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兮，归来
文：钟松胜
版式设计：Effi
图源：网络
凤说：“我太累了，我躺一躺。”她闻着从隔壁的厨房里飘来的桂花香味，对大儿子继初说，“我再也做不了月饼了。”
每年临近中秋，月英都来给凤打下手做月饼，她是凤最好的帮手。去年的凤，虽说八十七岁了，身体却还算硬朗，她一直坚持要亲手做桂花月饼，她说现在的月饼太腻，不如糯米粉加些桂花、白糖做的好吃，那味道甜，香，口感又好，不腻人。她把蒸熟的糯米粉，掺入桂花，再拌熬好的白糖浆，揉呀，揉呀，把它们揉得像水一样的匀乎，再用那个刻着嫦娥奔月的模子一个一个地印出来，用油纸一层一层地叠着，放两天就是中秋节，那湿度刚刚好，有韧劲，又不干硬。
月英把月饼的料子都准备就绪了，凤却突然感到浑身无力，像虚脱一般。凤对月英说：“今年的月饼你做吧，叫继先和继年打下手，继华还没回来呢，那些年轻人手脚笨，靠不住。”
继初扶阿姆躺下后，给她把了把脉，他发现她的脉像呈浮脉，至数不清，这是无根之脉。他的心咯噔一下，却不敢做声，别开脸不敢看阿姆。他也七十岁了，孙子都上了大学，但在阿姆面前却还像一个孩子。凤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说：“老崽啊，我自己何尝不知道呢，我已是大限将至了。”继初一听，像一个天机被阿姆点破，抓住她的手，呜呜地哭了起来。
凤说：“你闻闻，多香的桂花味儿呀，你可不能打扰他们做月饼。继初连连点头，说，阿姆，我叫继红，继英她们回来。”
还是和往年一样，做好的月饼一摞一摞的散发着香甜味，凤看着它们，对继初他们说：“我那些干儿子今年还来吧，他们喜欢吃桂花月饼，你们可要让他们带回去。”
继红她们都来了。凤看着女儿，女婿，外孙他们，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的见面，心里有一种不舍油然而生，两行泪似决堤一样淌了出来。她却叫女儿们不能哭，说：“我活了八十八岁了，我是高兴的。”
继初默默地走出凤的房间，像若有所失似的无所适从。走廊边放着一把闲置的犁铧，墙上挂着一个斗笠，他觉得阿姆和自己就像它们，老了。他叫上二弟三弟，去祖厅打扫干净，阿姆以前说过，她要到祖厅去死，而不要等死了后再移到那里，那样，她才是实实在在的“生是夫家人，死是夫家鬼”。凤是一个传统的女人。
凤对女儿说：“我要干干净净地走，你们帮我换好衣服吧。”继红，继英，继梅，继香四姐妹帮她脱衣服擦拭身子，大嫂和三个弟妇在旁捧着寿衣，那寿衣是一袭红色的旗袍，那是凤珍藏了几年的。凤裸着身体，她的肌肉，她的骨骼因年岁太大已经有微微的萎缩，但依然光滑，她的乳房因哺乳过八个孩子，已经干瘪得只剩一个乳头。她在女儿轻轻的擦拭和抚摸下，微微地闭着眼睛，像一个婴儿，脆弱却安恬。
凤是我的奶奶。
姑姑她们给奶奶穿好寿衣，就遵她的意愿把她送到祖厅里，她的床也搬过去了。那天阿爸回来得晚，还是三伯去接他的，等到他回来的时候，我所有的亲戚都来了。
还有几个奶奶的干儿子，他们每年都提前给奶奶送中秋节的礼物。还有一些就在十五那天来。我从小吃过他们很多东西，喜欢在他们面前伯伯叔叔地叫着。奶奶从小跟我的曾祖父学医，接生接了几十年，有些人家的孩子八字不好，多病，他们就把孩子的八字送奶奶这里，认奶奶做干妈。所有人都说奶奶命好，多子多福，庇护着那些孩子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白天，祖厅里的每一个角落也都点上了蜡烛 ，蜡烛是红色的，它们在光的照耀下，似乎映红了整个祖厅。奶奶说：“明天就过中秋节了，要喜庆些。”自大伯以下，我的伯伯和姑姑他们是出了名的听话，奶奶说什么都是依她的。
奶奶不允许儿女和孙辈们哭，我们就不敢哭，倒是姨奶奶月英哭哭啼啼的，惹得奶奶满脸的不高兴。她对姨奶奶说：“老妹，我没死，死了也不准你哭。”奶奶这一说，姨奶奶哭得更厉害。姨奶奶也是“广妈”（广东女人），在族里虽说和奶奶是妯娌，她却认奶奶做姐姐，她守寡多年，又没子嗣，自然就只有奶奶一个亲人了。
奶奶最不舍的就是姨奶奶，她拼力和她说话。大伯使我阿姆给奶奶熬一碗参汤，奶奶却推辞说不吃，吃了就吊着命，怕赶不上回娘家过节。
奶奶说她想家了，想那块叫潮州的地方。这几十年来，大伯他们带奶奶找过娘家，但她离开家时只有七岁，只记得家门口有一亩方塘，几棵柳树。然而这样的地方，在潮州太多了，他们每次去都一无所获，徒增怅然。奶奶常常说，没有娘家的女人就像一棵没有根的浮萍，她又说，做一片落叶也要落到根下面，故土难离呀！
“我要回家！继初，你们把我的骨灰留一半和你阿爸一起埋了，留一半送我回家。”奶奶说。
姨奶奶说：“阿姐，莫说话，费力气呢。”
奶奶却面带微笑，和姨奶奶说着过去的事情。奶奶说她命苦却又命好。七岁那年，奶奶的家乡闹日本鬼子，被人卖到这里，那天我的曾祖父出去给人看病，正好遇见奶奶，就花了一块银元的高价钱把她买回来，说奶奶的命没那么贱，只值半筐红薯。曾祖父把她带回家，给她取名字，说“天下无刘不成村”，就给奶奶姓刘；又说“有凤来仪”，就给奶奶取名来凤，从此奶奶叫刘来凤。曾祖父是前朝的监生，他教奶奶识字，念书，带她采药，教她医术，奶奶和爷爷成亲后，她又学接生，一辈子不知道有多少孩子从她的手里来到这个世界。
说着说着，奶奶还念诗，说“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奶奶又念汤头歌诀，她念道：“四君子汤中和义 ，参术茯苓甘草比。”奶奶念的这些东西，在我小时候，我们经常听。我看见她念着这些的时候，有一种大家闺秀才有的雅致，是的，奶奶就是这样的女人。
我们屏住呼吸，不敢打断奶奶说话。这座“上三下三”的祖厅，承载了我多少儿时的记忆，小时候，我们在这里捉迷藏，冬季里，大人们在这里烤着篝火，他们谈古论今，说着农事，我们烤着红薯，阴湿的柴滋滋地冒着水汽，和红薯的香味从天井口飘出去。
这里还有奶奶太多的记忆，奶奶说着那些年从外面接生回来还要挨批斗，我年幼的阿爸在旁边陪她。她说生产队长表决心，喊口号喊错了。我调皮的侄子哪里知道曾祖母就要死了，还一旁问：“太奶，他喊什么了？”奶奶笑着说：“他喊'大雨大干，小雨小干，冇雨冇干'。”引得我们也笑起来。奶奶问阿爸说：“继华，你记得不？”她也笑。
奶奶环顾，看着围着她的子孙，一个挤一个的，说：“今个儿聚得真齐，真好。”
到最后，奶奶真的累了，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细。她拉着大伯的手说：“继初，你们兄弟几个，明天送我回娘家，和他们团圆。”
奶奶死了，在中秋节的凌晨，她像个急着回娘家的小媳妇。
大伯跪了下去，我们跪了下去。
良久，大伯起来说：“不穿孝，不带花，不哭。”说完，他一个趔趄。
红烛照亮着整个祖厅，穿着红色旗袍的奶奶在烛光下像一个新娘，那红色互映着，让这个日子如奶奶说的要充满喜庆，因为是她回娘家的日子。
我们静静地跪着。我看见奶奶并没有一丝的痛苦，她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和你玩完游戏拍拍手说要回家一样。我一直在思考死亡是什么样子，现在知道，也许她就是生命的另外一种方式，她去另外一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了，好像对所有人说，她不去赶鹤子圩了。
大伯他们把奶奶抬进她的灵柩里安放好，奶奶的灵柩是漆红色的，像一顶新娘的轿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棺木，以前见过的都是漆黑漆黑的，怪吓人。奶奶是一个不一样的女人，她来这里的时候才七岁，爷爷十八岁，奶奶就能够让爷爷喜欢她，等她十年。爷爷生性浪荡不羁，不跟我曾祖父学什么，就喜欢打猎，奶奶从来不束缚他的性子。奶奶一辈子没有叫过爷爷的名字，她喊他阿哥。
当大伯打开祖厅的大门的时候，金黄色的阳光洒在祖厅门前的坪子上，我们看见眼前跪着一群人。他们都是奶奶认下的干儿子。大伯见状，急忙带我们跪下还礼，然后起身把他们扶起来。
奶奶的那些干儿子，每人提着一盒月饼，原本是打算给奶奶过节的，他们知道奶奶并不吃时下那些的腻人的月饼，它们或者蛋黄的，或者砂仁的，但他们每年都说礼数不能少。他们昨日听到奶奶不行了，但他们还是带着月饼来。
奶奶的葬礼很简单，却又是最隆重的。奶奶的那些干儿子，八个人一组地轮流着抬着奶奶的灵柩，绕着村子转了一圈，让奶奶做最后的告别。她的一个干儿子叫了一班吹鼓手，喇叭，胡琴，吹吹打打，鞭炮齐鸣地，就像嫁一个新娘。
我们带着奶奶的骨灰赶到潮州，沿着韩江到入海口的时候，明月已经在海上冉冉升起，我似乎看见奶奶在皎洁的夜空中乘风而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海面如此安静，万里无波，似乎在静等一个离家多年的孩子归来，归来与家人团聚。奶奶离家八十年了，不知道住在哪儿，但知道她的魂一定归在海里。大伯扬起奶奶的骨灰洒向海里，他念念有词说，海是潮故乡。是啊，这是奶奶的故乡。
我面朝六百里外的家，喊着奶奶的名字:
“凤兮，归来——”
作者简介
钟松胜，江西安远人，家住赣南脐橙之乡—美丽的东江源头。闲时翻几页书，写几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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