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一个小镇上，不热闹也不寂寥。小镇只有四条街，交错而建，一出门，整条街的人都认识。楼下的超市，对门的茶馆，隔壁的米粉店，都是招呼声一片。母亲出门时，打招呼的人特别多。母亲人漂亮，人缘又好，邻居都喜欢她，当然也有为数不少嫉妒的眼光。每次母亲穿的新衣，总能引领小镇同龄的妇女们争相效仿。
(1)
我的母亲是一个美人，是的。无论从父亲的讲述中，外婆的描述中，还是从我的眼里看过去，母亲真的很美。我看见过照片上青春的母亲长发及腰，婚后的母亲大波浪卷发萦萦绕绕，每一张都是美丽。年轻时的母亲，追求者甚多，曾一度出现几天之内连续有人上门提亲的状况。后来做教师的父亲用情书和契而不舍地去外婆家帮忙俘获了母亲的芳心。在那个年代，他们算是难得的自由恋爱。
外表美丽的母亲对美执着地追求着。如今已快花甲的年龄，看上去也不过四十来岁。每次出门前母亲仍然不忘照镜子，抹淡妆，正衣冠。自从回家带孩子后，我的穿着就随意起来，有时候出门也只是随便披件外套。于是母亲总是教育我，对自己一定要讲究一些，女人要穿得精致，活得精彩。这是对别人的尊重，更是对自己的认同。我却总是一笑置之，觉得母亲只是过于爱美罢了。
爱美的人难免追求完美，在意细节。母亲正是这样一个人。偏偏父亲在这方面完全相反。比如做家务，母亲一定会把门角处，墙壁的转角处，打扫得一干二净。家里从来都是窗明几净，看不见一点灰尘。而父亲，每次洗碗后都是草草地抹一下菜板，燃气灶上面的油污也不会清洗，更不用说整理厨房了。所以他们经常为这样的小事争执。母亲觉得父亲做事太敷衍，父亲觉得母亲太苛刻。两人各说各有理，有时还会打电话给我要我评理。我也不知谁对谁错，潜意识只觉得母亲太爱唠叨，要求太多。所以有时也会站在父亲一边，说她太追求完美，为难了自己和别人。每当这时母亲就会气呼呼地说，你们怎么都不理解我呢，看家里的事，你爸爸哪件操心过啊。接着就开始罗列父亲的种种:衣服洗过还有油污，厨房不打扫，拖地永远只拖看得见的过道。我心想，你是没看见过现代单身男人的家是什么样吧:地砖脏得看不出颜色，臭袜子塞满了鞋柜，脏衣服在沙发上铺天盖地，就连打游戏的方寸之地，也是厚厚的灰尘弥漫。这样比起来，父亲已经算很不错的了。不过说归说，每次来成都住几天，母亲就想着父亲一个人在家没人做饭，担心不已，于是又赶着回去。我就笑她，你不是常常觉得爸爸这做不好那做不好吗，怎么才出来就担心了。母亲就说，知道他做不好，所以才要回去帮他做啊。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2)
结婚前，我暗想，一定不要和母亲一样，做一个唠叨的主妇。然而，当先生总是把换下来的衣服扔在鞋柜上而不是洗衣篮里，洗碗池的下水口从不清理，抽油烟机上面油迹斑斑，我就会掀翻盖子，火冒三丈。原来，这些琐事真的会让人动怒，原来，我就是母亲的影子。我们都想摆脱自己身上母亲那些不好的影子，然而，我们终将会成为和母亲相似的人。不同的是，当我们觉察到这点，有意识地提醒自己，虽然离真正的改变还有距离，但这已然是一种进步。
生女儿时，我和先生坚持要顺产。结果因为羊水偏少，宫缩太弱，导致难产，疼痛了16个小时的产程没有一丝进展，最后在主治医生的强烈建议下，我才接受了剖腹产。母亲对此有很大意见，说我太倔，先前就应该听医生的直接剖腹产。我笑她不懂科学，顺产对大人孩子都好，为什么不尝试顺产就要主动要求剖呢。其实我明白她是心疼我，看我一晚上面色苍白，又痛又累，滴水未进。她怎么受地了呢。天下，哪个母亲不心疼自己的儿女啊。哪怕被误解，被忽视，她还是一样的爱着。
生下女儿，母亲一直在成都照顾我坐月子。月子期间我产后抑郁，动不动就对先生发火，莫名的小事就要哭一场。有一次，我甚至对母亲大声吼了过去，看到她回房间悄悄地流泪，我又后悔得大哭起来。是，那真是让人不堪回首的一段岁月。母亲开始不知道原因，后来从姐姐那里得知我这是产后抑郁，母亲于是找先生长谈了一晚，请先生务必任何事都不要和我计较，等我慢慢恢复过来。因为母亲理解的抑郁症非常让人担忧，在老家就有两个得抑郁症的女人，一个整天不说话，另一个被送到养老院再也没回来。之后先生果然柔和了很多，任何事都不和我计较，一些无理的要求他也尽量满足我。后来回忆那段时间，我盛赞先生体贴懂事，先生和我说，你不知道，妈都那样请求我了，我肯定会听妈的。我不知道母亲当时是怎样小心翼翼放下她作为长辈的尊严和先生谈这件事的，之后每每想起就忍不住悔恨和感激。
(3)
秋冬交替时女儿生病发烧，我和先生带着她天天往儿童医院跑，医生让输液。因为病人多什么事都要排队，每天一去就是一整天地呆在医院。我们俩有时吃盒饭有时吃医院的食堂。母亲打来电话，问女儿的情况，听到我们吃盒饭，她就总说，那有什么营养啊，你的身体也要好好的，回家还是再炒菜熬汤弄点吃才行。每个电话的末尾一定是提醒我要吃好点，注意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担心女儿，觉得她真是糊涂，孩子发烧成那样了，谁还关心自己吃得好不好呢。挂上电话，我突然明白，是的，我关心女儿，为了女儿不吃不喝也行。同样，母亲不也是关心她的女儿才会总对我强调吃饭吗。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为人母的我，这一刻才理解了母亲。
女儿高烧反复，三四天都没有好转，母亲太过担心，还是和父亲赶来了。他们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母亲从我手里抱过女儿，问我中午吃的什么，又说我，脸色发黄，定是最近这段照顾女儿太过辛苦。我看着她焦急的脸，一下觉得好心疼。
在医院，处处都是排队等待。我于是领着女儿在门诊大厅外的院子里等着。女儿正是学步期，一定要从我身上下去，到地上站着又不敢往前走，用小手拉着我的手，才一步一步走出去。我想，我小时候也是这样拉着母亲的手练习走路的吧。我又记起很小的时候，我总喜欢坐在母亲的腿上，让她给我讲故事。那时候我怕影子，一到天黑灯亮起来，看见地上墙上黑沉沉的影子，我就会哭，母亲于是过来抱住我，轻声地唱歌哄我。我记得那时的母亲真年轻啊，乌黑的头发，纤细的腰肢，还有衣服清香的味道……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我轻轻牵着母亲，她的手紧紧地握住我，紧跟着我的步伐。穿着黑色丝绒裙子，外面配着黑色丝绒开衫，衣襟处镶着紫色的乔其纱围巾，下摆也点缀了紫色的刺绣波点，脚上是黑色高跟鞋。再看看我自己，一身宽松的灰色运动外套，平底鞋，素颜黯淡。这样的母亲，美丽优雅大方，简直甩我几条街的节奏啊。
回家后，母亲把女儿的棉秋衣拿出来，说是太短了，要把下摆加长。她拿着针线框坐在灯下，对着光穿针，穿了几次还是没穿过去，我听见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晚饭后我去哄睡女儿，母亲还独自在家里慢跑，从客厅跑到门口，又折返回来。我问父亲，才知道她在家时每晚也锻炼的，跑步或者做操，每天坚持。我听了就脸红，论勤劳持家，论相夫教子，论持之以恒，我哪样能比得上母亲啊。她看我买了呼啦圈，就鼓励我坚持运动，身材一定可以恢复到产前的样子的。其实买回来后，我一次也没用过。
第二天去完医院，我便带着母亲去配老花眼镜。选镜框时，母亲悄悄对我说，不要选那种黑框的，一看就是老年人带的。我心领神会，选了一副轻巧的金色镜框。母亲戴上后很满意，笑着对我说，趁着年轻，想怎么美都可以，等年纪大了，就难了哦。我说，你年纪不大，你美得很呢。
住了两天，女儿的病差不多好了，母亲就急着赶回去，说是要回去看外婆，天气冷了，要买过冬的衣服给外婆穿。
(4)
母亲这大半生，几乎没有为自己活过。年轻时，养育我和姐姐，没有时间专营自我兴趣。现在我和姐姐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她又开始担心我们过得好不好，带孩子累不累。如果我和姐都回老家看她，一家人团聚时，她又挂念年迈的外婆在舅舅家有没有生病，衣服穿得可好。我和姐总是劝她，别担心那么多，想那么多也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自己平添烦恼。无奈劝是劝不住的，她还是在我家时挂念姐姐，在姐家挂念我，在外婆身边挂念她的外孙女。
直到我有了女儿，我才明白，说不挂念是不可能的。看不到女儿时，我也会挂念她这一天过得怎样，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哭着找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想和我分享。我牵挂女儿的心和母亲牵挂我是一样的啊。
其实，细想起来，母亲为我做了那么多，而我呢，想起来才会打一个电话给她，偶尔才会买一条裙子给她，就这样，母亲却乐得合不拢嘴，逢人就夸我孝顺懂事，常常买东西给她。她总是对我一丝的好都记得一清二楚，甚至可以念叨几年。
每次回家，母亲总是给我讲哪家的媳妇又和婆婆吵架了，哪家的小孙子上幼儿园天天哭着要回家，哪家的茶馆又换了主人，我点头听着。其实，那些人名里，一大半我都已经没有了印象。以前我觉得家长里短，听着太琐碎。后来我明白，陪父母的时间太少，听他们说说话，聊聊天，念念叨叨，对父母而言就是天伦之乐了。
或许现在，我们都习惯了看孩子童趣盎然地在自己面前嬉戏，习惯了周末或休假时陪孩子各种亲子旅游，习惯了用目光追随背着书包的孩子一步步消失在路的尽头。其实，有时候，我们也需要回头看看自己的双亲，看看他们的额头，是不是不再光洁饱满了，看看他们的身躯，是不是不再挺拔俊朗了，看看他们走路的速度，是不是不再轻盈自由了......
想起<<诗经>>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母亲的爱，像阳光照耀大地，像晚风吹过脸庞，像花香扑面，像山川醉人，而我只想，轻轻牵起你的手，就像儿时，你牵着我一样。
月
如
作者简介：笔名月如，内心细腻外表轻盈的女子。漫长人生之路，唯爱与文字不愿辜负。爱周遭一切美好，更爱用文字记录点滴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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