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运美
图源：网络
版式设计：路人
人生天地间
忽如远行客 ——巜古诗》
卧龙村近几天一直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哀乐深沉低回，令人黯然。老支书李振华不幸去世，牵动了卧龙村人敏感的神经。很多人至今反应不过来，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忽然就没了？仿佛就在昨天，或前天……人们在田间地头，或村里马路边，总会看到李支书那魁梧的身影，听到他爽朗的笑声……李支书年近七旬，却有着年轻人的活力，他永远那么乐观，那么自信，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成为中心，大家都喜欢听他幽默的、犀利的语言。他走路昂首阔步，他做事果断快捷。卧龙村几千人口，家长里短，凡是难事一到李支书手里即迎刃而解，仿佛庖丁解牛。在卧龙村，李支书无疑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早年，李支书从一个普通社员到队长，再到村干部，那真是一步一个脚印干起来的。两河镇乃至湖阴县许多重要的圩坝，水渠都有过李支书的脚印，他总是走在前头，挑得最重，硬是一担担挑起了一座座绵延十几公里的圩坝，挖出了一条条大水沟，沼泽变成了良田，山地变成了沃土，河水引进了高地……从此旱涝保收，从此吃饭不愁。后来，改革开放，政策调整，计划生育，征兵……他总是响应党的号召，做好本职工作，做好党和政府与百姓的桥梁，沟通，调解，扶贫。他总是忙，当然，工作中难免得罪人，有人不理解。然而，再难的事也要做，谁叫你做了领头人呢？他是凛如秋霜的，他又是和风细雨的……他仿佛长江大河，他仿佛春风皓月。他能侃侃而谈萨达姆为什么斗不过美国人，卧龙村李老三和李老四兄弟因为老屋地界争吵窝里斗了起来，李支书听闻赶到了现场，此刻他又是110、是119……这么多年就这样过来了。然而他退休了，权力交给了年轻人，世界终究属于年轻人。萨达姆已经去世十几年了，伊拉克不见得比以前好。但卧龙村作为伟大国家的一部分，肯定"明天会更好"。李支书彻底放下了权力，放手让年轻人干。
他现在的身份是爷爷、外公、伯伯、叔叔、父亲、姨爹、丈夫、老年协会会员、大哥、大弟，和许多爷爷奶奶一样，他开始了陪读，这在湖阴县是个潮流，乡村学校已门可罗雀，大家认为县城的老师教得好，外面的和尚会念经。尽管很多人经济并不宽裕，甚至听说很多陪读的妇女和别的有钱男人发生了婚外情。大家还是打肿脸充胖子。湖阴县教育局局长为此大发雷霆，甚至烧了几把火，联合公安等部门抓了一些补课，卖书的……等等违法的老师。
李支书有五个孙子，六个孙女，九个外甥男女，他和李婶一起照看着这些祖国的"花朵"，最小的那个孙女老是要他抱抱，小手老是抠他眉毛上的那颗大痣，他是慈祥的，笑咪咪的仿佛冬日的阳光，照在这些幼小的生命身上，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而这慈祥的目光却曾让卧龙村那些"不听话"的村民感到如芒刺背。做干部得罪人，李婶多次劝他少得罪人。李支书也知道，但没办法，比如早年计划生育工作，一直弄得干群关系紧张。这是国策，不控制人口行吗？中国人太多了，但基层干部也太苦了，他们背了多少骂名啊。现在他不是李支书了，他有更多时间看戏、带孙子、打一点小牌，听说打牌不易老年痴呆。现在好，允许二胎了，但奇怪的是，听说年轻人不想生。他们宁愿旅游，打游戏，不愿要小孩。农村不要交承包费了，还补钱。好事都让年轻人赶上了，李支书在台上时，抓结扎，罚款，收承包费……哪一件事不扎手？为此事得罪了好多人，但公事公办，他私底下没有仇人，他扪心无愧。他终于放下担子了，但人们还是习惯叫他"李支书"，这是中国人的习惯，这是对已经退职的人的尊重。
李支书长期住在县城，村民己很少见到他了，除非逢年过节，除非家里有重要的事情，他很少露面，每次见面，大家还是那样敬畏，恭维，说他越来越年轻了，他比以前少了些威严，多了些慈祥，或者他从来没变，只是村民的心理感觉。
这么一个阳光健康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大家的记忆还停留在从前。只有李支书家人最清楚。
那一次，偶感胸闷不适，儿女们建议他拍个CT，一个最不愿看到的事实摆在亲人们面前，那是目前医学仍无法破解的难题啊！目前中国每年有几十万人丧于这种顽疾。于是复查，用药，化疗……选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医药，争取最好的效果。李支书是个坚强的人，他积极抗争，配合医生，病情一度好转，在杭州西湖，坐了游艇，看了许多外国人，中国人，年轻人……川流不息的人们，岸边杨柳依依，湖里粉荷摇曳，莺歌燕舞，鱼跃虾戏。他拍了很多照片，他神采奕奕。但他手上没有烟，总觉得有些空荡荡的。他吸了四十多年的烟了，医生说，这种病跟吸烟有关，中国每年有十几万或几十万人死于吸烟。他戒烟了……然而一年后，那病复发了，这次来势汹汹，医生表示回天无力。儿女们或千里迢迢或百里迢迢请假回来，轮流照顾，李婶昼夜不离，他们本是恩爱夫妻啊，如果千斤重担能够分担，她愿分担八百。大儿李仁在外资企业担任领导职务，这次请假一个月，弄得原单位工作快瘫痪了，上级不停地电话催促。小儿李义干脆放弃了杭州的生意，至湖阴县开了一家服装店，为的是照顾老父方便。其他几个女儿也全部在家候命。
李支书、现在应该叫李叔了，躺在病床，插着氧气管，输着药液。每一次呼吸都那么艰难，而亲人们侍立左右，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叔生命一点点被消耗却无能为力。
人争一口气。可身上插着管子，输着镇痛的需特批的药，病魔折磨得人生不如死呀。
李叔终于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李婶，儿女们痛不欲生，然而对于一个饱受病痛纠缠的人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在遥远的天国，但愿没有这样的病痛啊！
李叔很快被送回了老家，随着一阵鞭炮声，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个不幸的消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至亲的人自然是悲痛欲绝，那疏远的人无非是来看热闹。各种生意人蠢蠢欲动。先是李如虎送来了哀乐和洞门，李有智号称"智多星"，他也来开始策划。各种事如一团乱麻，经过有关人士梳理，终于有了头绪。
本房股在卧龙村算是中等，李叔作为族长，他的去世无疑是本族的巨大损失，虽不说群龙无首，但至少现在能代替李叔的人还没站出来。在本家族群里，远在外地的族人既悲痛又团结地商量回家奔丧，最先赶回的是李有方，在侄子辈他是老大。其它人陆续回家，李叔家一时站满了人。远在南方的李有明打来了电话，因为他前几天正好回家，还专程看望了李叔，不巧的是，他刚回南方李叔就去世了。有明是个感恩的人，想当初，他初中毕业，当兵，转业，找工作几乎都离不开李叔的帮助，在他心中李叔是个很伟大的人。但他现在工作确实太忙，只好致电李仁兄弟，请求谅解。
本族人还是有少数人没有来，据说很早以前和李叔有过矛盾，无非是收承包费，抓计划生育引起的纠纷，但中国讲究逝者为大，有什么事不能原谅呢？
这次请的道士是张天师的后人，他是个中年人，子承父业，每年收入可观，从某种意义来说，这是无本的独行生意，但世事难料，自去年以来，政府号召殡葬改革，有关干部收缴棺材，警告道士并收走了他的法器——铜钹，据说要移风易俗，丧事从简，保护环境，減轻老俵们负担。一时棺材行业受到灭顶之灾，道士也感到前途渺茫。庆幸的是人们并没有忘记他，先是偷偷地去请他念经，后来又渐渐光明正大地大行其事，虽官方反对，但他有无比深厚的群众基础，超度亡灵早进天国是古已有之的风俗，不这样做心里不安，子孙不安。在中国，任何改革就是这样艰难。它总会受到各种各样的阻力，甚至来自广大群众，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
现在道士仍是重要角色，他确定下午二三点钟要买水，进材，这是重要的仪式。
从某种意义来讲，这是明天大出殡的预演，孝子们全部出动，长子李仁要手捧遗像，披麻带孝，他身上穿了父亲的寿衣，这是本地风俗，把带着儿女体温的衣服穿在逝者身上，这无疑是极有象征意义的。诗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李仁满含悲伤走在前面，队伍浩浩荡荡，望去白色一片，女儿，儿媳们哀哭于后，沿途硝烟弥漫，鞭炮声震天，所有人都停下来驻足观看。至水边，道士念经，鸣炮，孝子跪在水边，先丢几枚硬币于水中，再用一只缺了口的小碗在河里取了一点水，放了几片竹叶，这些水将放入水盆中给逝者擦身。
"卖水"是一个重要的仪式，它源远流长。水是生命之源，从生到死，我们都与水有了不解之缘。
沿途乡亲议论纷纷，对逝者正是盖棺论定的时候，说好说歹的都有，所谓人心不同，各如其面，谁又能做得到八面玲珑，天衣无缝呢?
到家后，给逝者擦洗，穿衣，亲人们跪在逝者面前，泪流满面，一般来说，穿衣是由别人完成的，但李叔的弟弟要亲自帮兄长拉好，扶正，握着兄长冰冷的手，满含热泪。兄弟情深啊！在少年时代，这两双手是怎样牵在一起，同去上学，同去劳动……而今阴阳两隔。
本家族堂侄李国泰，此次从长安赶回，他此次也站在李叔面前，为李叔穿上寿衣。国泰父亲早死，是李叔亲切关怀支助下，他才在长安读完了技工院校，成了一名工程师。另一位七十多岁的张妈，她是此次穿衣的带头人，这让李叔家人很是感动。张妈七十多岁却找了个五十左右的后男人，引起了不少非议，但村里那些让人忌讳的事她总是冲在前里，这又让人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
穿衣完毕，儿女们已跪了一个小时，膝盖酸痛，可是道士坐在旁边看看手表却说时辰未到。在乡村，进材的时辰是马虎不得的。三点半之后，道士说吉时己到，于是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李叔抬进了冰棺，大厅一片哀泣。本家李有更将一包草纸先放在李叔面前，再说一句:"振华啊，这是你的买路钱。"接着放了烟筒，又叫打狗棍，灰包，棕子……手上戴了戒指，口中含了铜钱。传说在阴司路上，有恶鬼，恶狗，因此必须带上这些钱，棍来应对。最后在棺材后举起一面镜子，照在逝者脸上，跪在地上的儿孙看到了遗相才罢手。然后盖棺，亲人又是一阵嚎啕大哭。
道士又开始念经，他的经谁也听不懂，但抑扬顿挫，行云流水，富有乐感，每念完一小节，则敲一次铜钹，鞠一个躬，无论懂与不懂，这是神圣的，无须怀疑的。他可以在人神之间沟通，非我等凡夫可比。
这几天內是为守灵，又叫伴材，由本家族人轮流照看。大家只有打打牌来消磨时光。至大出殡当日，一般四点左右即要"出材"。出材要早，接着三四箱烟花齐放，响声刺破夜空，整个村的人都惊醒了。由于李叔在家族的崇高地位，由族人李敬牵头购买了几十箱烟花，均摊到每家两百多元，并声称从此以后成为惯例，有些族人手里较紧但不得不出了这个钱。
棺材一早放在马路边上，几个女儿在寒风细雨中坐在旁边哭灵，男人们吃了早餐开始了祭奠。一切按古风古俗进行。
拜灵按亲疏顺序进行，儿子及长孙要九九八十一跪，轮到女儿跪拜，有一个重要环节，就是抢羹饭，香官要花好大力气从孝女手中夺下来，四面都是围观的老少男女，尤其是老女人她们看得特别仔细，感动得眼圈红了，眼泪流了。事后要发表评论，讨论哪个女儿伤心。由于孝子孝孙太多，祭拜进行了近两个小时，哭灵的人都快晕了，为儿难，为女不易呀。李义的小女儿才六岁，站在妈妈旁边一脸疑惑，她还太小了。
近八点钟，殡仪馆的车来了，女儿们抓着冰棺呼天抢地，伤心欲绝。道士站在凳子上念经，几个人将冰棺抬上了车。
至殡仪馆，已有两三伙人了。湖阴县人口近百万，每天都有过老的人，一个殡仪馆显然有些忙不过来。一道铁门将送行的人挡在外面，李叔的灵柩在里面排队，
李叔被放进炉子那一刻，孝子们全跪下了，哭喊一片，炉门关上了，屋顶上烟尘滚滚，有人轻轻地说道:"哎，人真没意思!"
李仁，李义及李叔长孙，跪在旁边。工人又加了一些煤块，火力更猛些。其间打开炉门，伸进一根长长的钩子在里面翻动，以便烧透。火光照在工人脸上，对面墙上映着他的身影。铁器碰撞的声音分外惊心，四十多分钟后，工人把骨灰放在烧红的铁盒里，一位光着头的壮汉拿了一根铁器，将骨灰敲碎，再放入骨灰盒里，盖上盖子，红布。
火化完了。
李仁将盒子抱在胸前，二姐打着黑伞，一起走了出来。在这之前，刚烧过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五十多岁的妇女，李叔之后，又开始烧一个五十左右的男人。工人们一年四季都忙碌着。
到家后，直接送上了山，雨一直在下，亲人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此次安葬地点名"交椅山"，殡葬改革以来，统一规格，墓穴长三尺左右，宽两尺左右，深不到一米，李叔被放了进去。道士念经，烟花呼啸鸣放，花圈湿了破了。一地狼藉。
本村丧葬改革以来，阻力不小，很多人怀念传统模式，卧龙村的山林因此林木尽毁，山上楼阁竞起，极大地破坏了环境，浪费了人力物力。此次李叔作为前支书，老党员安身此处，影响深远。
山下即是一条大水沟，那是李叔年轻时带领群众挖的，解决了几百亩旱地灌溉难题，是年生产队棉花，小麦大丰收。
时近中午，大家早已饥肠辘辘，又饿又冷，只留下李仁一人伴灵，其他人全部下了山。
一个小盒子，一抔黄土，这就是父亲的安身之所。看着一地五颜六色的烟花碎屑，李仁突然有了感悟:人生多像这箱烟花，活着时轰轰烈烈，七彩纷呈，但终究难免寂灭，只剩一地碎片。而活在世上的我们难免争斗，嫉恨，得意，懊丧......他因陪伴老父，公司己多次催他回去，人活着都累呀。
在李叔家，酒席开始，大家推杯换盏，吃着美味的菜肴，有些人甚至大笑起来。村里九十多岁的前村主任也来了，他比李叔大二十多岁，身体还好，他喜欢谈的还是毛时代的往事。
李婶一直伤心欲绝，在房里很少出来，亲人们一直劝她节哀，保重。
大家都忙，第三天，李叔家大门紧锁，儿女们北京上海南京广州为谋食而离乡背井了。只是李义的小女儿在车上突然哭着要爷爷，她是留守儿童，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李义劝她说:"爷爷走了，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那地方叫天堂，是一个没有病痛很美的地方"。
作者简介：
王运美，中学教师。爱山水，读书，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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