临近十二点的时候，服务员送来一封信。梁达明拆开，读到了这样的内容：“一、替我的残疾同事谢谢你。二、学校的工程舅舅早已通过合法程序中标。三、密码箱是空的。四、我已经参加援疆志愿服务队，你见信时已经登上了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
梁达明当时的感受，难以用语言来描述。他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把一个房间抽得烟雾缭绕。突然，他腾地站起，终生第二次咬破食指，在沈玉竹信的背面，写下三个血字：“不爱了！”
四
三年后，沈玉竹意外地从一张报纸上读到了梁达明的死讯。那天是星期六，她一个人逛到了街边的阅报栏前，一个标题吸引了她的目光，《＂灭蚊县长＂梁达明》。她急急地看了下去。
＂灭蚊县长＂梁达明
记者 欧阳斌
2016年9月30日，注定是三里桥县悲痛的一天。这天上午，参加完革命烈士公祭仪式的梁达明副县长，骑着自行车赶往他挂点村的途中，遭遇车祸，不幸因公殉职。闻迅赶来的数千农民，密密匝匝地聚集在公路上，点起一路的蜡烛，祭奠梁副县长年仅四十四岁的英魂。次第的呼叫声此伏彼起：“梁县长，回来吧！”
大家喊他“蚊子县长”，他是蚊子的天敌。
在三里桥县，乡下的百姓大多认识梁达明，大家亲切地叫他“蚊子县长”。上任第十天，梁达明就把铺盖搬到了挂点村黄泥垇，在一个孤寡老汉屋里安了家，开始了“无蚊村”的试点。短短三年，他的脚印踏遍了全县六十六个村的角角落落，组织群众改厕所、清河道、种植夜来香、饲养青蛙，一举使“无蚊村”的建设达到了总村数的百分之六十七。乡亲们知道，梁达明走到哪里，就把蚊子消灭在哪里，他是蚊子的天敌。走进梁达明的卧室，左墙根几十个玻璃瓶的蚊子标本，右墙根几十瓶灭蚊药的样品，显得十分醒目。他的桌子上，一叠的笔记本，一叠的图画，全记着、画着各种各样的蚊子。每到一地，他总要滔滔不绝地传授蚊子的知识。他说，蚊子传播脑炎、疟疾、黄热病、焦虫病、登革热，十分危害人们的身体健康。他说，叮人的是母蚊子，可以活一到两个月，公蚊子不咬人，活不过十天。他说，蚊子嗡嗡叫时，是在煽动翅膀，这个时候拍不到它，只要顺着蚊子停音的地方拍过去，准能拍死它。他还讲蚊子是美女的故事，讲完，他双手往空中一拍，说：“美女，我们也要拍死它！”梁达明幽默风趣的话语，常常逗得大家开怀大笑。为了研制新药，梁达明时不时地让当地最凶猛的蚊子一一花斑蚊叮咬。当他两个手臂红红肿肿地回来时，房东老汉心疼地说：“可不该故意让蚊子咬噢。”梁达明笑笑说：“让蚊子咬了，我才晓得怎样灭绝它。”
如今走进无蚊村，蚊子已经了无踪迹，家家房前屋后长得翠绿的夜来香开着白花，非常耀眼。夏秋的夜晚，人们在家门口乘凉，闻着阵阵飘来的清香，不光能舒舒服服地消除白天劳动的疲乏，再也不用扇子驱赶蚊子了。大家争着帮他做饭，他说爱吃方便面。
除了开会和因公外出，梁达明都住在乡下。平时，房东老汉做什么，他吃什么，每月付给房东老汉伙食费。后来，房东老汉去了敬老院，梁达明就一日三餐吃方便面。见他忙，村民争着帮他做饭，要不拉他去家里吃饭，梁达明都说，他爱吃方便面。
他在三个村子建了苗木基地，培植夜来香树种。每逢夏秋交替的时节，梁达明会把长大的夜来香截成插条送给农户，手把手地指导农民扦插，常常从早忙到晚，也不吃请，照样回去吃方便面。村民们说，见到梁达明，就见到了苏区干部。
“踩紧了！”大家听得最熟悉的，是梁达明给夜来香培土时不断重复的一句话。他扶着插条给大家做示范，双脚挨着插条底部用劲地踩着泥土。乡亲们明白，梁达明一遍遍踩紧的，是他同老百姓的深厚感情。
大家不愿收他的钱，他说工资用不完。梁达明每月把工资分做三份，最少的一份用于伙食，又一份投灭蚊工作，再一份用来扶贫救困。他同乡亲们说，他父母双亡，身无牵挂，工资取之于民，自然要用之于民。一年春节前，他递上几百元要一位大娘置一身新衣裳。大娘见他穿的衣服很旧，不愿意收他的钱。大娘说：“你是县长，要见世面，去添件好衣服吧。”梁达明说：“没有规定县长要穿什么样的衣服呀！你不收下我的心意，我这个月的工资就用不完。”
梁达明捐了多少善款，没有谁作过统计。然而，失学的女童记得，患病的大伯大娘记得，无依无靠的爷爷奶奶记得，遇到灾害的大叔大婶记得，他们的困难前脚来了，梁达明后脚就到了。乡亲们在清理梁达明的遗物时，他的工资卡上只剩下二十三元六角五分钱。
梁达明走了，然而，三里桥县的乡亲们心明如镜。他们＂灭蚊县长＂的音容笑貌，一定会同夜来香的芳香、田野的蛙鸣和越来越美的乡村一样，永远站立在大家面前。
沈玉竹站在辣辣的阳光下，一字一句地看完这篇通讯，脸上流淌的汗水多，还是泪水多，分也分不清楚。经过三天三夜的火车、汽车，她从新疆回到三里桥县，捧着一束鲜花来到梁达明墓前。她小心翼翼地把花摆在墓碑前，深深的一躬下去，久久地没有抬头。
第二天，作为梁达明大学同学的小说作者来看望梁达明时，见到了沈玉竹送的花。他见花间的＂心＂字红牌写满了字，便拿了过来。他默默地看了一遍，喉头不由地哽了一下。小说作者见证过梁达明追求沈玉竹的疯狂，却没有和沈玉竹说过话，不了解沈玉竹。突然看到沈玉竹的文字，他似乎有点儿明白了。这样，他便对着梁达明的墓碑读了出来：“达明，我爱你！但我不能让情毁了你。当年我若嫁你，你当不了县长。当了县长，我再嫁你，你就做不成好官。”
作者简介
欧阳斌，退休公务员，江西瑞金人，居赣州。爱好文学，小说曾获《赣南文艺》奖、《花蕾》奖、江西省报纸副刊优秀作品奖，另有诗、散文、杂文等发表于国内报刊和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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