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草木,遗落在蕲南(节选)
文丨夏梓言
版式设计丨湛蓝
夜里做梦,梦到黄土岭的溪流。
黄土岭的溪水,是刚刚从蕲南的山谷里冒出来的,瘦而细碎。
横山顶上的雪一点一点化开,水滴一粒一粒聚集,然后,从草根下渗出来,就成了溪流,一路向西,西去是苍茫,再也不回头了。
天底下的溪流,都不回头。走了,就再也不见。蕲南的溪流亦是如此,黄土岭默默目送,这细弱的水,跌跌撞撞地走着。
一走,出了山。
再走,下了川。
就像年轻时的先生,走出家门,走过蕲南,上了山,下了江,为本草倾尽一生,到背已驼,鬓已霜,到死都没有回过头。
他是一朵花,开到荼靡花事了。
图 / 堆糖
01
晚春的时候,我在江南。
从黄州下车回蕲南,走的是水路,乘船。
过了黄石阳新县也就到了蕲南江岸。
一下船,便和江风撞了个满怀。
风是从江南吹来的吧,吹到雨湖湖畔,肯定也吹到了蕲南大野。风是湿漉漉的,有雨要来。
在东长街一家客栈住下,推开窗,看到天是墨色的,客栈的倒影映在雨湖面上,白墙黑瓦,蕲南似一幅水墨画,让人惊艳不已。
蕲南百姓住的是明朝的宅院,几百年了。我下楼,走过先生走过的路,看了他看的草木,我心跳得快,就连呼吸都微烫。
我独自一人在漫天墨色下的蕲南古道上数青石板,沿青石板路走入先生的百草园,街上有商品店,街头有屠夫卖肉,这早已不是五百多年前的那个蕲南,已被过度开发到只有商品。但我仍然心跳,仿佛看到年轻时的先生在街巷上行医济世。
那雨湖的水也绝不是从前的雨湖水,混浊了很多。到了百草园,翻看本草,觉得自己是在读光阴,那些渗透着日子的无奈和枯寂,读着读着,草药的苦味儿就弥漫在泛黄的书页上,扑面而来。
。
。
02
外祖母在山上采茶,我跟着去,外祖母讲了一个故事:“几千年之前,茶农在惊蛰前三天,凌晨三四更便起,然后一起去茶山喊山:茶发芽,茶发芽。”我听了,拍手称快,因为采茶这天,恰恰是惊蛰前三天。此谓天意。我要去喊山,去喊出震天动地三个字:茶发芽。这是我的先春喊茶。
忽然间联想起先生在《本草纲目》里讲的一个故事:古时医者采药,有个喊山的习惯。人立在山脚下,齐声呐喊,喊一会儿再踏草进山。为什么呢?据说草木是有灵性的,每一株草木,都有小动物守护。喊一喊,把小动物们惊动走了,人好上山采药。这些故事,真的是生动又迷人啊。
一页页地翻着本草,仿佛看到了雨湖岸上小径落满了清霜,湖心有若隐若现的渔火,东璧借着月光在赶路,是在外面给人看病或采药刚刚回来吧?有些急匆匆的样子。小径幽深,明月初升,空旷的大野里,全是先生清寂的影子。路边的百草繁花随风摇摆,先生俯身只嗅一嗅就知道哪一味是防风,哪一味是黄芪,然后回到家中执笔落墨:“三十六般风,去上焦风邪,头目滞气,经络留湿,一身骨节痛。除风去湿仙药。”如此年复一年,终于著成《本草纲目》。
我时常想,先生著书的时候,肯定是淌过眼泪的。万缘销尽本无心,何事看花恨却深。因为草木的深情比人长久,一个有慈悲心的医者来写它们,心里定是泛起一朵又一朵辛酸的海棠花来。
我在晚春微雨的蕲南里祈祷,祈祷上苍能够将我送到明朝的蕲南。我想亲眼看看我的先祖,我想当面读他亲手写的《本草纲目》,还想听听他浓郁的蕲春方言。
哪怕,到了千百年的蕲南,我的内心是一片凋零;哪怕,我看到是风卷残花败草,一地伤感。我也无怨无悔!
。
。
03
站在光阴的大河,我站在一叶扁舟上,撑一杆长篙,在河里轻轻地一点、一点、再一点,缓缓地泊入明朝蕲州府的渡口。我来寻东璧先生。
先生在时光里煨起香炉,那百草繁花的清香丝丝缕缕,唤我上岸。明朝蕲州府的河岸边的石头上落满了清霜。我上岸,走过一条细细的石板路,走过喧闹的东长街,便到了瓦屑坝,我的眼前方是一家药铺,褐色的木门,还有窗框上有着古朴图案的雕花,阳光从门前老树的枝叶间落下,碎碎点点地打在我的身上。
“公子,你抓药吗?”柜台的药童问。
我答,“不,我找李大夫。”
“真不巧,我家先生昨日上山采药去了,下月回来。”
“哦,多谢。”我欲转身离去,到门口又回头问,“你家先生在何地采药?”
药童摇摇头说,“也不知。”
我看着他,点头笑。他也笑了。
。
。
04
到了一座山。
在山脚下,问老树与红芍药,哪一行是先生留下的足迹? 老树、芍药不语。我的双眉淡淡,在这山野里,我怎么才能寻到先生的风雅,寻到先生柔和的眼波?
青石板小径,一叠一叠,折进深山里去了。先生在深山里吗? 可能在,也可能仅仅是偌大的空寂。不过隐隐约约似乎有亭子一角,那样遥迢,看不真切。野杏花探出来几枝,斜倚过去,在亭子飞檐下停泊。虽远,但花依然是繁繁的,暗香随着风的方向,一波比一波清冽。
山有多高,不可知。有多深,亦不可知。树木太多了啊,密密匝匝,遮挡了视野,只是影影绰绰,露出那一尖亭子角,教人疑心山里面是有人烟的。可是,总有一种说不清的静,说不清的空,劈面而来,又教人觉得,除了草木,应该是没有人迹的吧?不过呢,先生就是喜欢这样渊雅静穆的地方,寻花问草,枯枝煮茶。无人相扰,才好。
先生的内心,应该是能够驾驭这深山的幽静的。不然,一天一地的寂寥,草木尽是古奥奇崛的样子,单单是森森然的气息,都能逼退人呢,如何能枯坐看云。
在山腰古寺问古道上的百草,百草答曰:“先生采药来。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寻寻觅觅,终寻不到先生,只寻到一朵一朵盛开在山峰上的狼毒花,清寂,安静。
是夜,在古寺佛灯下静坐,我总觉得,先生在百草繁花间微微的笑,连蹙眉都没有。无端地想,先生会有红颜知己吗? 我也不知道。想来也是有的,不然,山野里花开如沸,草药清雅,这等人间好时节,又给谁去倾说?
清晨,阳光洒了一地。一袭青衫,瘦峭挺拔的先生背着药篓,到底去了哪里?让我找不见。
。
。
05
在山间行走,在明朝的光阴渡口,我顿然迷途了,先生您在哪儿?我想找到您,用地地道道的蕲春方言亲口叫您一声先生。我想看您为草木把脉,想听您讲草木的前世与今生。
在山的另一条路下山,在路边,看到一座茅庐,有名曰:百草堂。我心里一惊,百草两个字一念出口,心里便有清凉感。人在草木间,人本来就在百草间度过光阴啊,真好。草堂里,有中草药。柴胡,连翘,银花,鹰不泊,王不留行,老鸹嘴.....还有一本本草,记录着哪一味清凉祛热,哪一味明目提神。我心里喜得不行,我断定先生必定就在这里,我擦去一脸的汗水,坐在草堂里等着先生。
一个树墩,是风雅的凳子。半截青石头上,一壶草药茶刚刚煮沸。觉得那沸腾的茶水里,是一份简单朴素的时光。
等了不知有几时了,只看见太阳落在草堂的台阶上,慢慢地,看光阴一寸一寸移动。屋檐上的茅草从容生长,树枝上的麻雀一脸慈悲。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先生从《诗经》里出发,采药千年。我苦苦等待,终不见先生归来。有些气馁。又想先生可能明天回来,可能后天回来。我就在蕲南雨湖湖畔上的院子里那棵菩提树下等着他。我知道,先生一定会回来,不为别的,只因蕲南是百草繁花的江湖,是悬壶济世廊中画,杏林春暖四月天的本草故园啊。
作者简介
夏梓言,原名陈志峰。大学中文教师。甘肃省作协《当下月刊》杂志社副社长,文化部中国文化传媒集团首届签约作家。《读者》《散文选刊》等专栏、签约作家。曾获冰心文学奖、澳门文学奖等。
著有散文集《城春草木深》《相思未老风花瘦》《山河仍是旧山河》《素白时光,草木清香》,长篇小说《江南可采莲》,中篇小说《木子树下》《清平乐》等。
香落尘外书斋——香落尘外平台团队
总编:湛蓝
执行总编:风剪云 名誉总编:赵丽丽
总编助理:无兮 特邀顾问:乔延凤
顾问:刘向东\蒋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张建华\李国仁\杨秀武
策划部:
总策划:崔加荣 策划:白晓辉
主编:烟花 编辑:莲之爱 朱爱华
美编:无兮 ETA Effi 花黎
编辑部:
总监:徐和生 主编:清欢
编辑:铜豌豆 风碎倒影 连云雷
播音部:
部长:魏小裴
主播:自在花开 过往云烟 眉如远山 叶儿 西西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