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萍续
四
秋萍有个发小名叫敏儿，嫁在了大英村。在决定去大英村之前，秋萍几天都吃不下睡不好，她把这两年自己的生活好好做了总结，儿子晓军的变化起伏，作为母亲，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她走近大衣柜的镜子面前，打量了一下自己，头发蓬乱，眼睛肿起来，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她仿佛听到丈夫揶揄着说：“看看你，都成了啥样子，真让人失望。”
火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麦穗低下高昂的头，但绝不是屈服而是它成熟的礼节。人们摩拳擦掌，期待一场挥镰收麦的大好景象。秋萍从院子的井里打了一桶水，舀一瓢先喝个痛快，想把连日的伤心忧郁统统浇灭，再盛一盆水洗洗那张憔悴的脸，清凉的井水瞬间醒神，渗透着她的希望与倔强。简单收拾了包袱，出门往大英村走去。
秋萍走了将近两个小时，终于见到那块村碑，上面的“大英村”字样苍劲有力，刷着鲜红色的油漆。她掏出手绢儿擦了擦脸上的汗，坐下来短暂休息，敏儿告诉过她，到了村口牌坊那里，再直走五百米向左拐个弯儿就到。没有吃早、中饭的她已经有点撑不住了，感觉肚子贴到了后背上，想起晓军也是自己煎了个鸡蛋吃完去上学的，自个儿都顾不上那么多了，眼下转学的事情必须解决。想到这里秋萍继续走下去，约莫着走了五百米远，一转左她就看到敏儿家与众不同的房子，青砖红瓦，院墙上还保留了旧式的镂空古瓦图案，一看就知道是有讲究的家宅。她紧走了几步，心想着但愿敏儿在家，咽了咽口水，抬起浮肿的手拍了拍大门上的金色门环，头两声没人应，她又使劲拍多两次，敏儿在里面应着“唉”走出来。一见到秋萍她开心地说：“你咋来了？这大热天的，可把你晒坏了吧？快进屋歇歇。”秋萍不好意思地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打扰到你午睡了吧，进屋你再怪我哈。”俩人笑得前俯后仰，亮堂堂的房子里说话都带回音，敏儿一边忙着倒水，一边给秋萍洗了两根头晌摘的黄瓜，还问她：“你吃晌午饭了没？”秋萍说：“没，你随便收拾点剩饭菜给我热热就行。”发小哪里忍心这么对她，搬来两个板凳，一边烧水煮面条，一边和秋萍说话。
秋萍把村里果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事儿，以及她摘苹果的浑事儿，竹筒倒豆子似的讲给敏儿听。敏儿在心里帮着捋了捋，她斩钉截铁地说：“这学该转，不然孩子就毁在你手里了。”说完偷偷瞄一眼秋萍，看她又在那里抹眼泪，赶紧递过一碗面条说：“那也不能苦了自己，先吃饱饭早点回家，等我和他商量商量，帮你想想办法。”秋萍腼腆地接过面条，似乎早已饿过头了，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把面吃了，这是一碗最珍贵的面。
秋萍回家后，大概一个月过去了，田间的小麦马上就要收割完毕，大片的麦茬子远远望过去像刚理完发的样子，露出土地原有的肤色，人们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晓军照样不和妈妈说一句话，每天木讷地上学、放学。同学们都在抓紧备考，期末考试结束后就可以放暑假了，为了能够轻松度过一个愉悦的假期，谁也不想背负一大堆作业，这个想法儿的前提就是努力争取考个好成绩。
五
秋萍去敏儿家的那天傍晚，志强从外面回来，自从被选做了村书记，他就忙得不得了。敏儿打了盆水，顺便递给他一条毛巾，嗔怪到：“看把你给忙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呀！”志强一边擦脸和脖子上的汗，再把毛巾拧过水，一边说：“我想尽自己的能力为老百姓做点事，当不当官就这两三年的事儿，到时候一换界，谁还能记起我来呀。”志强憨憨的笑声让敏儿很踏实，她望着丈夫那宽厚的肩膀，心里特别幸福。吃饭的时候，敏儿把秋萍的事讲给志强听，并希望得到丈夫的帮助，她可怜秋萍父亲去世的早，丈夫两年前又出事，一个人带着晓军过日子多么不容易。饭后，敏儿照例刷锅洗碗，志强坐在院子里，点上一支烟悠闲地赏着夜色。圆圆的月亮从云层里晃出来，大地一片光芒，院内小菜园在敏儿的打理下生机盎然。黄瓜顶着小黄花，调皮地缀着藤蔓荡秋千；西红柿羞红了脸颊，等着主人来摘“娶”；茄子穿着紫袍，显得雍容华贵；尖辣椒、灯笼椒，绿的青翠，红的诱人。还有那唧唧唱个不停的蛐蛐儿，时不时飞来的蛾子，这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亲密而又和谐。
等敏儿收拾好厨房，她挨着志强坐在旁边，他已经想好了事情的解决方法，但他什么都不说，因为敏儿相信他可以办好。此时的她静静靠着丈夫臂弯里，风轻轻吹过脸庞，星星眨着眼睛渐渐堆满了银河，静默的空气里有一种甜，那是初恋的味道。
志强骑着自行车去了一趟县里，他要把近期考察整理的材料递交给县里领导。然后又接着去了一趟老同学家里，老同学在县里任校长。办完这两件事已接近中午，志强乐呵呵地行驶在回家的路上，明艳的太阳照着他的飞鸽牌自行车，支棱棱的轮胎发条也仿佛在唱歌。他远远看到大英水库边上，有几座七零八落的石头坟冢，突然来个急刹车，心里又冒出个新的想法来。说起这石头坟冢，还有个不成文的历史故事，解放后闹饥荒那几年，粮食紧缺，牲畜被饿死的情况比比皆是，有的人携家带口逃荒去了，留在家乡的村民死守着这片故土与生活抗争。但是有一个风俗至今令人咂舌，当时村里满八十岁还没有过世的老人，将由儿女送往水库边上为其砌一座石坟，最开始用石头垒成的坟是留有一个窗口的，每天送一顿饭菜过去，送一餐加一块石头，直到最后一块石头把窗口堵死，就再也不送饭了，直至老人饿死在里面。在那个年代，粮食真的就贵过生命吗？后来这个风俗在某个时期被政府废除了，志强是从他的母亲那里听来的，每每经过水库这一带，他回想着那个旧俗，不禁流下心酸的眼泪。
他的想法就是，等晓军转学的事儿落实了，让秋萍带着儿子到大英来住，但不能无缘无故迁来一户人口啊，必须给秋萍安排个工作。如果在村里建一个养老院，把村里八十岁以上的老人以自愿的形式，接过来照顾抚养，这样既解决了赡养老人的困难，也让秋萍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波光粼粼的大英水库，在志强眼里，越发显得神圣，人民的农耕劳作、日常饮水都离不开它，又怎能让它在叹息声中失去最根本的善良与道德。志强思考着，不觉加快了脚步，要抓紧把这个计划列出详细报告，交给县里审批。
随着收割小麦的忙碌，志强渐渐忘了秋萍的事儿，敏儿也从不追问他，她相信丈夫的为人。就在某天的夜里，志强正忙着安排村里仅有的一台脱粒机时，接到了老同学的电话，已批准晓军转到他的学校就读，并提出：“如成绩一直提不上去，依然会留级处理。”志强说：“我一定会督促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挂了电话的他笑得那么开心，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敏儿，然后乐呵呵地去麦场了，小麦收回来不能一直这么堆放着，大家得赶紧脱粒、翻晒、收仓，下半年还要交公粮。
第二天吃罢晚饭，志强和敏儿去了趟村里小学堂的旧址。由于连续几年入校的孩子都不过百，县里决定把大英村的小学拼接到县小学，同时也给教育局减轻了师资的压力。校园的斑驳墙面，布满夕阳余晖，把人的影子映在上面，有一抹说不出的伤感，本来该有的朗朗书声没有了，放学时校门里鱼贯而出的孩子也许久不见了……敏儿突然兴奋地说：“志强，快看，有枣子！”他们透过紧锁的大门，弯腰探着脑袋往里瞅，一棵枣树在校园的东南角茁壮成长，油绿的树叶间挂满了青色的小枣，这一景象让他俩像孩子似的咯咯笑起来，在志强的眼里妻子笑得像花一样，长发从柔软肩头慢慢垂下，忍不住伸手刮了一下她可爱的小鼻子。
暑假就要结束了，秋萍办理好晓军转学的手续后，把家里仔仔细细地收拾了一遍。除了带走一些常用衣物，其它什么也没带，这里是她的家，迟早有一天还会回来的，也许她会老死在这里，那也是她的宿命。临走那一天晓军认真地喊了声：“妈妈。”两母子互相拥抱流下了眼泪。俗话说“搬一搬，低三年”，这一搬娘俩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呢？
六
秋萍牵着晓军的手，匆匆走进大英村，已是下午五点多了，她想这个时间人们都赶着回家煮饭，没有人会注意到她们母子讨生活的窘色。可许多事情不会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一位刚从菜园里浇菜回来的大妈，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这对母子，脸上没有丝毫的温度。在左转弯向敏儿家走的最后一个巷口，几个妇女围坐在一起择菜，不时向秋萍投来嫌弃的目光，在轮番被几双刻薄的眼神扫射之后，秋萍越来越感觉到脚步的沉重，在举手敲门的那一刻，回头看见那群妇女扎堆私语起来。
敏儿白天就把秋萍母子的房间收拾好了，在家等着一起吃晚饭，听到敲门声赶紧出来迎接。一进门晓军就懂事的喊：“敏儿姨妈好！姨夫好！”敏儿高兴地说：“快点来吃饭孩子，走这么远的道儿累了吧，等一下吃饱饭去院子里洗洗，好早点睡哈！”晓军点点头，愉快地去帮忙盛饭、端菜，他记住了妈妈路上讲过的话，寄人篱下是暂时的，一定要有礼貌，有教养，等找到合适的房子就搬出来住，不能一直这么打扰别人。晓军当时就停下脚步，认真的问妈妈：“敏儿姨妈是别人吗？”秋萍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住在一起总是不方便的，我们要懂得感恩。”晓军边走边踢着眼前的石子儿，心想大人的世界真复杂。妈妈怕他记不住，拽住他蹲下身子，以朋友的身份与儿子立下盟约。所以，晓军勤快地帮敏儿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他想给别人留下好的印象。
晓军吃饱饭后就去院子洗澡，敏儿白天为他利用阳光晒了一大盆水，脱了衣服坐进去。水位刚好没过他的小腹，他一边撩水洗澡，一边想着敏儿姨妈对他真细心，甚至比妈妈还会照顾孩子，这或者是一个好的开始。
有一天傍晚，晓军正在门口揪麦秸秆，好用来烧火煮饭。他看见姨夫带着一群干部模样的人，向他家走过来却并没有进家门。晓军赶紧把麦秸递给了妈妈，紧紧跟上姨夫他们的去向。大人们原来是去了小学堂旧址，姨夫拿出一大把钥匙，是用一个大大的铁环挂着许多各式各样的钥匙，晓军觉得姨父好厉害呀，掌管的事情一定很多，他挠挠头皮，心想长大了也要做姨父那样的人。
晚饭的时候，志强拿出一瓶白酒，邀请敏儿和秋萍与他小酌一杯，俩姐妹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不知道他是为了哪门子高兴的事儿。志强先卖了一个关子：“秋萍啊！你想不想有份工作呀？”秋萍脸都红了，她一直把志强当领导，领导问话那可不能乱说，她再一次把羞怯的眼光投向发小，希望能从敏儿的眼睛里知道点什么，可仍然一无所获。那就猛着胆子回答：“想，但不知道自己能干啥，从来没上过班。”志强端起酒杯向两个姐妹各敬，并自先呷了一口酒，说：“县里批准我们村成立敬老院了，今天已经确定地址就落在咱们的小学堂。”话一说完，一家人立刻鼓掌。志强又接着说：“ 我希望秋萍同志可以肩负重任，替我们大英村照顾老人怎么样？”秋萍一听，立刻站起来：“我一定好好工作，感谢领导对我的信任！”敏儿被她逗得笑成一滩泥。
金秋十月，院角的那棵枣树硕果累累，小青枣如今已经变成了大红枣，个顶个儿的饱满香甜，压得枝条一颤一颤，仿佛是在向人们问好。大英村在一片欢呼声中成立了“大英敬老院”，在响彻天际的鞭炮声中，志强和敏儿、秋萍，搀着三位自愿入住的八旬老人，喜滋滋地走进敬老院，每人一个房间安顿了下来。
当人们用怀疑的眼神端详着，从敬老院门前走过，里面传来的总是一片欢笑声，不时还有悦耳动人的歌声。有人试图打听三位老人家，在里面住得好不好啊？老人们都说：“好着呢！秋英就像我们的亲闺女一样。”至于为什么秋萍改称秋英了呢，谁也说不清楚。志强在年底打电话问候老同学的时候，收到这样的赞许：“志强啊，你介绍的那个孩子从来没坐过红板凳，简直是一批黑马。”
作者简介
梁静，朗诵艺术中级教师，热爱朗诵，喜欢用声音把文字跳跃成聆听者的音符，涤荡心灵，感染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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