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年后的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窗外不远处的韭菜湖，丰满了不少。这个雨季，从寒冬一路走来，将阳光拒绝得干净彻底。父亲打来电话问女儿是否去上学了，母亲也在电话那边提醒我，说我的生日快到了，让我爱护身体。他们对儿孙的牵挂，就像上游瘦长的河流，若不干涸，则永不断流。父母日渐衰弱的身体让我担忧，还有家里的那幢老屋，经过这么久的雨水浸泡，是否会漏得厉害？该回去看看的。
每一次下乡，只有去老屋的门前走上一回，对我来说，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回家”。
走在细雨淅沥的村路上，虽然泥泞湿滑，心里却感觉很硬实。故乡的风夹杂着庄稼和泥土的气息，那是久违的味道。
在一片镶嵌着瓷砖的高楼之间，矮小破旧的老屋显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或许经历了太多的风雨，加上年久失修，老屋上的青砖黛瓦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长满了绿色的青苔，洁白的墙皮一片片脱落下来，露出风吹雨打后的斑斑伤痕，两边屋顶上雕刻的祥瑞之物——斑鸠，早已暗无光泽。中梁上燕子筑起的那只窝，只留下一撮草屑和几根燕羽，再没有“春燕衔春绕屋梁”的景象，眼前的一切，诉说着老屋的沧桑，留下荒芜之感在我心里放肆地蔓延。
这间老屋，是耗尽了父母大半辈子心血的杰作。
打记事起，父母总有忙不完的活，他们种田地，打鱼，养猪喂鸡鸭，还打过爆米花。直到那次父亲带着堂哥出了远门，母亲才告诉我，父亲去婺源买屋料，这才明白他们多年来的辛劳，是为了给我们筑一栋新屋，一个多月后，回到家中的父亲，蓬头垢面，满眼血丝，一头栽倒在床上躺了几天。后来听堂哥说，他们用竹排载着木料，顺着乐安河漂流而下，迎风斗浪，父亲几次掉入水中险些丧命，母亲听后直抹眼泪。父母在伯父们的帮助下，冒着酷暑挥锄破土，披星戴月搬砖运瓦，不久，一栋高大的青砖瓦屋立在村东的高坡上，也赢得了乡邻们羡慕的眼神，从那以后，父母的脸上多了笑容。父亲常会点上一支烟，背着双手在房前屋后转上几圈，好像这栋房子是他看不够的风景。
老屋的门前是小鸣湖，后面是窑下山。村里算命的张瞎子对父亲说“你家风水好，依山傍水，没准家里会出几个吃公家饭的，可别荒着这块好地。”父亲信了他的话，便买来各种树苗在这块“宝地”上填起空来。几年后，梨树，枣树，桃树和柚子树长得有模有样，阳春三月，桃花争艳，老屋掩映在一片花海中。到了六七月，不远处的荷塘花香四溢，满屋都弥漫着醉人的芳香。
老屋的木料，是从婺源的古屋拆下来的，记忆中的它们是一块块古色古香的雕花木板，听当地人说，古屋的主人是前清秀才，父亲把它买下来，其意是想继承紫阳遗风。那时三伯常坐在我家的门槛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为我们这些儿孙讲起《教儿经》和《女儿经》来。“女儿经，仔细听，早早起，出闺门……”“有用儿孙听此教，无用儿孙不留心……”在父辈们的耳濡目染下，我们努力秉承忠诚、正义、谦恭和孝悌，将祖先遗留的忠义之风发扬光大，在十里八村声名远扬。
老屋，装满了我童年的天真无邪，承载着延绵不断的亲情。
每天放学后，我带着弟妹们去户外摘野花采莲蓬，在池塘里捉鱼虾捡贝壳，在田埂地沟里嬉戏打闹。夕阳西下，屋檐下飘来母亲长一声短一声催我们回家的吆喝，踏着残阳，我们和鸡鸭一起走向炊烟轻笼的老屋。灶火映红了母亲的脸庞，柴火饭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我翕动鼻翼一路飞跑进屋，从锅里拈起一块白米锅巴。这时母亲总会骂一声：“贪吃鬼。”
冬天，我们轮流为祖母暖脚，祖母总会从床头坛子里拿出饼子，她自己舍不得吃，却分给我们，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是最好吃的味道。还记得夏夜，祖母坐在床沿，边给我们打扇，边哼着童谣“月光光 , 照四方, 四方圆 ,换铜钱 ,铜钱白……”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祖母的歌声还在继续，像温婉的明月，落在我的枕上，落在我的梦里。
那时外出求学的我，离开家时总要几步一回头，走出好远，村庄模糊了，却还能看见老屋的屋顶。祖母常在轻烟薄雾中依依不舍地目送着我。当我归来，从一片交错闪现的屋顶上，升起了又白又软的炊烟，我似乎看到母亲在忙碌的身影。每逢周末，祖母总会挪动她的一双小脚，拄着拐杖，倚着村前那棵歪脖子古槐等我回家，白发在风中飞舞，我亦双眼朦胧。
年后父亲都会和兄弟们吃个团圆饭，米酒飘香，亲情绵长，祖母被儿孙们围在中间，她那干瘪的嘴笑着，就像天边的月牙儿，晶莹剔透。而今祖母和伯父们相继离去，只留下孤独的父亲，那满屋的笑声定格在记忆深处。
岁月匆匆，光阴如水，风雨飘摇的老屋装载了四十多年光阴的故事，也见证了家乡一步步的变迁。
一九八三年家乡的那场特大洪水，摧毁了很多房屋，政府实行"移民建镇",拨下巨资扶助村民建新房，尤其是广大青壮年出外打工创业，村民的生活越来越好，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在新农村建设的东风吹拂下，一条宽阔的柏油大路从门前经过，一盏盏路灯将家乡的夜晚照得亮堂起来。弟弟也建起了楼房，把父母接到他家住，父母虽然舍不得离开老屋，却也拗不过弟弟，老屋从此隐进了岁月的深处。
弟妹们出外务工，我在县城工作，常想把父母接到县城和我们一起长住，可他们更眷恋老家的那张雕花板床，还有那些田地里庄稼的气味，尤其是那些相处了几十年的乡邻。每隔十来天，父母总要回老屋住上几天。父亲说：“老屋里摆着咱家祖先牌位，他们也孤单，要多陪陪才好。”
有人劝父亲拆掉老屋，盖上新楼，父亲总会淡淡地摇头，我知道，老屋见证了他和母亲的艰辛，储满了美好的回忆，父亲常站在供桌前，面对祖辈们的画像伫立良久，先人们走得再远，也走不出他的心。母亲常对我说“崽啊，这间老屋留给你，等你退休了把它修缮一下，住起来好着呢，叶落归根，这里有你的一帮子亲人 。”
我不知道，没了老屋，我的灵魂将何处安放？
作者简介
刘声进 笔名三月听雨，鄱阳人，淡定、理性、爱好文学和音乐 ，偶写散文随记自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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