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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红木杯” 浣花文学奖散文组 | 驼铃:一个乡村木匠的尺规

“中原红木杯”

文 :驼铃 / 图:堆糖

人充满劳绩

但还诗意地安居于这块大地之上

我真想证明

就连璀璨的星空也不比人纯洁

人被称作神明的形象

大地之上可有尺规?

绝无。

——荷尔德林《人,诗意的栖居》

  村庄是丘陵的一道皱褶。在丘陵连着丘陵的一望茫茫中,皱褶似老树皮的皲裂。马龙村在皱褶中方园不足三里,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一沟炊烟升腾的热闹,似乎是她最诗意的栖居风景。

  烟囱是四四方方长在房顶后面的,像房子长出的尾巴。炊烟从里面冒出来的时候,倘若无风,便直直方方地往天空长,慢慢再开成一朵山蘑菇的模样。风若来,便是一场温柔的遇见,炊烟摇起欢快的尾巴,房子也随之生动起来。倘若风猛,把炊烟推倒在瓦片上或者屋檐下去了,尾巴没能摇晃起来,房子便跟着忧伤了。

  房子是村庄最旗帜鲜明的存在。青一色的长方形,人字顶,白墙坡屋顶,穿斗小青瓦。多年后我在与老屋的对视中解读,似乎是一个人站立在一块长方形的基石上,像极了一尊塑像,站远一些瞧,那神态仿佛佩剑的将军站在山梁上,人字顶拖得老长的那一撇,似风吹撩着的战袍。这或许,就是世世代代在皱褶里休养生息的图腾了吧!

  方形的物件很多,除房子外,八方桌、长板凳、木耙子、柜子、斛斗、石梯、石柱、水池、水井甚至猪食槽,似乎到了无方不成形的地步。你认真读它们,那似乎也是代表了一种气质的,是不是正契合了传统文化对方方正正的崇尚?汉字就是最突出的代表。

  在与方的对视里,而圆又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它跟方似乎桃李开花各不相让的样子存在感极强。那些物件,木桶、石磨、石碾、对窝、土碗、木瓢、木柱、背篼、簸箕、生铁锅,给人圆滑而又圆而不滑的双重视觉冲击,想到世故与她的暧昧,却又有“熨帖”这样的词语从脑壳里冒出来,精神气质上的存在感似乎远不及方强,但是我们都明白它是万万少不得的,趁手的圆状物件,让日子有了诸多方便。

  方与圆的物件打造,想来是相生相克的,该方的时候,就不能圆,该圆的时候,也不能方。试想下石碾方而不圆,石梯圆而不方,可否?其实具体事物是应该具体分析对待的吧,方与圆也是可以互相转化的。柱子就可方可圆。箸子更是一头方一头圆的融洽典范,排除它喂食给我们的分外亲切感,视觉里也是挺爽心悦目的。而无论方与圆抑或方圆一体,都有着异常严格的尺规,绝不是随心所欲的。这样方圆殊趣的呈现,让我时常想起父亲,一个制作方与圆物件的乡村木匠,在长年的几何图形捉摸里,一定是琢磨出了方与圆的要义,参禅一样悟透了方圆转换的必要性的。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就是故乡土地上那些方形物件的生动演绎与诠释。大集体,生产队里的领头人在春二月下种前偷分谷种,欲栽赃地主成份的高丰大爷,却正好被父亲隔墙窥见。父亲原本出工,偷偷回家小解,积私肥可以浇灌自留地,结果吓得一泡下水没敢放出来就又溜回生产队的地里干活。事情出在批斗大会眼看就要闹出人命,读过两年私塾的父亲后来跟我们哥儿几个说,替别人洗清冤屈不止只是需要勇气,最重要的是你得有与“阶级斗争”融洽不到一起的大心脏。父亲的心脏是方的,挨打的父亲始终昂着他高贵的头颅。一群宵小恼羞成怒中穷凶极恶去掘祖宗的坟墓,二公拿了火铳赶去为时已晚,两只白鹭竟自坟墓缺口处扑愣愣飞出,声声长鸣羽翼在村庄天际线外。漫长的学习班与劳动改造对父亲而言是无济于事的,外部想要触及灵魂,却置换不了内里先祖传承的血液,外因很多时候是无法改变内因的。只是,对那个被当事人描述得活灵活现的“白鹭飞出祖坟”事件,我是半信半疑的,做了很多假说给父亲听,无奈晚年的父亲仍就恨恨不已,说是终身遗恨哩,我家风水多半被破坏了。后来我在家中侍候他时找来几本玄学书籍,耗时耗力翻阅和勾划重点读给他听,并文绉绉编诓说,白鹭属飞禽,乃展翅之物,正喻远走高飞,此为吉照,后人俱要飞黄腾达哩!父亲终于露出舒展的笑容来,连说是哩是哩!

  然而,就像故乡的物件有方有圆抑或方圆融为一体,父亲的方心脏有时又变为圆形,优美的括弧状仿若村子上空雨过天晴的一道彩虹,是吸引我仰望的。

  小学三年级吧。一个周假里,教我的赵老师宿舍被盗,也就一床新棉被成为最贵重的被盗品,百般排查,赵老师怀疑的目光最后居然锁定了我,单独叫进他的宿舍里反复盘问:看见你爸妈深更半夜悄悄出门去没有?看见你家里多了床新棉被没有?看见棉被藏在草垛里了还是藏在了红苕洞里?这个赵老师不同于别的老师,在我心里原本是神一般的存在。他背转身在黑板上写字,能警告我不要动同桌的书本笔墨,不要逗弄从墙角爬到脚下来的地牯牛,不要把眼晴伸进窗外树上的鸟窝里看看鸟儿下蛋了没有……总之我的任何小动作或者心理活动他都清楚得很,弄得我好长一段时间坐在课堂里一动也不敢动。我终于被赵老师问烦了,说你不是很神么,肯定晓得哪个偷了你的铺盖,为啥还问我噻!赵老师是被我噎得没再问话,天快黑的时侯他带了一伙人来我家搜查,一无所获后又装模作样去了别的家里,最后被生产队保管室的治平二公公叫住,不晓得嘀咕了些啥子,赵老师走的时候又踅回我家来,对父亲和颜悦色说莫多心哈,我家家户户都搜查了的。父亲比我像赵老师的学生多了,毕恭毕敬唯唯诺诺说应该的应该的,那神情好像真做了啥子坏事。赵老师走后我把他盘问我的话一字不漏学给父亲听,父亲却笑得没心没肺,说不要怪赵老师盘问你,人家丢了东西来找,天经地义的,换了任何人来搜都得给面子,何况是赵老师。

  后来我知道了,那个总是暗暗照顾我们家的保管员治平二公公给赵老师讲了生产队谷种被盗的来龙去脉。我也曾听到二公公私下里劝过父亲:“你去给他们认个错,兴许就没事了。”父亲一脸严肃,说那啷个行,我不能害了无辜之人,批斗挨打进学习班劳动改造,其实咬咬牙就挺过去了。父亲从此像屋后的大鹏山,高高地矗立在我心里。

  而大鹏山,虽然是村庄方圆二三十里内最高的山,但它并未因其高而陡峭得冷峻,它的线条的走势不像中国山水画里呈现几乎90度角的高不可攀,它呈低度角的向上延伸是一种柔和的美,在“骨”的支架上表现出来那些雄奇险峻的山岳不具备的血肉丰盈,它的皮肤之上因此而让山民们时时得以依靠和亲近,仿佛它就是一个甘于奉献的恋人。

  日子翻过物质匮乏的书页,责任田地到户时,我已经上初中了。一个放周假的星期天,有人来我们家送父亲做木活的工钱。

  “说了不要的,你啷个又拿来呢?”几次三番推让,父亲方才收下了。但不久后,那户人家的大儿结婚,父亲托人把收下的工钱带去随了喜。从父亲与母亲的议论里我知道了,是父亲前些年被生产队长罚去水库工地劳动改造时认识的。责任田地到户解决了温饱,但没能解决家庭经济窘迫的问题。那些儿女多又正处在婚嫁的家庭,在大喜临门中心里多了掏空家财的愁苦,就比如这个来付工钱的,家中四五个儿女都如初夏拔节的禾苗般齐勃勃地长起来,先得修房置物,再是婚嫁,急需大把钱,父亲给人做木工活三元一天,收工钱时,一般实在拿不出的,父亲就主动算两元一天。后来我家修了两回新房,不但全村人踊跃无偿帮工,而且不请自来好些村外人,他们都是来还情父亲的。

  村子外的小河潺潺流淌,河堰截流浇灌着两岸缺水的稻田,那些原本皴裂的皮肤,在得到滋养后回报的绿色与金黄,让山村充盈起诗意的鲜活模样。

  秋收秋种的超负荷劳动,农家人都喜好高梁酒解乏。父亲在一个喝了酒的夜晚下楼梯时一脚踩空骨折,导致卧床三个月方才好转。彼时我家却开始出现从未有过的热闹景象,村里的乡亲们竞相来串门问候,他们手里都提着猪脚或者排骨之类,说是有助于父亲养伤补钙。其实,我明白这些憨厚淳朴的乡亲,心里是装着一杆秤或藏着一把尺的,对生活圈内的人从来就不忘称量。记忆最深刻的,是那个几年前要把父亲“批倒批臭”的生产队长,送来比别人多了一倍的猪脚,还有一篮子鸡蛋,坐在床边与父亲闲聊了大半个下午,一口一个“永福哥子”的叫得分外亲热。我于是懵懵懂懂地觉得,我们这个在生产队里一直特别贫困特别受人排挤的家庭,是不是像二万五千里长征的遵义会议,开始迎来了它的转折?

  两年后的日子犹如东风趟过河面催开两岸桃李花开,暗暗筹备了钱粮的人家开始为长大的儿女们修房置物实施行动,那时候建新房的地基是要经过村民集体讨论和举手表决的,通过了可以补给同等面积的耕地。已经没了昔日威风的生产队长准备迁出何家大院另修新房,在秋种过后的农闲日,烧制起丰盛的美味佳肴,招集了生产队所有当家理事的男人坐议自家地基审批的事情。高丰大爷率先表示非议,就有不少人附和,都说生产队长的两个娃儿还小,没必要急着建房,过几年再说。事情如猪圈板的夹缝卡住了猪脚,需要有人帮忙给拔出来。父亲说就事论事吧,苦了大半辈子,赶上政策好了,吃饱喝足,都该有把日子过得更加美好的劲头儿,哪家有了修房置物的能力,我们都应该举手支持才是。父亲说这话时躬着身体的形态像喂养了村人的南瓜,他卷屈在自己做木工活才用的弯尺里,用原本率性的想法滚动起圆润的思想,在从方到圆的嬗变中起到了南瓜滋养饥肠的作用。都晓得生产队里就数父亲与生产队长的过节最大,人群的沉默或许已经考虑到自家潜在的需求,没人再对审批地基持任何异议,一致举手表决通过,划出了村庄里一个完美的圆圈。

  而三个月后高丰大爷家率先撤离何家大院另修新房去了。我站在他家空出来的老屋地基上,看见早晨的一地霜花半掩着一些还未来得及迁徙的蟑螂、地牯牛和雷公虫的尸体,它们对季节不明就里的糊里糊涂,倒在了严冬通往春天的路上。我扔了扒拉那些昆虫尸体的竹篾条,直起身来瞅父亲。父亲正刷牙,满嘴堆雪似的也正歪头瞅我。我是他肚子里的小蛔虫,他说过我尾巴一翘就晓得要拉啥屎。他已经看出来我琢磨到了他一脸春风拂过的犁沟里,显露出来的一些深谋远虑的秘密,就像村庄里那些方形物件的转圜。我家顺理成章拥有了高丰大爷家的老屋基,更重要的是拥有了老屋基后那片附属的荒地,精心栽种培育起来的树木,为我家撑起了第二次建房的脊梁。

  “根本就不是什么深谋远虑。”站在干冷空气里的那个早晨,父亲认真回忆起自己的心路历程,“原先的政策是不准做手艺的,大家都不晓得我因祸得福,被生产队弄去红旗水库劳动改造,木工手艺派上了用场,人家领导都不舍得放我回来,在生产队修了一段时间大寨塄,又被弄去升钟水库继续劳动改造,这下好了,不但比别人多挣工分多拿钱,人家领导还要给我转合同工,到底舍不得家里,就算了。”以德报怨么?父亲意识里是感谢生产队长促成的么?嗐!

  我在村庄的方与圆里浸淫,在一匹驮着年龄奔跑的快马中外出行走,在一个多年毫无建树的春节回到村庄,站在父辈的“江山”上自我审视,分明传承了先祖血液的奔涌,却没能把父亲的方与圆融汇贯通。时常得罪一些不该得罪的人物,带着“方”字的成语因为淬火不够而血气过分充盈,许多看似唾手可得的利益在城市灰尘飞扬的空气里被人放了风筝,飘渺在既得者窃喜的天空里。而一些不曾出自本意的“圆形”,却又划不出城市上空弧度优美的彩虹,倒像一只离开村庄泥土的蚯蚓爬在水泥路面,被烈日炙烤得挣扎翻滚……我开始常常怀疑自己对村庄的尺规继承了多少,便常常做着一个相同的梦,梦中我分明被卡在父亲的那把弯尺里,像猴儿被师傅戴了紧箍咒一样挣脱不得,于是学父亲的样子,把弯尺扛在肩上,躬起身体,眯起一只眼,弹好墨线,划好尺寸,用那些方的斧头刨子,用那些圆的凿子锤子,巧夺天工,希望不是一个手艺拙劣的乡村木匠刓方为圆或者凿圆枘方。我问自己:方与圆的转换与融合何时可以运用自如?那群丘褶皱里生长出的哲学似的奥义,哪一天我才能读得懂她书页上爬满如蚁的方块字?那些被唆使了的方与圆,体现在物质的湖镜上,不见本该长出水面的莲花结出莲蓬,倒映照出没有活水注入的浓稠变质变色。而圆圆湖镜倒映的天空,白云不白,蓝天不蓝。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天空呢,希望在某个参禅的日子里可以抬头挺胸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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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红木杯” 第二届浣花文学奖征文启事

·END·

作者简介

驼铃,笔名何其傲,本名何骑鳌。四川省西充县人,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打工作家,早年曾任广州某杂志编辑,后因故停笔13年,文字散见《短篇小说》《江门文艺》《飞霞》《嘉陵江》《南充文学》《四川散文》《中国青年报》《广州日报》《南方工报》等20多家报刊杂志。有散文两次荣获省地征文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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