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软梅花不受春
—从王廷鉴的作品看其对女性的钦怜
文：姜盛武 / 版式设计：玉丽 / 图源：网络
王廷鉴，号蓉之，史志修纂专家，清代鄱阳（今油墩街镇邹家村）人。王廷鉴年少便聪颖过人，遍览经史子集。王廷鉴于清道光癸亥年（1843）中举，庚申年（1860）中进士，分发直隶即用知县，未应仕，改任芝阳书院山长，主讲经义诗赋。王廷鉴博学多才，治学严谨，备受时人敬重，曾受任修《同治鄱阳县志》和《同治饶州府志》。王廷鉴才思敏捷，诗文诸体俱佳，作品写意人物及市井百态，写实时局及悲欢离合。难能可贵的是，这样一位在儒学中浸润成长和传承“三纲五常”的封建社会文人，却能与曹雪芹一样，在自己的作品中对女性诉以钦怜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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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廷鉴纪实体小说《梅影楼传奇》所纪的是咸丰三年（1853）七月，太平军攻克鄱阳，知县沈衍庆、署理知县李仁元一并战死的悲壮故事。王廷鉴纪述创作小说《梅影楼传奇》的动机是什么呢？是为了歌颂报国殉难的英雄？可以猜想，王廷鉴的这样创作的动机是有的，但沈、李毕竟是地方小吏，抵御叛匪之举谈不上惊天动地，对于这样的地方忠君英雄方志里记下一笔足矣，何以激起王廷鉴创作《梅影楼传奇》？愚以为，真正的动机可能不在此。
从《梅影楼传奇》这部小说的文题和大部分章节内容，特别是开篇唱词与故事结局看，王廷鉴在《梅影楼传奇》中人物形象塑造得最丰满的是满腹才情和殉夫凄绝而亡的刘怡青。文题“梅影楼传奇”，梅影楼是刘怡青闺所，刘怡青是梅影楼的女主人。为何取名“梅影楼”，据《同治鄱阳县志》卷一二《寓贤·徐夔》和《同治饶州府志》卷二四《人物七·寓贤·徐夔》记载：浙江钱塘人徐夔（字辰伯），为知县沈衍庆（号槐卿）记室，沈衍庆调任鄱阳，徐夔与妻刘怡青随行。夫妻蹴居之地，梅花盛开。刘怡青为其母梦梅而生，因命此楼曰梅影楼。徐夔请饶州文士寇宗栻题匾，姬传乐绘楼，文学陶题词……女主人刘怡青不仅识文断字，幼解音律，亦能吟诗作赋，能写出“细软梅花不受春”这样佳句的女子，必定是如李清照一般的“大家闺秀”。“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楼以梅影为名，主人又是清雅才女，加上文人墨客题匾绘楼题词添彩，雅楼与才女，才女与雅楼，相得益彰，何等雅致幸事。可是自古红颜薄命，刘怡青不仅才情如李清照，其人生命运也与李清照一般相似，甚至更传奇多舛。昔日李清照和丈夫赵明诚夫唱妇随，一起校勘、鉴赏书画、金石、碑帖，恩爱非常。刘怡青的丈夫徐夔是杭州名士，被鄱阳县令沈衍庆聘为掌书记（秘书）。其时，刘怡青携母亲随夫君徐夔寓居鄱阳，她与自己的如意郎君徐夔也同样有一段琴瑟和谐的美好幸福时光。《梅影楼传奇》开篇唱词曰：“钱塘名士，天然佳配。刘氏女娘，曾休作文幕友，喜伯鸾德曜相随唱，共寓鄱阳。借梅影题楼，图画吟咏好年光。”可惜刘怡青与夫君徐夔这种幸福美满的生活没能维持多久。咸丰三年，粤匪（太平天国义军）攻陷饶州，知县沈衍庆、署理知县李仁元一并战死，丈夫徐夔被俘，刘怡青偕母投井而亡。一个文弱的女子，在丈夫遇害之时，在大难临头之际，面对叛匪能以身殉情，其对家国的大是大非，其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其对叛匪的愤恨之烈，已超乎常人，让一般的男子都汗颜。刘怡青用自己的忠贞烈举诠释了她的“细软梅花不受春”诗句，她自喻为细软梅花，清雅俊逸、傲然孑立。她面对强暴、不是娇媚迎合，而是临危不惧，以死抗争，实乃女中高洁之士也。对于这样一位梅花般的女子，谁不生敬意呢？何况有良知的王廷鉴呢！
王廷鉴虽然接受的是维护封建统治的三纲五常儒家伦理文化，但“三纲五常”推行了两千多年，到了晚清，其对人性桎梏和男女不平等的弊端逐渐被当时思想“前卫”的思想家或文人所认清。如曹雪芹的《红楼梦》就是一部封建女性悲歌和颂歌的不朽名著。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不仅表现了自己的才情和揭露了封建社会终将走向灭亡的必然趋势，其对金陵十二钗这些封建知识女性代表的褒笔歌赞，就是对三纲五常的一种旗帜鲜明反驳。不妨插叙一下，王廷鉴为何“学而优不仕”？除了王廷鉴自己的一些客观原因，其主观不想仕才是真正的缘由，因为他毕竟是个遍览经史子集的饱学之士，官场之浑和人情之浊，当时社会的黑暗，统治阶级即将的穷途末路，他都看得很明白，他不想做封建统治者的附庸。王廷鉴就是曹雪芹似的文人，在“女人无才便是德”的封建社会，他创作《梅影楼传奇》，亦如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王廷鉴不仅是为封建社会贞妇烈女立传，更主要地是歌颂封建社会女性的才情与美德。愚以为，这才是触动王廷鉴纪述创作《梅影楼传奇》的真正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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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从《梅影楼传奇》这样一部小说就推断王廷鉴是一位能钦怜封建社会女性的文人，可能有点偏颇。那么，从王廷鉴对另一位富有才情女性吴筠仙的题诗，我们则可进一步感触到这位文人对封建女性尊崇的良知。“土家才节羡兼持，金石心传金石辞。庾信文章成老境，虞卿著作本愁思。凌霜菊艳淡弥水，傲雪梅香清更奇。谈议只今乏刘柳，剧怜道韫有谁知。”这首《题<筠仙诗集>》是王廷鉴为清道光年间县内才女吴筠仙诗集的题诗。
据载，吴筠仙（亦名吴嶰竹），生于鄱阳城内老横街（今五一路）一书香之家，她幼时随父攻读四书五经，自小便会吟诗填词。少女花季，她读书吟诗填词，赏玩四时景物，生活得闲雅快乐。后嫁给了志趣相投的朱松坪为妻，丈夫屡试不第，仍相濡以沫不离不弃。中年夫病而逝，悲吟唁夫诗，以示自己“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之志，并开始舌耕聊以养余年。吴筠仙曾步王廷鉴原韵作《东湖采莲曲》十首，炼字造句，措辞雅致，足见其文字功底和聪慧才思。
王廷鉴对吴筠仙的才节大加钦赞，在《题<筠仙诗集>》中，他称赞吴筠仙才节兼蓄，文辞优美，并多句用典，满篇溢美之词。王廷鉴以庾信比赞吴筠仙文章老成，以虞卿比赞吴筠仙贫仍不移习文之志，以刘禹锡、柳宗元比赞吴筠仙诗风俊逸奇特，以谢道韫比赞吴筠仙才情俱佳……这样推崇点赞一位同乡才女，在“文章千古事”里是少见的，足见王廷鉴尊重女性，褒奖女性的思想境界非当时文人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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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曹雪芹在《红楼梦》点赞歌颂的几乎是清纯少女，而对出嫁妇人则多是贬责，说明曹雪芹的对“三纲五常”的反对并不彻底，仍有选择性，而王廷鉴则不然，他曾冒天下大不讳，为妓女做了一副共250字长楹联。
上联曰：“试问多少年磨折，却为谁来？如蜡初煎，如茧自缚！没奈何，罗网横加。曾召余（“余”泛指一般男性）还。余固怜薄命者，奚惜一援手也！呜呼，可以悲矣！忆昔芙蓉月下，杨柳风前，腰轻楚舞，舌妙吴歌；每值琼楼半醉，频劳玉腕双扶。天台无此遇，广寒无此游，会真无此缘。纵教善病工愁，替郎憔悴，更那堪谈心夜雨，数尽鸡筹，况平日袅袅婷婷，齐齐整整；”
下联曰：“希图二三日欢娱，便抛侬去。望鱼长杳，望雁长断。强料定，琵琶别抱。屡代卿计，卿岂昧素心哉？而肯再失身耶？噫嘻，殆其死欤？从今豆蔻香消，靡芜路断，门犹崔垅，楼已秦逝；难招红粉芳魂，枉费春衫泪堕。女娲不能补，精卫不能填，少君不能至。尚冀降神入梦，与我周旋，他地年稽首慈云，祈还鸳牒，或有个夫夫妇妇，世世生生！”
（此联李汗志老先生生前已属文做赏析，在此不做累述。）
如果不从对仗上刻意评价的话，这副楹联就是一首无体词，其文辞精雅、叙述婉约、文采斐然。字里行间，足见王廷鉴对封建妓女的同情恻隐之心。
谁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尊严，只是命运造化让人身不由己；谁不想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友情、爱情和亲情，只是人生无常让人难求齐美……从少女或良家女子沦落为妓女，个人主观因素一定不是主要根源，而封建社会的男尊女卑歧视，生活或生存所迫，复杂的社会问题等等客观因素才是主要根源……王廷鉴必定洞察了人世沧桑，究其了弱势群体悲苦的根源，站在人性的角度，描述最底层的弱势女性（妓女）的不幸遭遇，以祈人们给予同情恻隐。是不是王廷鉴“世人皆醉我独醒”？自然不是。古代文人写妓女生活的词作不少，虽然缠绵艳丽，但多半是描述女性媚态离愁之作，而真正为弱势女性述理诉苦之作可能只有王廷鉴这副楹联了。当时人们对妓女问题的漠视与王廷鉴的直面正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足以看出王廷鉴内心是何等的平凡，思想是何等的高贵，品质是何等的优秀，能为社会地位最底层的妓女发声，这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需要多大的勇气。
为烈女立传，为才女题诗，为妓女作联，这样的文人学者自古有几人？我对王廷鉴这位鄱阳先贤油然而生敬意，谨以此文，为其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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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姜盛武，1972年9月生，江西省鄱阳县人，教师，业余写作爱好者，鄱阳湖文化研究会会员，在各级各类报刊杂志和丛书发表或登载散文、诗歌100多万字，有多篇作品获奖，出版了个人散文集《那片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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