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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蓝 | 俯首乡间

文、图/ 湛蓝

天空阴晴变幻,云朵宛若风的信使,又像顽劣不羁的精灵,一会儿给太阳覆上一层面纱,一会儿又掀开。小镇本身像是一个隐喻。镇上,村庄,没有记忆中过传统中秋的氛围。斯是中秋,恐难见中秋月。它勾起我一腔秋节的往事。

老家的中秋节很隆重,会打糍粑,祭祖、祭月神。年年中秋前夕,母亲便开始张罗过节。用粗河沙炒黄豆,炒出来的黄豆香而不焦,再用石磨把炒黄豆研磨成细细的粉末,拌入白糖,用来蘸糍粑。中秋前夜,母亲泡好糯米,次日早上起来蒸熟。院子里的邻居,排队等石臼,一家打完了,就抬去下一家继续打。糯米倒入石臼,两个壮年男子各执一根粑棒(木质的),轮流舂,一棒棒舂,直到把糯米捣成软糯的糍粑,一臼糍粑舂下来,即便是壮年男子也挥汗如雨。老弱妇孺皆来围观。最后,两个人将粑棒交叉架在臼里,围着石臼转一圈,协作得很默契地一起举起粑棒,糍粑就出臼了。母亲手上抹有清油,将糍粑拧成一坨一坨,放进装有黄豆粉的碗里,大人小孩便趁热吃。小孩子吃的时候,压不住呼吸,黄豆粉随气流喷了到处都是。

回忆至此,唇角不由扬起微微的弧度。走在山坳杂草掩映的小路上,风送来泥土和秋草的气息。

老阿爸穿土黄色胶鞋,熟稔地翻地,一锄下去,听到一声清脆的嘁喳,锄头提起来,泥土里露出两截白色的红薯来。躬身捡拾,扔到边上,再挖,又一声清脆,连续三次都如此。老人古铜色的脸上露出意外的笑容,说了一句“以前没挖干净的”。

下马看花,地里,黄豆茂盛的叶子青中已泛出黄色,叶子上密布着黑点,像上了年纪的人手上的老年斑,毛茸茸的黄豆夹包裹着鼓鼓的果实。

红薯藤匍匐在泥土上,爬得遍地都是,锯齿形的叶子呈老绿色,叶子上偶有零星的洞。

我的目光落在一块长满蒿草的水田里,蒿草总是给人凋敝、荒芜的哀伤感。一群鸭子在其中欢快地觅食,传来哗啦呼啦的拨水声,时而兴起,发出呼朋引伴的"嘎嘎嘎"声,让我很快忘记良田蒿草带给来的忧伤。

我在山坳里轻快地四处走动,就如唐代诗人孟郊的《登科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心情。

小路与田之间,有一个由高到低趋近平缓的过渡地带,狭长的一溜地。稍微宽点的一半儿种的辣椒。辣椒树上垂挂着青青红红的辣椒,地上掉了一地的红辣椒。另一半儿种的一笼生姜,姜叶互生,排成两列,无柄,几抱茎,长得葳蕤蓬勃。

看着地上的辣椒,我顺着路脊慢慢走下去捡,老阿爸说:“喜欢就多摘些,还有生姜,也挖些回去。”

我特别爱吃仔姜,做泡菜,煸鸭子、兔子都好吃。记得年幼时,刘家石坝有人跟我父亲借了钱,姜成熟的时候,他就用仔姜抵债。父母忙,就让我二姐去选。卖姜的是个聪明人,跟我父亲平常老表来老表去的,他就让我二姐自己挑,话也说得很到位,由(你)挑由(你)选。我二姐外行不懂仔姜越嫩越好的门道,她就专门拣大块儿的,结果拿回去把我母亲难住了,泡来吃吧,老的太辛辣,小孩子不敢吃;晒老姜吧,又嫩了些。母亲便跟父亲抱怨:“真是个老滑头,让小孩子自己选,好坏都不赖他。”

从没有过挖生姜的经历,我跃跃欲试。老阿爸支给我一把锄头:“你从两侧开挖,挖到一定程度,茎倒下来,姜就露出来了。”三句两句交代清楚挖姜的诀窍,老阿爸便去摘辣椒。又问:“要青海椒还是红海椒?”

 “都可以,青的做泡椒,煮酸菜鱼,炒鸡杂、泡椒猪肝都好吃。” 我专心挖姜,顾不上抬头。几锄挖开,鲜嫩的仔姜像竹笋一样从泥胎里首先冒了出来,忍不住伸手,想从黏糊糊的泥土里完整取出一牙姜。可是,眼高手低,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

这时,老阿爸又发话了:“挖到老姜没?”

我回:“每窝都有一大块,要吗?我还以为是种子。”

老阿爸笑出声来:“怎么不要,卖十几块钱一斤呢!”

多挖几锄,泥土黏在锄头上,锄头变得笨拙,让人感觉力不从心。锄头和手脚并用,一会儿,地上码了一堆泥巴姜。我打量着眼前的姜块儿,觉得土地真是太神奇了,随处一旮旯,任意撒下的种子,风调雨顺的话,到了秋天,就能收获满满的果实。土地是给能与人安全感的东西,只要不是懒人,守着几分土地,便能安身立命。人解决了吃住,便已求得安稳。本想就此停手,可是前面一窝姜取出,又露出临近一窝的白嫩,忍不住又去掰……到最后,实在不能挖了,只好把泥土覆盖回去,让他们继续生长。

有房屋的地方,就有果树。橘子树,柚子树,柠檬树,核桃树,环肥燕瘦。橘子和柠檬都还是鸭蛋大小、表面不光滑的青新果实,似乎稍微加深呼吸,就能嗅到清新的味道。柚子树叶变成老绿色,青青黄黄的柚子缀在树上,有单吊的,有几个扎堆的。几株低矮的无花果树上,青色的果实密密地扎在枝干。

这时,一对中年夫妇扛着竹篙背着背篼过来,与老阿爸打招呼。说试栽了几株无花果,不知产量高不高。老阿爸欲拿烟出来发,中年男人说戒了,于是三人又说话。讨论面前那棵树上缠绕的一种鹅黄色植物,像元旦节挂在树上的霓虹灯,无根无叶,垂挂在枝头就能无休无止地生长。我问:“那叫什么?”老阿爸说:“叫无娘藤”。真是形象。我拿出手机百度,原来无娘藤又叫无根藤,学名菟丝子。

自然界繁衍各种生物,细蚊子(蠓)就是其中一种。它们在裸露的皮肤上见缝插针,一会儿手背上就沾满了黑压压的一片,一巴掌拍下去,手背手心上全是血。被咬过的地方,瘙痒难忍,挠两下就变成疙瘩。长期生活在城市的人,蚊虫、苍蝇让人难以忍受。整理好我的战利品,快四点了。

那对中年夫妇开始打核桃,竹篙抽打在树上,发出“啪啪啪”的声响,核桃、核桃叶纷纷坠地。

回到小院,对仔姜的热情分毫未减,便张罗洗姜。院坝栏杆下有一个水龙头,拿出盆子、水桶和竹筐,开始放水洗姜。刚坐下,老阿妈便点燃蚊香,架在一个铁皮盒里,放在我脚边,说:“墨蚊(蠓)凶得很。”两位老人待我的感情,节制而有礼。

泥土很顽固,附在姜牙间的缝隙里,很不好洗。老阿爸见我洗姜,便削了竹签,拿了丝瓜瓤递给我,试试,果然好使,真不愧是老农。这是慢工活儿,考耐性,我用竹签把缝隙里的泥土挑出,刮干净皮,再冲洗。比不得打字,可以提高手速来加快进度。

栏杆外,芭茅开出灰白色的花,在秋风中摇曳着纤柔的身姿。盆里一半泥水一半姜。这场景,似曾相识,它激活了一些沉寂的往事,我蓦然忆起高中英语课上,胡本正老师讲过的一副对联“江洗姜,江洗姜干江不干;桥上荞,风吹荞动桥不动”。低眉,见那只灰黑的猫趴在我脚下,两撮白胡子一翘一翘的,慵懒惬意,让我顿时生出倦怠来。一时半会儿这堆姜是洗不完的,我放水冲洗干净手,进去烧水泡茶。

老阿爸一下想起水还没送来,于是给水站打电话。等送水的时间,我上楼,从旅行箱里拿出旅行茶具,月饼,发现忘记带小罐茶。桌子摆在院子里时,“突突突”的声音响在院外,老阿爸说水送来了。果然,一个戴着头盔的中年男人把车停下,跟老阿爸打招呼,一边寒暄一边付款。

问老阿爸要了茶叶。他的茶叶装在一个奶粉罐子里,大叶茶。我便烧水,泡茶。

这时,又有人来。年轻的男子,使劲嗅着茶香。于是进屋搬了凳子请他们一起喝茶。老阿爸见了我的白瓷小茶壶和两只小茶杯,问:“你就用这个泡啊?这么点儿小,怎么喝?”

我恍然想起,庄稼人喝茶没那么多讲究,把茶叶放进杯子里,掺水,泡一大盅,渴了才喝,牛饮一般。老阿爸也不像没事人一样,有坐下来浅酌慢饮的闲情逸致。他把客人安顿好便欲离开,我说:“老阿爸,你也坐下来歇会儿,一起喝茶吃月饼。”于是,我又进去拿了两只碗,投茶,注水,搁在他们面前,然后切了月饼放在盘子里推给他们一人一份。

于是,四个人围着桌子喝茶,品月饼,聊天。

庄稼人,三句话不离土地和庄稼。

一个年轻人说:“到感恩寺的人还多,今天路上遇到好几起开着车问去感恩寺怎么走。“

老阿爸说:“疫情原因,现在人少了很多。”

“对了,修感恩寺后,承包周边的那些土地,赔偿款拿到没呢?”

“哪里拿到,人都跑了。有人报了案,去查,负责人成了三无人员,无钱无房无车,只有微信上有四毛七。”

“没车?谁信,他收购了四十多辆悍马!”年轻人反问。

“他既然有心赖账,资产肯定早就转移了。”老阿爸很淡定。也是,这年头,即便不种地,日子也过得去。庄稼人心疼土地是真,但村子里一共不到二十人,青壮年人出去打工,带走了孩子,便没打算再回来与土地相守。没有小孩子的嬉闹声,村庄显得老气横秋。这二十来人,大多老弱病残,孩子打电话回来,又反复叮咛老人少种些地。现时的农村,缺的不是耕地,缺的是种地的人。

天空时而洒下细细的雨,像小孩子的眼泪,转眼就收敛起来。见这雨,老阿爸说:“立秋后雨水多得很,天天下,下了一个多月,地里的花生都挖不起来,挖起来又晒不干。”

年轻人呷了一口茶接话:“今年年辰不好,上半年滴雨不下,秧苗都没栽下去,稻谷颗粒无收。入秋后,雨水又多得让人发愁。”

我问:“那会发救济款吧,买了农业险的。”

老阿爸说:“哪有?可能不具有普遍性,上面有人来走访过,刚好到的有水塘灌溉、有收成的地方。”

另一个年轻人说:“七哥在电视台,写过这方面的采访稿,但是发不出去。”

我不禁皱起眉头:“那你们这一年吃什么?”

“农村,哪家都有余粮。这年头,温饱还是不愁。”

老阿爸的话让我悬着的心又安定下来。

秋风送来粉月季的芳香,因了小院的随意,我也变得主动而健谈起来。山野之地,穿布裙,喝粗茶,赏野花,听着娓娓的闲聊,别有一番滋味。

猫就在我不远处,趴在水泥地上一动不动,它触碰到我心底的柔软。想起和ETA曾在文字里描摹过的梦想,将来拥有一座小院,在院子里种一棵大大的蓝花楹,把一只猫养到肥。午后,摆一张藤编椅,煮一壶茶,坐在树下读线装书,猫儿蜷缩在脚下晒太阳。在这个中秋的下午,偶拾一段漫不经心的日子。

天聊得意兴阑珊时,茶也淡了、残了。这时,年轻人的电话铃声响起,接了电话便告辞:“喊回去吃饭了,走了哈!”

我抬腕看了看表,五点过,暮色正从天边涌来。遂收拾了茶器,想起姜还没洗完,也不着急。乡下的活儿,时间概念淡泊,没有单位的死命令,必须马上完成。

我朝后山走去,像年幼时老爷爷和父亲说的,斜阳黄昏,出去打打望。

后山有很多土地。一块种过苞谷的地里,苞谷叶枯萎,杆上剩下掰了苞谷留下的壳,像从前洗了裤子翻出来的荷包。黄豆叶子老黄色,红薯叶老绿色,作物都呈出老态,秋色俯仰可拾。一个女人还在锄地,地里生长着绿油油的花生苗,我好奇地问:“你在种小麦吗?”她抬起头,和颜悦色地回:“种的胡豆。”

“那是花生吧,我记得花生是春天下种。”

“这不是种的花生,秋天雨水多,没搞得赢(方言,来得及)挖,没挖干净的花生埋在地里,又长出新花生出来。”

“现在农村很少看见你这样年轻的人了。”

“我也是从广东回来的,以前一直在外面打工。”她跟我攀谈起来,“你是树金哥家的亲戚吧。”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接着说:“树金哥人好,我刚嫁过来的时候,找过他帮忙,帮人排忧解难,人品也好。”

我不禁莞尔,原来老阿爸还有粉丝。

我刚走开,就有人问她:“你们认识啊,看你们龙门阵摆得很起劲。”

我朝小山上走去。俯瞰山脚下,零星列布着村庄,老房子在远离马路的山坳里,偶有炊烟从竹林中升起。公路两旁伫立着两三层的小楼房,没什么规划,各自为阵,显得孤零零的。晚霞越来越黯淡,雀鸟归巢,不禁想起元朝白朴《天净沙·秋》:“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我在暮色中回到小院,桌子上摆好了晚餐。

晚上,老阿爸独自在二楼的客厅看电视。村庄人少,一入夜,更是人迹罕至。你方唱罢我登台,山野里,蛐蛐卖力地鸣叫,夜虫的娱乐刚刚开始。

我站在二楼的露台,仰望苍穹。夜空有云的白,然只闻凉风,不见皎月。夜风阵阵,送来田野的馥郁,也送来秋凉。我住老阿爸孙女的卧室,房间是清爽的草绿色,因长久无人居住,落枕床榻,便能嗅到淡淡的霉味儿。徒了这布置,斯是良夜,好景虚设。从这里出走的人,对于村野,已是“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满西楼”。唐朝王维在《秋夜曲》写道:“桂魄初生秋露微,轻罗已薄未更衣。银筝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归。”

我的心怯,带了几许乡愁。

2020.10.3完稿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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