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殷国然 / 图：网络
夕阳西下，葳蕤的草场上，我家那只肥硕的老水羊正领着三只雪白的小羊羔，悠闲地吃着鲜嫩多汁的青草，不时发出“咩咩”的叫声。三只小羊羔中，两只是我家的，另外一只是堂弟娃蛋家的。三只小羊羔活蹦乱跳，一会儿低头吃草，一会儿撒欢儿乱跑，一会儿互相之间头抵头干起架来，一会儿又亲热地偎依一起，“咩咩咩”说着知心话……
老水羊是去年我七岁生日时，姑姑送给我的礼物，当时怀着崽。春节前下（分娩）了两只小羊。只两月功夫就出落得又壮实又漂亮。姥姥说，头上长褐色小角的那个像我，性格调皮捣蛋。另外一个像旁院的小月（女孩子），温顺腼腆。
“大喜!大喜!”妈妈从远处叫我，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焦灼。此刻，我和娃蛋正站在柳树下玩剪刀锤子布。
“妈，啥事啊？”我大声反问道。
“快牵着羊回家，有急事。”母亲说。
赶羊回家的路上，我心里一直沉甸甸的，不祥的预感上下翻腾:是卧病在床的姥姥病又厉害了，还是……
一进家门，我就看到院里停着我家那辆架子车，姥姥躺在车上，盖着被子。旁边，还支着一辆加重28自行车，车后座上放一个两面带篓，油污腥臭的荆条驮筐。这辆车太熟悉了，是“皮脸”的坐骑，“皮脸”是杀狗屠羊、开卤肉锅的专业户。我惶恐地望向屋内，堂屋里果然站着“皮脸”，爸、妈，三人在说着什么。
我急急忙忙把羊赶进羊圈，走到架子车旁。
“姥——”我轻轻叫了一声。
姥姥虚弱地微微睁开眼，蜡黄的脸上，褶皱重重叠叠，犹如斧砍刀劈，沟壑纵横。
“大喜——”姥姥很无力地应了一声，就闭上了嘴，浑浊的眼里流出了眼泪。
这时，屋内三人走了出来，腆着大肚皮的“皮脸”前面走，爸妈后面跟，我看见妈妈手里攥着一卷钞票。
三人走过我身边，径直走进羊圈。立刻，圈里响起老水羊母子凄惨的叫声。我大吃一惊，不顾一切跑过去，“皮脸”已抱住挣扎的老水羊往圈外走。我伸出双手，紧紧拉住“皮脸”油腻、毛茸茸的粗胳膊，大声嚷嚷:“干吗逮我的羊!我又不卖!”
三个人都有些吃惊，“皮脸”尴尬极了，看看小脸愤怒的我，又看看我爸妈，迟疑地问:“老弟，这孩子……”
妈妈赶紧过来拉我:“大喜，别闹，卖了羊要给你姥姥治病，你看你大伯钱就给了呢！”说着，伸开手，特意把握着的那卷钞票让我看。
“我才不要呢，卖了老水羊，小羊没有妈妈了怎么办!”我不依不饶，大声哭喊，不争气的泪水糊了满脸。
“啪——”一记响亮，粗暴的耳光落在我的脸上，顿时，脸上火辣辣的痛……
我一愣怔，不由自主松开了手，看到爸爸正用愤怒的眼光盯着我。“皮脸”趁势走出羊圈，把“咩咩”惨叫的老水羊塞进驮筐，推起自行车走出了院子。
妈妈顾不上安慰我，帮眼睛红红的爸爸拉着架子车上，急急忙忙走了。
我哭了一阵，知道已无力挽回老水羊悲惨的结局，只好止住哭声，来到羊圈。蜷缩在羊圈一角挤成一团的两只小羊看到我，“咩咩咩”连叫几声，是诉苦，还是求助？我看到那两双清澈通透的眼里，迷蒙着玻璃状的晶体。
我的眼泪又下来了。走过去拍拍它们，抚摸一阵，然后动手把羊圈拾掇整齐。
天黑下来了。掌灯时分，隔壁大娘端来一大碗稀饭，娃蛋跟在后面，端着小半碗菜，碗上盖了一个玉米面饼。
“大喜哥，别伤心了，你不是还有两只小羊吗？比我还多一只呢。”好心的堂弟安慰我。
我的情绪沮丧到了极点，什么饭也吃不下，就爬到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凶神恶煞的“皮脸”拿刀去杀老水羊，老水羊惨叫着，脖颈处冒着红红的鲜血……忽然老水羊不见了，两只小羊跑出了院子，我在后面边喊边追，追着追着，忽然两只小羊飞起来，飞到半空变成了两朵飘飘悠悠的白云……
“睡了吗?”是妈妈的声音。
“睡了吧。”爸爸说。
是爸爸和妈妈回来了。我余怨未息，不想理他们。
父母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就听到他们悄悄商议:
“这一住院钱还是不够，咋办呢?”
“该卖的东西都卖了，咋办呢？唉……”
“实在不行，把小羊也卖……”后面的声音低得我听不见了。
什么？要卖小羊？我的心顿时收紧起来。一天不到，我精心喂养的老水羊，可爱的小羊都要惨遭屠刀，成为别人的口中餐，尤其那两只小羊，那么小，那么可爱，就……我不敢再想下去了，浑身抽搐得发抖。
不行！一定要救救它们！我暗暗下定了决心。但怎么救呢？想里了半天，突然眼前一亮：对，送到姑姑家去！她家的羊好多好多，我家的羊混进去，谁认得出来？
说干就干。我悄悄起身，穿好衣服，蹑手蹑脚来到羊圈，牵起小羊走出家门，走过村道，迈上大堤，大撒步往姑姑家赶去。
天色大亮，忽然身后响起自行车铃“嘀嘀当当”的响声。我牵着小羊趔到一边，意欲让他过去。可是自行车骑过我身边不远，竟停了下来。骑车人跳下车子，我才看清，他居然是“皮脸”，更让我惊讶的是，车后座驮筐里，老水羊安然无恙地卧着。
“小朋友，你去哪儿啊？”“皮脸”笑吟吟地问我。
“我……”我嗫嚅着，头扭向一边，不想理他，今天不杀老水羊，谁知你明天会不会杀它!
“皮脸”识趣地笑着，转身从驮筐内抱出老水羊，放到地上。
“咩”……“咩咩”……两只小羊欢叫着，跑到老水羊身边，不停用头在母亲身上蹭来蹭去。老水羊也仰天长啸。
“大伯，您这是……”我被弄糊涂了，心慌意乱不知该说什么。
“大喜，你咋跑这儿了？”爸妈气喘吁吁赶来了，见到这情形，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咳，咋说呢！我是被这孩子感动了，小小年纪爱心竟这么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昨晚上买羊的钱算我借你们了。”“皮脸”大伯说着，又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叠十元的“大团结”，硬塞到爸爸手里，“你家的情况我昨天见了，确实挺困难。这一百元你也拿着，给老人看病要紧。”
爸妈感动得连声道谢。
“谢啥呀，乡里乡亲的，谁没有困难时候!”“皮脸”大伯潇洒地摆摆手，骑上自行车走了。
我高兴坏了，激动得险些跳起来，扭头看爸妈时，发现爸爸用握着钱的手和另一只手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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