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 前
从前很傻
从前，看见五斗橱上
镜子，就会和花猫一起
抓里面的洋糖吃
从前很远
从前，看见天上
飞机，就会头背到脊梁上
喊:飞机，把我捎上
从前很坏
从前，看见圆月亮挂在中天
就会骗它往前猛跑
自己又偷偷往返回倒
从前很慢
从前，从初一就盼十五
黑眼睛都望绿了
还不见杀猪蒸白馒头
从前很急
从前，大人一上炕
下来就找不着鞋
现在，老想和孙子换地穿次鞋
从前很好
从前，母亲在地上剥豆子
轻一句重一句在责骂
姐妹几个还在炕头挑灯花
从前很慢
现在，很快
秋雨夜
再次被一茬一茬
高高低低的雨声敲醒
突然惊觉，藏獒是因为
潮湿和阴冷而难眠吧
它哀怨地向它这人间
仅有的亲人求救
细想，世间唯有狗狗
没有手足情深
舍天伦而成大义
它守护了姓张的一家
另一个孪生兄妹就成了
隔墙姓王一家的捍卫者
每一个幼年抱离妈妈的狗狗
都是孤儿。每一个领养它
的人类，都是一个掠夺者
然而它选择认贼作父，终身
忠诚不二。遗憾的是人间
没有完全一样的感同身受
除非，把两匹锦缎
用密密地针脚缝制起来
浑然一片。然后，又一针
一针挑断筋骨，撕裂成残缺
的两半。每一面的针眼
都种满相同的荆棘
杨改兰
人，各有各的揭不开锅
这揭不开锅，都是捂在自家
窑掌里的揭不开锅
但杨改兰的揭不开锅
惊天地泣鬼神。不但
惊动了蝼蚁百姓，惊动
了中央政府，还惊动了
阎王和阎王的阴曹地府
假如现在，她突然带着她四个
白糖吃多的娃娃，适时从那口公家
的棺材里爬出来。我相信
她家的锅，一定揭得开了
她还能住上比当下更大的新房
她的娃儿也能穿上新衣新鞋
她的丈夫，还在镇上打工
毕竟，她一夜成名了
杨改兰走的这些天
我都在干什么？我肯定
没有杨改兰忙，没有杨改兰累
但我也没有闲着。只是
除此之外，我还买了新衣
买了肉，买了水果，买了
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
和月圆时赏月的月饼红枣
出门碰见很多人的时候
我常常会忘了世上曾有过
杨改兰这样一个母亲，这样
一个没有学会做母亲的女人
但当我付款的时候，甚至
我晚上回家吃饭的时候
我就不由目光闪烁。就好像
我兜里的钱和我碗里的饭
都是我从杨改兰家偷的
而杨改兰，正在一抬眼的某个地方
圆睁着她的小眼睛看着我
但她只是一味看着，不说一句话
杨改兰最懂得沉默。就像她
的大字不识一个。她是决绝
地宁死不弯的犟种。她要在沉默中
高高挺起她和她儿女做人的脊梁
那不知斤两贵贱的尊严
青春妙龄的少妇杨改兰的身体
一生没有孕育出高耸的乳房与花香
唯一一次绽放，剥下黑色结痂
是错把嫁衣当临终老衣裹在身上
但是，即便她都那么惊艳炫目了
我依然担心，这不是一张
她和她四个儿女行走在阴间
康庄大道上的通行证
阴间，毕竟带着一个阴冷的阴字
还住着黑白无常，不同于阳世的阳光
她的丈夫也后脚撵着去了
万一他们在阴间再生四个会吃
会穿还要上学的儿女。恰巧
阴间也有普世慈悲的政策
发放低保，精准扶贫
村民大会投票，她家能通过吗
十月
走在路上，总想拐弯
拐上一条只有草木的路
害怕大路上那些脱口秀
捻熟里一转身的漠不相干
就像十月的太阳，金黄
裙摆下没有颜色的风
甚至，害怕一束蹑手蹑脚
从窗口斜照进来的天光
就这么黑着多好
看不见你面孔上的慈悲
也就看不见你
捂在口袋里的身份
一条只有草木的路
多么干净
不说“你好”、“再见”
你从它们中间穿过
你可以是一株草木
草木也可以是一个女子
一场夜雨
春天，充斥着活跃
的水分子。饱满，丰腴
一块松软的黑面包
等待一排牙齿的咬痕
秋天是季节的巅峰
少女头顶待掀的红妆
极尽繁华托起枝头绚烂
泼洒浓墨重彩的海洋
这时候，从遥远的梦里
生发一场夜雨。宛若一句
“我爱你”！空谷幽兰的气息
轻轻滑进耳膜，直达心底
那是一群集体坠入爱河的精灵
一会儿渺远，一会儿逼真
一会儿飒爽，一会儿柔曼
一会击上心弦，一会芳踪难觅
在夜幕下闭目倾听
那声音像极了一群月夜贪欢
的少年，轻衫浓眉，正低头穿过
大片青玉米残差密布的叶子
一场雨，让秋天低下来
无论一个秋夜，还是心灵
只有来了或去了，这些不断
打开与闭合，才充满了生动的欢喜
母亲
一株杨树叶子落尽，突兀着
我的雪獒在一堵墙的阴影里
一阵比一阵猛烈地扑咬
挪动高大的躯体，把钢筋
逼仄的笼子，撞得触耳惊心
楼上，我的金豆豆削尖
了铅笔，学写字，背乘法口诀
可我常常对他的提问答非所问
甚至烦乱地打断他。又随即
意识到自己的粗暴向他致歉
使他不至受伤
我相信，母性不分
人与动物。藏獒
也是和我血亲的孩子
可是，我的这一个孩子
关在四面漏风的笼子
且，所谓的母亲听不懂它的告白
所谓的母亲，一遍一遍
扔下初学写字的孩子
披衣疾步跑下楼梯
奔向另一个不会写字的孩子
当我打着手电筒蹲在它身旁
它就会逐渐地安静下来
夜色渐深
秋水渐凉
在楼上楼下，来来去去
三步并作两步的路上
心，一会撕成两半
一会自燃，火烧火燎
人类，总是在解救
在挣扎。然后
一转身就以爱的伟大
名义 ，把自己投进
另一个黑洞洞
的百年牢狱
南山牧鸟
在清风微醉中醒来
在大雨滂沱中醒来
在星光疏离中醒来
在彩霞满天中醒来
不住在南山，南山
不在南山。也不植菊东篱
在皇后湾。在生养、哺育
于清晨和正午、在月亮照上半个脸
筋骨层叠的云杉是我的孩子
脸颊圆润的黄杨是我的孩子
身姿婀娜的雪松是我的孩子
粗枝长身的国槐是我的孩子
扎红头绳的红叶小碧是我的孩子
锋芒毕露的桧柏是我的孩子
绿油油地碧桃是我的孩子
亮灿灿地女贞是我的孩子
每一株来自东西南北的草木
凡我亲手加额，深深看过一眼
就都变成我今世里的孩子
血脉里奔突和我一样火红地A型血
皇后湾的太后太后，趁您小憩
我已偷走《杨白花词》的韵脚
快放下梦里飘荡千年的杨花
随我去南山汲水、牧鸟
当我拎着拖把从一个房间向那个房间
我拎着拖把从一个房间
疾步走向另一个房间的时候
我不敢抬头，不敢注视别的事物
甚至，我尽量保持身体
和前一刻相同的姿势，在意识中
我珍惜我身体里灵感来临
那一刻的感受，像金色点燃整个秋天
我怕一个不经意的改变
它就会逃离，弃我而去。此刻
我不屑于只把厨房擦得光亮可鉴
我也不屑于把面条擀得
柔韧细长，入口绵软
不屑于把新麦馒头蒸得
雪白松软
把家打理得井然有序的
把娃养得又白又胖的
把衣服烫得又平又展的
把男人袜子裤头洗得一干二净的
把自家钱罐子捂牢只进不出的
就是一个好女人吗
夸你是贤妻良母，其实
是一种侮辱。家务这种
纯手工的伙计，只可偶尔
陶冶情操。若当成终生职业
无疑是一种谋杀和囚禁
因为疼痛的时候，我还有
另一种疼痛
我们还应该发现新的自己
并创造新的自己
石枫恋，山东人在庆阳。只为爱和痛而书写。 每一个诗意的句子，都是神赐的。只是借助我的手，表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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