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专栏】
文：张中信
版式设计：湛蓝
图源：堆糖
成都书系列
前不见古人
——历代文人与成都之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是大唐武周时期的著名诗人陈子昂担任右拾遗期间，随军出征契丹时，登临蓟城北楼，历观燕国旧都，仰视苍茫天穹，俯视广袤原野，抒写的一首旷古烁今的诗作。
陈子昂，生于公元661年，字伯玉，梓州射洪人。子昂自幼聪颖，但不好学。少年时喜交游，讲义气，好射猎，爱赌博。18岁那年，陈子昂到乡学堂游玩，但见学堂庄严安静，学子专心治学，课堂书声琅琅：“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次乡学游历，陈子昂幡然感悟到自己内心的悸动。为此深受启发，才开始发愤读书。通过在乡学数年刻苦攻读，陈子昂在学识上大有长进。在广泛涉猎文史典籍的基础上，他特别喜欢钻研经邦济世之学和游说国君的纵横之术，并立志将来要在安邦治国上有所作为。
陈子昂于21岁那年负笈辞别父母和故乡，一路长途跋涉，怀着壮志雄心和昂扬乐观的心情去京城长安求学。离开家乡前，陈子昂专程赴成都寻古访幽，他遍览成都山水风物，赴都江堰观赏李冰遗迹，凭吊三国遗迹，尤其对蜀汉丞相诸葛亮治理蜀国，平定天下的业绩赞叹不已。之后，他顺流而下，自天府之国出川入楚。一路诗情画意，一路豪情迸发，他终于在诗作《度荆门望楚》中得以宣泄：
遥遥去巫峡，望望下章台。
巴国山川尽，荆门烟雾开。
城分苍野外，树断白云隈。
今日狂歌客，谁知入楚来。
从诗中可以看出，他对此次入京求学充满了美好的愿望。他渴望鱼跃龙门，一展自己满腹经纶。然而，第一次应试却落第了。
陈子昂回到故里，开始云游四方，在古经与禅意里体验特别的空寂之美。那个时期，箫声与剑影，现实与梦想，时刻撞击着陈子昂的心灵世界，他终于在先秦纵横家鬼谷子那里找到了知音：“吾爱鬼谷子，清溪无垢氛。囊括经世道，遗身在白云。七雄方龙斗，天下乱无君……”
陈子昂的背景比李白和司马相如好一点。陈子昂小时候是个恶少，家里有钱，财大气粗。“财”“才”，不同。要是两个都多，那可了不得。陈子昂偏偏就是两个都多。
24岁那年，陈子昂再次赴京应试，临别前他吟诗作别亲朋好友：“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悠悠洛阳道，此会在何年？”陈子昂跑到长安做“长漂族”，可是长安米贵，居大不易。你再牛，到长安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你又不是王维，能出得来吗？所以陈子昂也憋得非常难受。只好自己炒自己。
陈子昂的自我炒作效果，是一个著名的千年案例。他是怎么炒作的呢？唐代长安，有身份的人很多，文化事业非常发达。唐代也有像现在成都送仙桥一样的古玩市场，拍卖古玩。陈子昂就去逛古玩市场，看见有人正在拍卖古琴。其实陈子昂对古琴一窍不通，但他脑子好，灵机一动，以天价拍下一架古琴。当时也跟我们这个年代差不多，追星族特别多，八卦新闻也传得特别快，是一个极易产生偶像和粉丝的年代，人往往一不小心就一夜成名了。当时的各种娱乐传播渠道，什么酒馆啊，青楼啊，甚至整个长安城都在说：四川来的一个“棒槌”，用天价拍了一架不值钱的古琴。于是，所有人都开始关注这件事，“娱记”也来采访陈子昂。陈子昂说：“钱算什么？我多的就是钱！大家都来我这儿领钱。帮我把消息散发出去，说我陈子昂三天之后，要在长安最繁华的广场举行古琴音乐会，免票入场。”结果当天人山人海，而且都是有身份的人。陈子昂怎么说的呢？他说：“女士们，先生们，我正告你们：我不是音乐家，我也不懂古玩，虽然我花天价拍下了这架古琴。”他一边说，一边挥起斧头，把琴给劈了。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说：“天啊，这是什么人啊？”陈子昂又发话了：“这算什么？跟我不朽的才华比起来，这根本就一文不值嘛。你们就知道‘鉴宝’，还有文化吗？现在一个天才就站在你们面前，有机会认识一个500年才能出现的旷世天才陈子昂，这是你们人生最大的荣幸啊！”
当人们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后，陈子昂想不出名都不行。其实陈子昂是冲着武则天来的，他知道武则天是个不按常规办事的人，而且武则天想做大事。武则天跟李家实际上代表了两个集团的利益，她必定会再捧出一帮人来，因为李家的旧人她不爱用，她要重组自己的一班人马。陈子昂非常清楚这一点，他是事先琢磨过的，所以能够一炮打响。
这次，命运之神终于为陈子昂伸出了橄榄枝，陈子昂终于进士及第了。刚入公门，少年得志，春风满怀，不甘寂寞的陈子昂便做出了一件震动朝野的事情，以一篇《谏灵驾入京书》而驰名朝野。
此时的大唐王朝已在武则天的绝对掌控之下。唯一介白衣进士陈子昂斗胆上书反对。他指出：“先图谋后事者逸，先事后图者失。”建议灵驾不移长安，在洛阳就地置陵，以免劳民伤财，得不偿失。
武则天阅奏后，非但不生气，还传旨召见子昂。金銮殿上，来自则天故里的年轻文人陈子昂意色扬扬，纵论治国之策，滔滔不绝，使武则天龙颜大悦。一向善于选拔人才的武则天“奇其才”，授以麟台正字之职，掌管校正书籍，后再升为右拾遗，负责向朝廷进谏，令其“言天下利害”。至此，陈子昂声名大振，诗文风行天下，人们都称赞他少年得志，乃司马相如再世。
武则天的知遇之恩，陈子昂决心舍身相报。士为知己者死是中国文人自古以来的朴素思想。陈子昂披肝沥胆，决心此身以辅佐明君，澄清寰宇为己任。武则天欲攻伐生羌，陈子昂上《谏雅州讨生羌书》，极力反对。并及时上书论边防安危之策，武则天龙颜大悦，破例再次召见。陈子昂再进《答制问事八条》，深得嘉许。
这个时期，是陈子昂最为春风得意的时期。他指点江山，骋抒怀抱，入朝对明君，直言进谏；出门临江山，描绘宏图。他提出“王政莫大于安民”的政治纲领，主张“使人乐其业，甘其食，美其服”：一要“劝农桑”，解决吃饭问题；二要“修文德”，提高文化道德水准；三要“固边防”，巩固国家政权。他的这些朴素的政治主张和人本思想，直到今天也具有积极的进步意义。陈子昂对武则天的忠诚，也到达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当武则天终于改国号为大周登基称帝的时候，他满怀激情的写下檄文《大周受命颂》，极尽歌颂天朝圣君武则天的改朝换代是“顺乎天，而应乎人”。
然而，陈子昂的政治生涯却并非一帆风顺，他的宏大抱负、政治才能的发挥受到封建社会历史条件的诸多制约。尽管他对朝廷对武则天一片忠心，矢志不渝，由于他多次进言，接二连三地上书指责军中大事，不可避免地触及到朝廷一些权利集团的利益。于是，受到以武三思为首的朝廷奸人的陷害，竟于元载元年被诬陷入狱。
武周万岁登封元年（公元696年），大周开始了平定契丹叛乱的战争。权臣武三思之侄武悠宜率部远征契丹，陈子昂以右拾遗身份随军出征。虽为一介书生，他却格外忧国忧民，在军中积极奔走，并向武悠宜多次上表，提出了很多具有远见卓识的合理化建议。
专横霸道的武悠宜对陈子昂的多次建议不但不予采纳，反而以书生浅见，不合时宜为由，予以批驳。陈子昂据理力争，却被武悠宜以无理顶撞上司为由降为军曹，勒令他不得再参与军机大事。满怀报国壮志，却遭此等小人报复。陈子昂一片冰心，换来匝地绝望。他深感壮志难酬，前途渺茫。东征时期，他的情绪一度陷入人生的低谷。
一个北风呼啸的下午，陈子昂打马走出荆城，满怀忧思地登临荆州北楼，也就是古幽州台。他抚摸古台旧址，追思前朝旧事，念及当今天下，痛惜物是人非，感慨良多，激愤不已。
就在这个楼台，就在这个时刻，一首划破历史长河，高耸云端的诗作《登幽州台歌》破空而出：《登幽州台歌》全诗，此诗甫出，立即震动大周文坛，开启了盛唐诗韵第一声。
《登幽州台歌》，既充分表现了陈子昂理想破灭，功业无法实现的苦闷；也表达了他忧思政朝，体恤黎民的忧患，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和宏阔的历史震慑力。一千多年来，受到历朝历代文人学士的追捧，其生发出的悠久魅力和文学意义已超越时空，彪炳中国文学史。
由于武悠宜指挥失策，东征最终以失败而终。因为有武三思的全力袒护，主将应承担的东征失败之责最终不了了之。东征归来，主将未承担失败之责，可陈子昂一介小小的军曹却依然遭受到武氏势力的打压。万念俱灰的陈子昂在情非得已的状况下，为求自保，只得选择辞官归隐之路。
武周圣历元年（公元698元），陈子昂上书女皇武则天请求辞官，归隐老家四川射洪西山。女皇下诏允准，让他带职返乡，仍领右拾遗薪俸。这应该是女皇在沉沉夜幕中，留给他的最后一缕温暖。从此，陈子昂回归故里，开始过着耕田、种树、采药和织布的田原隐逸生活。
陈子昂归隐乡梓，过着粗衣朴拙的田园生活，在政治上更加与世无争。返乡的第二年，父亲便溘然长逝，陈子昂哀伤不已，悲痛欲绝。此时，他的身体也处于极度的虚弱中。然而，朝廷中那些舞动的黑手却并未因此放过他。
手握大权的奸臣武三思一心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指使射洪县令段简多方罗织“莫须有”的罪名，污陷陈子昂。在段简的操控下，凶残的衙役将形销骨立的陈子昂锁进监狱，并日夜对其进行残酷的肉体迫害，以致“杖不能起”。心如死灰、体衰多病的陈子昂在狱中受尽非人折磨，求告无门，呼天不应。在万念俱灭的情形下，他只能选择一死了之。一代文豪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惨死于酷吏之手。
陈子昂的悲惨命运，女皇武则天或许并不知情，或许听之任之。因为，这个时候的女皇早已权倾天下，乾纲独断了。她早已不需要，也不记得那个曾经为她忠心耿耿“护驾”，才华横溢的蜀中才子陈子昂了。陈子昂死于武周长安二年（公元702年），年仅42岁。他的一生虽然十分短暂，却因其特有的政治经历和绝世文学才华而震慑华夏文坛。
陈子昂关于诗歌革新的主张，实际上是要求诗歌恢复从《诗经》以来就重视思想内容的优良传统，这是符合时代要求的革新之举，标志着唐代诗风的悄然转变。正如《新唐书》所说：“唐兴，文章承徐、庚余风，天下祖尚，子昂始变雅正。”这些主张在后来者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大家手中得以传承并发扬光大，最终造就了盛唐诗歌的绝世辉煌。
陈子昂不仅从理论上主张诗歌革新，在创作中也率先实践。《感遇诗》三十八首有力地体现了他的革新精神。其内容丰富，现实性很强，而且写得十分质朴，这在当时是很难能可贵的。
《登幽州台歌》在中国诗坛，就像耸立在幽州台上的诗人陈子昂一样，突兀奇崛，傲然不群。在当时和后世都赢得了无数的读者，可谓“时人莫不知也”。它也是齐梁以来两百年里文坛未曾听见过的洪钟巨响，使那些沉浸在前朝旧梦里的初唐诗人们，显得萎靡与渺小。
杜甫称赞他：“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白居易也曾将他与杜甫同比：“杜者陈子昂，才名括天地。”而韩愈则称赞他：“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而他的《感遇诗》则直接启发了唐代诗人张九龄《感遇》和李白《古风》的创作，李白传承了他以复古为革新的理论，进一步完成了唐诗革新的历史任务。“继往开来，中流砥柱，上遏贞观之微波，下决开元之正派”，后人的这一评价颇为中肯。
陈子昂因其在文学创作上的巨大成就，而受到后人的敬仰。唐代宗大历年间，东川节度使李叔明为之立“旌德碑”。他读书的学校在唐代就已被当做纪念地而保存，一直延续到今天射洪“金华山读书台”，已历经一千多年沧桑历史了。
沧海桑田，大浪淘沙。历史上有多少文人墨客早已成为过眼云烟，陈子昂却像一颗光芒四射的行星，始终光耀着华夏文坛。成为屹立于天府大地，名垂青史的巴蜀文化奇才！
作者简介
张中信，字峰源，四川通江人，经济学研究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成都市青羊区文联副主席、《琴台文艺》执行主编。曾荣获“全国优秀读书家庭”“四川省优秀青年”称号。出版《风流板板桥》《匪妻》《失语的村庄》《哦，野茶灞那些事儿》《成都书》等著作25。作品入选多种选本，荣获四川文学奖和冰心散文奖等多种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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