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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专栏】 崔加荣 | 老钱的心思

本文已授权本平台发布

❁老钱的心思

专栏作家:崔加荣

版式设计:湛   蓝

图       源:堆   糖

(1)

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暖洋洋的阳光驱走了我全身的潮湿和阴冷,心情也跟着明亮起来。院子里的黄瓜秧长得已经很高了,把温棚上的薄膜顶得鼓鼓的。一排排水珠顺着温棚的内壁向下流,拖出一道道痕,跟泪痕似的。父亲拿着铁锹从屋里出来,见我望着温棚发呆,就说:“天热了,该掀棚了。”我应和着走向温棚,熟练地帮父亲铲开周围的压土。父亲自从跟我在这王庄落了户,一直就在家里搞这个大棚,种点菜,也活动活动身子骨。看着父亲有点佝偻的背影,突然,我想起来很久没有去看看老钱了,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于是便丢下手头的铁锹,决定去看看他。

老钱住在李家湾的村东头,是村里唯一的外姓人家,但却是村里多年的支部书记,也是连两届的劳动模范。我到李家湾插队的时候,他是我生产和生活上的师傅,是他教会了我在那个年代如何保护自己,如何生存。认识他之前我只是一个自认满腹经纶却连饭都不会做的愤青,仿佛自己真就是社会主义革命建设的栋梁,激情在胸膛里熊熊燃烧着,连做梦都憋不住把革命口号喊出来。可是插队到李家湾的第二天,我才开始真正意识到我是一个多么无用的人。我们一起到李家湾插队的有六个人,王小春是唯一的一个女青年,欢迎会没散就被村西头的李大妈领了回去,说一辈子没有生个闺女,刚好让小春跟自己作伴。在城里哪见过这么热情纯真的架势,当时小春和我们都激动得热泪盈眶,好像不是插队干活,倒像是认了爹娘。其他几个都是老钱支书分配到各家的,我最后被老钱支书分配到自己家里。他把我领到家里的牲口屋里,指着里面说:“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那头黑眼圈的黄牛警觉地望着我,噗噗地拉出一滩牛屎。我当时就傻了眼了!还没等我说话,老钱支书就又开了口:“当然不是让你和牛睡,等会儿我把牛挪到我屋子西头的棚子里,把粪出了,再垫上新拉回来的沙土,把我的床搬过来给你,保证你舒坦。”接着就逐一介绍了家人,当时他还只有一个女儿,就让女儿春梅带着我到邻居家挨家挨户介绍。等转一圈回来,我就和春梅彼此不拘束了,进门前她还说了一句:“我还以为大城市的人都长得洋人似的。原来和我们村的小伙子差不多。”没等我回答,她就一个人跑进了家里。我进到西屋一看,牛和牛粪果真都不见了,松软松软的细沙铺在地上,踩上去心里都是暖暖的。一张木框绳兜儿软床上,蓝格格粗布被子打着两个洗得发白的灰布补丁。我正望着屋里的摆设好奇,冷不丁老钱书记从后面走进来,拍着我的肩膀说:“怎么样小伙子?不比你们城里高贵,但保你能一觉睡到大天光。如果懒一点,太阳能从窗户里照进来,把你的屁股晒得热辣辣的。”就这样我就开始了天翻地覆的知情插队生活,老钱也成了我的家长。

第二天就开始和老钱支书一起下田干活,首先我要学锄地,老钱手把手地一边教我拉锄头的姿势,一边口里念念有词:“左手左脚在前,右手右脚在后,前腿撑,后腿蹬。”我照着试了几把,老钱就放开让我自己慢慢学,他自己一路“唰唰唰”地锄起地来。老钱锄地简直是神乎其神,明明看着面前是一簇高粱苗子,他却对着苗子劈头就砍下去。等锄头落地,锄刃刚好擦着苗子的根旁下土,然后一拉就是一米远。而且老钱锄地换步,同一个姿势站着不动,锄了右边的,顺手一抖,就把锄头换了手,接着“唰唰唰”地又是一大片。不一会儿就把我撇到大后面。我站在那里擦着汗,望着老钱叹气:“真不愧是劳动模范。

直到今天,村子里几乎没人锄地了,老钱却始终还坚持着那优美娴熟的姿势,用自己的双手,延续着质朴的历史,演绎着属于他自己的独角戏。

我的老吉普开到老钱门口的时候,头顶的白毛杨树扑嗒扑嗒往下掉着花,毛白杨的花堪称最奇怪的花,乡下人都叫它毛毛虫,一头带着褐色的又尖又圆的小壳儿,像毛毛虫的头,整条花儿都是灰色毛茸茸软乎乎的,有三四寸长。一到春天,掉得满地都是。老钱的二儿媳妇巧英正挺着大肚子,在树下打着一件灰色的毛衣。见我来了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迎上来说:“王叔你来啦!快上家去。”

进了老钱的家,老钱正在窗户下弯着腰拆石磙的磙框。见我进来,连忙站起来,用手捶着腰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知道老钱怪我很久没有来看他,忙递上两条红塔山烟说:“这阵子比较忙,上头要搞土地流转,很多事儿要做,要去县里开会,又要重新统计每户的耕地,所以没有来看你。你身体还好吧。”“好啥呀!一天不如一天了。坐外面吧!外面亮堂!”说完就去屋根旁抄了一把小椅子给我。接着又把头靠近我,藏在皱纹里的眼睛放着光,神秘地问我:“国家要没收土地啊?”我知道他听说了一些有关土地流转的错误传闻。关于新农村土地流转政策,现在农村传得很凶,都说国家又要把土地收回去再分配。我试着把准确的消息传达给老钱:“不是收回去,是想改变现在的粗放耕作方式,鼓励大片承包,提高产量。”老钱满脸疑惑地看着我说:“过去生产队够集中耕作了吧,可还不是没有分到户效率高。照我看啊,还不知道能不能搞成呢!”我不好和他论理,就岔开话说:“你们今年还要用石磙碾场啊?”用石磙碾场是我们这地方的传统收割方法,田里的麦子一黄,家家户户把打麦场里的菜收掉,平整齐备。再套上骡子或者用拖拉机挂上石磙碾上三遍,打麦场变得平滑结实。等到小麦割了拉回来,往打麦场上一摊,晒他个一上午,麦穗晒得噼噼啪啪响。赶着骡子上去碾三遍翻三遍,到膝盖厚的麦秸被碾得只剩下薄薄一层,用木叉拢去麦秸,底下黄澄澄的麦子摊了厚厚一层。收场的人们赤着脚踩上去,硌得痒在脚上,乐在心里。把麦子连麦糠一起拢成堆,看好了风向,开始扬场,用木锨一锨一锨撒向空中,麦糠顺着风飘去,麦子落下来,打揾子的人站在前头,瞅着第二锨的麦子没落下来之前,抢着空儿把地上麦子里的零星秸秆和麦穗扫出去。扬场人和打揾子的人你一下我一下,配合得天衣无缝,连眼神都不用使一个,一点时间都不浪费。随着一锨一锨的麦子落下来,整个人都被埋到了膝盖。麦糠也随着木锨的起落越积越多,由近到远,逐渐变薄,拖得老长老长。傍晚,是扬场的大好时机,晒了一天碾了一天的麦子堆满了各家的场里,风一起来,大家竞相开扬,扯天扯地的都是麦芒和尘土。整个村庄都笼罩在丰收的气氛中。老钱的石磙是用大红石头凿成的,用了差不多二十年,棱角都被磨得浑圆浑圆的,石磙表面一条条的凹槽也被磨得差不多没有了。磙框也换了一付又一付,也由木头的换成了铁的。现在使用的是去年大儿子从城里回来看他时一起焊制的。老钱从窗台上拿了一把梅花扳手,递给我说:“来,帮我把磙框右边的螺丝松松。”说完自己掀起磙框的另一头,我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因为我对磙框并不陌生,他是要把磙框装进石磙,调整磙框的松紧。因为磙框太松石磙会在磙场途中脱落。在生产队的那年月,几乎每年的磙框都是我和老钱一起装磙框。我把一头的螺丝松开来,和老钱一起把滚轴对准石磙两头的臼子装进去,一只手扶着磙框,另一只手拧紧螺丝。看着老钱缓慢地站起来,弓着腰的样子,我心里不禁感慨万千:老钱是真老了。这位当年赫赫有名的种地能手劳动模范,再不能像当年那样,一个人趁着月光一晚上四亩地的小麦全部割完拉到场里。无论从速度还是从产量上,老钱从没输给别人。他的田里,连最难除根的柴胡草都很难见到几棵。收拾好了石磙,巧英端来了两杯茶。巧英是我们村子王兽医的小女儿,她和老钱二儿子建军的婚事是我保的媒。其实两个人早就好上了,一天晚上吃了饭,一家人在院子里乘凉时,儿子突然对老钱说想在年底结婚。老钱一听就火了:“结啥婚?连媒都没提呢!眼里还有没有老人啊?没规矩!”当晚老钱就跑到我家,托我给牵个线,双方家长把事情挑明了,商量着把婚事办了。婚礼上,我自然成了大媒人,坐在贵宾席上,还是上席位。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从没有见过这么好做的媒人。我接过茶杯,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巧英那隆起的大肚子,试着关切地问:“什么时候生啊?”巧英倒很大方地抚着肚子回我话:“快啦!下月底。”我突然发现没有看到建军,就问到:“建军呢?怎么没有看到他呀?”“去西头的大海家里了,大海回来了,说他打工的厂子里收人。建军收了麦子想去打工。”“去年不是说去打工吗?”巧英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看了看老钱,犹豫了一下才说:“地里活干不完,爹又这么大年纪了。”我记起了去年春天来看老钱时的场景,当时建军劝老钱把地租给别人种,收的粮食够一家人吃就行,自己去深圳打工,挣点钱想把房子拆了重建楼房。谁知老钱一听就一百个不同意,说庄稼人怎能把地丢了呢!现在不交税粮了,国家又有补贴,哪还能再租给别人种呢?建军就说爹你这么大年纪了,不能不服输了,哪天累倒了怎么办?老钱狠狠地睕了儿子一眼,说谁家有我的庄稼长得好?建军就说现在社会变了,不是讲谁家的庄稼长得好,是看谁家有钱。你的庄稼长得再好,你不是一样没有楼房住?老钱狠命地抽着烟,老半天才说再有钱也要吃饭啊,都去打工,不种地哪里来粮食吃?要去你只管去,不用管我,就这几亩地我能种好。最终建军没能去打工,不是怕老钱,而是实在不忍心老钱一个人在家里种这么多地。我心想老钱这回想通了?要不建军怎么又旧话重提要去打工呢!于是就试探着问老钱:“老支书,想好啦?不种地啦?”老钱并没有回答我,而是埋头收拾着手里的工具。老钱的大孙子穿着开裆裤,撅着屁股在玩沙子,小鸡鸡露在外面,一只在沙子里找食的芦花母鸡,来回扭着头盯着孩子的小鸡鸡,左看看,右看看,突然试着啄了一口,孩子马上站起来,捂着裤裆哭起来。巧英脱下鞋子打跑了母鸡,边哄着孩子,边接上话茬说:“没办法啊!眼看大孩子就要上学了,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不出去挣几个怎么办!再说,老三马上就大学毕业了,上次带女朋友回来,连个像样的房间住都没有,房子是当紧要修了。爹是不同意,可又怎么办呢!”老三是老钱的三儿子,前年考上了河南农业大学,今年六月份就要毕业了。小伙子人长得俊,又挺时尚,所以大二的时候就有了女朋友,听说还是一位工业局长的千金。每到放假,时不时地带回村里炫耀炫耀。对于老三的女朋友,也就是自己未来的儿媳妇,老钱倒是没啥意见,甚至还有点为儿子自豪。就是对两个人的亲热劲儿有点看不习惯,老三也真是的,在自己家里好像在学校一样,勾肩搭背的,一点儿也不考虑老人家的感受。有一次嫂子巧英开玩笑地说了他,他倒过来说嫂子思想过时了。不过巧英倒是个非常贤惠的嫂子,可能是自己没有读太多书,出于对读书人的崇拜吧,处处为老三着想。几次老三带女朋友回来,她都是把房间收拾了又收拾,还把自己结婚时的新被褥拿出来给她盖。当然,在老钱的一再反对下,老三还是没能和女朋友睡一张床上。这次看来建军两口子是铁了心要去打工挣钱修房子,居然违抗老钱的意见。我就顺着劝了一会儿老钱,要他换换思想,现在是时代不同了,并不一定农民都要种地,换一种生活方式也不错。但是老钱最终都没有表示接受把地租出去的意思。我也只好作罢,又东拉西扯地聊了一阵子,就告别了老钱回去。

(2)

五月底,小满将近。村里的编织能手们赶制着各种传统的柳编制品,好在小满会上摆卖。小满会是我们这地方最传统最重要的农民和农业的集会,会上展销着各式各样的农具和生活用品,有传统的木锨,耙子和竹扫把,也有居家女人们喜欢的高粱秸锅盖和竹篾篦子。大家要在农忙季节到来之前选购自己心仪的物品,也为了带小孩子去城里看看热闹解解嘴馋,这天将会有数十万人带着家小,从周围各村镇来赶会。昨天县里来了通知,新扩建的南海禅寺将在小满那天举办规模宏大的白圣舍利子禅游仪式,既新开发区招商推介会,邀请了全国各县市的各行业人员前来参加,届时将会把历史悠久的小满会推向新的高潮。村里组织了一帮编织大户赶制一批柳编,还特意派人从外国带回最新的款式照着编。为的是能在会上给村里找个好客户,向外推销村里的柳编产品。

柳编典型村里一共选上了十二户,我挨家查看了生产情况后,已经很晚了。月亮已经爬上了头顶,村头的沙河岸边吹来习习凉风,已经枝叶茂盛的毛白杨树在月光下摇曳着,树影婆娑着撒了一地。路过王麻子的饭馆门口的时候,我收到老钱儿媳妇巧英的电话,说老钱和建军正闹矛盾呢,要我抽时间过去劝劝。我刚好正为几户不愿意土地流转的村民头痛,每天和几个村干部开会研究对策,所以就没能抽出时间去看老钱。一直过了三四天,就到了小满。

小满会开幕式上,我被县里选为特色村的代表之一,要在开幕式上发言。我是前一天晚上才知道这事儿的,高兴自然是高兴,可我没有任何准备啊!心想着县里怎么会这样做事儿呢!就拨通了镇里王书记的电话,一接通电话,王书记就连连说不好意思,本来一个星期前就决定了,都怪镇里宣传所小王,他忘记通知你了。我只好挂了电话,去准备发言资料。说来也简单,村里的柳编本来就在周围几个县都是出了名的特色工艺产品,随便抓几个特色就能说上一个钟头。所以在开幕式上,我基本上没有看稿子,用了十五分钟,把村里的柳编历史和特色,以及今后的发展规划和招商方针说得透彻到位,迎来了大家的阵阵掌声。

开幕式结束后,我没有陪领导和来宾吃饭。我先到我们村展区,去看看展出商品是否齐全,多不多人来采购。我和会计军政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边走边估算着头一天能卖出去多少。后面走过来一个赶会的,扛了一把大竹扫帚和两把木叉,差点扎到我的脸。大木叉历来是麦忙季节最抢手也是最主要的农具,做工也很讲究,三个叉子不是组装上去的,而是由一棵桑树修剪成的。桑树长到一人高,剪去顶部后,周围生出很多分枝,选择三条长势旺盛大小均匀的留下来,其余的剪掉。第二年,三个杈枝长到拇指粗,树干也长到手腕粗。捏叉的老把式把树砍下,把三个杈留下一尺半长,用火烤了,捏成了一顺弯,再去皮抛光,就成了一把上等的木叉。可别小看了这木叉,有力气的汉子,一叉子下去,能叉起一个立方的麦秸,三五叉就能装满一辆架子车。这几年推广机耕机收,外地来的的大型联合收割机一进地,连割带脱粒一次性完成,麦子直接装进袋子里。麦秸也都是随便挑到地边,沤烂了直接还田。加上新型的铁叉又便宜又好用,所以很少有人买也很少有人做这种木叉了。我正要说小心点儿,扭头一看,原来是老钱。我大喜过望,赶忙拉到路边,掏了烟递上去。聊了几句,就让军政先去会场,我下午再去。完了就拉了老钱去吃羊肉烩面。老钱也不推脱,把农具放到马记面馆的门口,进去找了个角落坐了。我很高兴地问他:“就你一个人来?”老钱一边点烟,一边回答我:“建军也来了,在农科所看玉米种。”我一听就乐了:“那我打电话给他,过来一起吃饭。”

我们要了半斤热羊肉,上面还撒了一层荆芥叶,让人看了都想流口水。又点了几个凉菜和三碗烩面。老钱对面的桌子坐着一对年轻小情侣,看样子还是高中生,小女孩头发扎成一个大把子,在头顶竖着,很是夸张。穿着一件低领黄色T恤衫,内衣的蕾丝边和胸部露在外面一截,两个人那份亲热劲儿让老钱很是别扭,我一看不对劲儿,就索性借口给建军腾位子,和老钱对调了方向坐。建军很快就到了,一进屋就和我打招呼:“王叔!你不是在主席台上吗?”我一边从旁边的冰柜里拿出啤酒倒上,一边回答他:“我们村干部都是陪衬,开幕式完了我就下来了。”说完三个人干了一杯啤酒,建军由于喝得太急,呛得差点喷到桌面上。老钱没好气地说:“没成色!不会慢慢喝吗?”三个人边吃边喝,等到盘子快要见底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提出了在心里藏了几天的疑问:“上个月建军不是说去打工吗?”没想到我的问话落到了冰窟窿里,两个人都吸着烟不说话。我有点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建军一口气喝光了自己杯子里的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才说:“今天刚好王叔在这儿,我们把话说开了。”我有点意外地问他:“怎么啦?”建军又干了自己的酒说:“我上个月说好了去打工,让他把地租一部分出去。可是他就是不愿意。”老钱慢悠悠地抽着烟,半天了才说:“你只管走你的嘛!十几亩地我种得了。”“你都快七十岁的人了,那还像年轻时那样!再说了,现在有全自动的设备,你都不用,非要按老方法自己收自己种,万一累着了咋办?”老钱一听就不快了:“机器不要钱啊?花钱不说,麦子都收不干净,好不容易种出来的庄家都抛洒了,多浪费啊!”建军也不示弱:“现在都讲效率,能抛洒多少啊?”建军喝了一大口酒,突然说:“要不这样:当着王叔的面,我们打个赌,两块地的麦子分开收,你用老方法,我用机器收,如果我的产量低于你,我再不提去打工的事儿,老老实实跟你种地,如果我的产量高于你,你得听我的,租用机器快快把麦收了,留下一亩,剩下的地租出去,我出去打工。”老钱没想到儿子敢跟自己叫板,心想自己种了一辈子地,哪能还输给你,就指着建军的脸说:“你别觉得你长大了,厉害了,我告诉你,我薅的草也比你种的庄稼多,还敢跟我叫板。不做出来让你看看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我一下子愣住了,不过很快,会心地笑了起来:“好!咱就看看传统农业和现代农业哪个厉害。那,我就做个证人,收了麦咱还在这儿喝酒,看结果咋样。”老钱边喝酒边对我说:“你看看,现在年轻人个个都逞能。”因为我还要赶着去会场看看,又闲扯了一会儿,三个人就离开了饭馆儿,各自散了。

小满会一过,用机器收割麦子的人不时到地里看看,揪一条黄稍儿的麦穗,在手里揉了,吹去麦芒,把麦籽儿放入嘴里咬咬试试,看水分不多了,就开始打电话预约联合收割机服务队。老钱用石磙打麦,就早早地把自留地的莲花豆薅了,铲平了地,叫建军开着拖拉机挂上石磙碾场。建军碾了两圈,老姑父打电话来,说今天上午房子要上大梁,要建军去帮忙。建军叫爱人巧英上来开,自己骑了自行车去姑父家帮忙。巧英刚生了孩子,一对奶子在拖拉机的的颠簸下晃晃悠悠的,开得比建军还快。碾了五六圈,巧英把拖拉机开出打麦场,上路回家去了。老钱掂着一桶水,一马勺一马勺地洒水,撒完要过一天,等水荫干了,还要再碾,要碾上四五遍,打麦场才会结实光洁。洒完了水,老钱挑着空桶,一边往回走,一边擦着头上的汗。自打过了小满,天气就出奇地好,好风好太阳的。一片黄澄澄的麦田,在热辣辣的东南风的吹拂下,掀起一阵阵麦浪,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打麦场刚碾好,麦子呼啦一下子就熟了。老钱多少年的经验都是收早不收晚,收晚了麦穗一炸开,麦籽儿就抛洒得满地都是。在我去县里开会经过李家湾的一天早晨,老钱就叫建军把拖拉机开出来,装好了收割机,开进地里割麦子。老钱负责的这半边有两亩地,没到晌午头儿,就割完了。下午,两个人挂了架子车,一趟一趟地把麦子拉到场里,一直拉到月亮爬上了树稍儿,才算拉完。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老钱就拉了架子车去田里,一筐一筐地把洒落在地里的麦穗子拾干净,拉到场里,才回家吃饭。巧英正坐在院子里敞着怀给孩子喂奶,见爹回来了,也不避讳,一边拿着那白生生的奶子往孩子嘴里送奶头,一边说:“饭在锅里,怕凉了,没给你盛。建军吃罢了,去叫收割队下地收麦。”老钱进到灶屋,掀开用了多年的大铝锅盖,锅盖一不小心把灶台上那块本就松动的瓷砖撬掉了一块,他往外看了一眼媳妇,赶忙收拾了,端着饭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麦罢重新支锅。”

到了中午,建军开着拖拉机把收好的麦子拉到场里,等着摊开晒麦。老钱头也没抬,只顾一个人钻到麦秸堆里摊场,建军卸了麦子,拿起木叉和老钱一起摊了起来,两个人谁也不说一句话。一辆麦收消防宣传车从场边的路上经过,安全办的宣传员那带有时代及方言特色的农忙消防宣传口号,不间断地从有点嘶哑的喇叭里传出来:“拖拉机上场,要带防火罩。无罩罚款二百元。禁止农田烧麦秸……”宣传车过后,路面扬起一阵尘土。巧英左手掂着篮子,右手抱着孩子,一边用脸护住孩子的脸,一边来到场边的桐树下,把篮子放到地上,冲着场里喊:“吃饭了。”说完打开篮子,把一大盆捞面和一小盆番茄鸡蛋汤取出来,又取出一碟黄瓜菜,逐一放到场边的石磙上。老钱和建军扛着木叉走出麦场,建军还没蹲下,就端起刚盛好的一碗捞面,抓起两个大蒜瓣,呼噜呼噜地吃起来。老钱丢下木叉后,把场边抛洒到路面的麦穗一个个捡回场里,又把过路车轮子压出来的麦籽儿一粒粒捡起来,扔到场里。也不洗手,用浸满汗水的毛巾擦了手,才开始吃饭。这种生活要伴着他度过整个麦收季节。

(3)

麦收工作过去了一个星期,天仍然晴得高高的,瓦蓝瓦蓝的天空一丝云都没有。麦子收得早的人家,已经抢种了玉米,动作慢的就错过了墒情,面对着干巴巴的麦茬地,无法播种。我把几个正在午睡的村干部叫起来,到地里检查了一圈,回来开了个“三夏工作通报会”。然后就打电话约了老钱和建军,等一下去验收他们的比赛结果。

下午的太阳毒得火辣辣的,天气热得厉害,我的老吉普车坏了,又不敢骑车子去,就叫了村西头麻子的面包车送我去老钱家。麻子真是一个抠门,等我上了车,他才打开车子的冷气。由于冷气很久没有加雪种,一点儿也不凉,一路上像坐在闷罐子里一样,热得快要虚脱。直到老钱家门口,车里才觉得有点凉爽。

我下了车,进了院子,映入眼帘的是院子里两棵树之间的晒衣绳上搭满了花花绿绿的女人衣服,白色吊带背心,透明纱料的黑色小马褂,还有一条红色三角短裤和一件黄色内衣,满满的挂了一绳。我正疑惑着,巧英听见门响,从屋里迎了出来:“是王叔啊!大热天的你咋来啦?赶快进屋来凉快凉快。”说完扭头往堂屋里走。我进得屋来,找了个对着风扇的小椅子坐了。看看只有巧英一个人,就问:“建军呢?两个人都不在家吗?”巧英倒了一杯开水给我,玻璃杯子里面漂浮着白色的水锈。见我在看杯子里的水锈,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早上忘记烧茶了,茶瓶里还是昨天的。建军抱着孩子出去了,俺爹在西屋睡觉,我去叫他。”说完跺着快步出了屋子。不一会儿,老钱摇着蒲扇从西屋走了过来。他没有直接走院子中央,而是贴着堂屋墙根走过来,看得出来,他是故意跺着那一绳花花绿绿的衣服。还没进屋,就冲着我喊:“你咋恁快啊!才几分钟就到了。”我忙寒暄着站起来。巧英在里屋给建军打电话:“建军呀,快回来吧,王叔来了。”说完,“啪”地一下把电话挂了。没等巧英出来,老钱就怪罪着:“你都不兴小点声吗?”等老钱坐下了,我才坐回位子上,问:“麦子收成咋样啊?”“还可以,比去年多打了一百多斤。”“噢!腰还疼吗?”“收麦那几天不痛,这几天一闲下来,浑身都疼,真是老了啊!”老钱捶着自己的腰回答说。没多大光景,建军抱着孩子回来了,和我打了招呼,跑过去把孩子递给巧英:“屙啦!弄得手上都是屎。”说完跑出去洗了手。又打电话叫村东头小卖铺送西瓜来。几个人正说着话,从东屋里走出来一男一女,男的我认识,是老钱的三儿子。女的我倒是没见过,不过凭两个人手臂擦着手臂那亲近样儿,以及院子里那一绳衣服,我就估得八九不离十,一定是他女朋友了。老钱一见儿子出来了,赶快冲着他俩说:“还不叫叔。”老三就揉着朦胧的眼睛叫我:“王叔你来啦?”我连忙应承着:“哦,你啥时候回来的?放暑假啦?”没等老三回答,巧英在一旁银铃般地说:“都回来几天啦!老三本事着呢!把侄媳妇都给你带回来啦!你还没见过吧?”说完,又扭过头对老三的女朋友说:“小梅啊,这是咱叔,西边王庄的。”小梅朝我笑笑,算是打了招呼。老钱一看没叫我叔,就一脸的不高兴。老三正不知去还是留,西瓜送到了,他马上拉了女朋友跑过去接了:“王叔你坐啊,我们去切西瓜。”等两个人出了屋,巧英小声对我说:“两个人热乎着呢!一天到晚粘到一起。”我知道这回他们两个真的睡到一起了,难怪老钱不高兴。

又说了一会儿话,西瓜切好端了进来,我一边吃西瓜一边试着问老钱和建军:“言归正传,比赛结果怎么样啊?谁的产量高啊?”老钱摇着扇子说:“你问他呀!”建军咬了一大口西瓜,半天才咽下去,笑着说:“两边都是二亩地,他收了一千八百一十斤小麦,我收了一千七百九十六斤。路上袋子烂,一袋子麦掉了半袋子,只剩下了不到十斤,算上漏掉的,比他还多呢!”老钱也不抢话,只是收回了目光。我知道他认为自己没赢,但是心里想着没花钱收麦子,所以也没算输。这时老三抢过话来:“虽然产量差不多,但是用机器收麦少受累很多,社会发展了,要跟上时代的脚步,有先进的设备,何必非得累半死呢!”说完,吃了一口西瓜,又说:“出去打工,农忙回来请收割队收了。两不耽误。”这时候老钱用扇子指着老三说:“你们年轻人整天就想着怎样不干活,净想着歪门邪道投机取巧的。越来越懒。”老三一听不买账了:“什么叫歪门邪道!这叫脑力劳动,叫技术进步。如果大家都还像过去那样老老实实趴在地里,不去想着技术进步,说不定现在还停留在以前的生活水平。你那脑子也该改改了,年纪大了,就交给我们去干吧。”见儿子顶自己的话,老钱有点生气,却找不出合适的话回应,就对建军说:“你们想出去打工就出去吧,我也不管你们,我还是种我的地,你们也别说那么多啦!”我一看有点僵局,赶忙打圆场儿:“他们说得是有点绝对,可也是为你好,现在的身体不像过去那年月了,最小的儿子也都快大学毕业了,你也该享享福啦!他们出去工作,说不定还能混出个样子来。”老钱没有出声,点着一支烟,低着头慢慢地吸。小梅拿了手帕,给老三擦额头上的汗,考虑到老钱讨厌他们亲热,老三就拨开小梅的手,朝爹噘了噘嘴,示意小梅老实点儿。建军这时候口气软了下来:“其实我也不是怕干活,只是想着多挣点钱,走了又不放心他的身体。既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没有少打粮食,那我就决定了,一种上秋,我就出去打工,把地租出去一半,留下三亩,你和巧英种着。”老钱还是没说话,只是狠狠地吸着烟。我就顺势劝老钱说:“你就放他出去吧,出去后多打几个电话回来,勤回来看看就是了。”老钱这时抬起头,对着建军说:“我又没有说不让他去。”见状,我冲着建军说:“好了好了,你爹也同意你去了。那就去吧。天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我话音刚落,正要站起来。巧英就抢过话头说:“走啥呀!等一下我就去做饭,叫建军去村西头饭店弄几个菜来,你们几个喝两杯。”我推脱了好一会儿,老钱和建军都拉着我死活不让回去,我只好留下来。和老三说了会儿话,就去西屋老钱的房间去坐坐,路过院子里那一绳衣服,我也有点不好意思。从旁边钻了过去。巧英赶快拉了老三,低声说:“还不赶快收了?”老三就一边叫小梅收衣服,一边嘟囔着说:“那有什么。”

晚上的饭很丰盛,一个整鸡,一个凉拌猪肝,一盘咸牛肉,还有两个素菜,外加一个葱花炒蛋。酒是过年我送来的西凤酒。小梅不知道是坐在一起吃好还是不坐在一起吃好,正在尴尬着,巧英过来拉了她说:“他们男人喝酒,走,我们去灶屋吃。”我就让着说:“来,都坐下都坐下。反正没外人。”老钱一边点烟,一边对我说:“女人坐啥桌啊!不用管她们,她们有吃的。”我一边给他倒酒一边说:“以前的老规矩该改改了吧?”老三这时却一脸的大男子主义:“她们去厨房吃,我们喝我们的。”我也就没再说什么,四个人坐下来开始喝酒。一瓶酒快完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晚上约了村会计算帐,就不敢再喝,匆匆吃了个馒头,叫车子来接了我回去。

过了一个多月,天还是没下雨,村村都紧张着抗旱。我打电话过去问老钱要不要帮忙,电话是巧英接的。从巧英的话中得知,建军到底还是没有去打工,因为看到老钱的腰疼的越来越严重,就不断地拉着老钱去中医院治疗,几个老中医都告诉老钱说是过去年轻的时候累的,没法根治,只能做做针灸,贴贴膏药,减轻疼痛,建军就每周带他治疗一次。巧英还告诉我,前天老钱和建军又吵架了,原因是建军没和他商量,把家里的麦子卖了一大半。建军不想在家里存那么多粮食,半年不晒就会生虫,晒一次要一天时间,很是累人。反正又吃不完,于是就卖了四千斤,留了一千多斤。哪想着老钱一看东屋的粮食穴子空了,就骂上了,说建军没经历过苦日子,没经历过假年成,假年成就是收成减产,那时候没有粮食吃,人人都饿得面黄肌瘦的。我知道老钱是怕了,怕来年突然天灾,没有收成。挂了电话,我就想着这老钱真是的,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于是翻出来两瓶藏了几年的杜康酒,准备着抽时间再去看看老钱。

作者简介

崔加荣,1973年生于河南省沈丘县,惠州作协会员,园洲诗词协会副会长,曾发表小说《又见槐花开》、《鸡飞蛋打》等十多篇,诗歌《麦田》、《三月的风》等六十多首,出版小说集《又见槐花开》、诗集《花开四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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