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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名作】康京凌|我的大山塬【组章】


酸枣花

风,落在刺上,摇晃一些,还没有拳头大的麻雀。

雨,落在刺上,浓密,翠绿。

羊群,又回到坡上,像花朵。

沿着酸枣枝的脉络,风,反反复复。

这大山里,穿碎花衣裤的女子,搁不下炊烟。

那些接踵而来的暗痛----

层叠,汹涌。

风褪去红桃和白李。一些野茉莉,亦被红脯鸟啄了去。

女子,把心事一一都满盘托出的时候----

我正在恋人的臂弯里,享受生活。

如此,在我的笔记里:酸枣花,从未开放过。

董家堡

坐着,一个人度过的,不止我一个----

还有董家堡。

六月的阳光,依然低垂。

青灰沉静的画檐,斑驳得让人惜怜。

一棵杏树笼罩着我。偶尔会有些麻雀飞过。

一些蝉鸣,清凉,却不是很剔透。

一些白色的锦葵,穿越了栏杆。

堡楼上的一角风铃,清澈得似乎不曾沾染,半滴铜锈。

沉溺于这一方土。俨然把自己推回到那些年代。

我不知道,我的祖父,祖母,是否去远行?

悲哀这院子里,长满了杂草。

一些滴水花,独自又爬上了绿苔。

我离开,回来。倚着栏杆,缺少了一杯柳尖清茶的陪侍。

轻轻玩弄一只绿铜的门环,也算是一种自我安慰。


庄稼人

我在泥土里写诗的时候,正好逢上种洋芋。

先把洋芋撬开,再套牲口犁地。

看见翻出一些油菜,白生生的储根,说不上多心疼。

三月的柳梢泛青,桃花返红。

谁家的女子,像箭,一发而不得回。

七月窑院里的丝瓜秧,长不过蝉鸣。

一些佝偻着身子的人,在河畔上磨镰;一些头白如雪的人,在割糜子。

日日里赶驴爬坡,夜夜里听牛反刍。

风一年一年地吹,荞麦花,一年比一年白。

老庄子里住过的先人,都是田把式;新庄子都建在城里。

一垄一垄的谷子,头挨头倒下,一粒粒麦子,在席囤里发芽。

一架坪的蒿子,生了死,死了活。

种了一辈子大田的二爷,殁了不愿意火葬。

坳上

风,贴着地皮挠草根。也有一些把持不住,从泥土里滚出来。

紫燕刚刚掠过,芽孢上集聚着水滴。

坳上蓄积已久的寂寞,被一群彩绫一样的雉鸡舞破。

地丁花刚露出嘴唇,一些花松鼠,便手舞足蹈。

神庙,在高处。守庙的婆婆,喃喃地念经,打坐。

艳阳炙蒸,一缕缕水气袅袅,一会儿东移,一会儿西飘。

坳上的村庄,那些闲置许久的农具,又被村民翻出来,用砂石磨。

村口一棵古榆,眼神像一把犁头。

哦。别忘了。在耕牛的瓦槽里,添一勺瘦燕麦,豆瓣料。


搓蒿辫的姑娘

她,梳着道姑头,坐在山坡上。

她不曾抬头,我也不曾看到过,她的眼睛。

那些略微有些枯萎的艾蒿,白的像是雪花落进了六月。

一些蝉,喋喋不休,喋喋不休。

她静静地,像一朵开在六月的刺玫花。皎洁得让我,不敢靠近。

我本该想向她询问,通向李庄的路径。

她像观音一样的打坐。搅扰,似乎便是罪恶,是罪过。

那些蒿辫,定是她要送进夜里,送给安稳就寝的至亲。

我相信。她定是这山家,最孝顺的女儿。

她用清香扑鼻的白艾蒿。一叶一株,一辫一股,交绕成一家人夜晚安睡的屏障。

或许,她正是我的芳邻。

只是隔着些岁月,篱笆和土墙。

白杨树

雪,落在白杨树上。落进了灰喜鹊的蓬巢。

灰喜鹊,悄然离去,已有些时日了。

一只猫,爬在树杈上----

不时地抬头。

这是只通身雪白的猫。阳光洒过来。

我不敢抬头----

这些白,太刺眼。让人晕眩。

在我的身旁,是一条打着盹儿的狗。

它似乎不怎么关心,灰喜鹊和白杨树,一些关于冬雪的细节。

阳光暖暖的。

猫,攀在树杈上,和雪合为一体;和白杨树合为一体。

我总在担心,这些伪装和阴谋----

雪飘飘,停停。我沏一杯茶。

一滴雪水落下来,弄出一些声响。

狗竖起耳朵。猫又攀向高处。

一些羽翼和芽孢的撞击声,落进我的耳膜----

一抬头,一只灰喜鹊,迎着高风,在白杨树凌云的枝梢上-----

跳芭蕾。


碑塬头

无遮无拦的嗓子,是民歌里盛开的花朵。

像星星花,像野刺玫。

雨水和一年的收成,在神庙里,祭拜过几回。

年头节下,宰猪献羊,已成了塬上,祖辈相传的规矩。

塬上的日子,越来越清净,寻常---

除了婚丧嫁娶,能弄出一些响动来。

除此之外,再就是一尊站立了千年的石碑。

一些灰头土脸的麻雀,飞去飞来。围着石碑徘徊,或是唱晨曲。

塬畔上一排排先人们居住过的窑洞,早已记不清姓氏名谁。

牛羊在栅栏里圈养,野草已长得齐眉。

最炫目的,是一群群盘踞在山塬上的长尾雉---

红的娇媚,绿的富贵,一些彩虹一样的尾翎,比羞我,修炼多年,水墨丹青的画艺。

风吹盐城的草

风吹,草直不起来。蜷缩着,一大片一大片斑秃,医不好。

风吹,砂砾飞起来,像是海里的星螺,闪光的,或不闪光的,一一都掠过。

风吹,一只兔子跑起来,那么快,钻进哪一簇开着紫花的沙打旺,再也找不到了。

风吹,一只鹰在天空中,盘旋,盘旋.....

夕阳的天边,裂开一块鲜肉,一群野羊小跳着跑过,一只黑头雁,在对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

八月的草店子,草的根那么瘦,托起的花苞还算俏丽。

一丁点,一丁点的花朵,像唾沫星子,相互间也不紧凑。

三两片的叶子,一时间合不拢。信步由缰的风,自由穿梭。

一株野荞麦刚站直身子,一声来自骨骼的脆响,它再一次跌倒。

它的目光那么无助,一只蝴蝶跟着粉碎。

雨,来的时候尚早。沙蓬在风里滚动着,像球。保持着生命的完整。

一些红脯鸟飞来,啄食黑色的种子。这是一株什么草?

或许,在这缺水的时节,一切面目全非。一些认领尸体的蚂蚁,也弄不清楚,谁是谁。


把身躯贴紧大地,是月光下,二月的雪堆。

把眼睑闭上,睁开,听小夜曲。

在草甸子上,或坡地,一只山羊驻足,回眸。

那是一片开浪了的桃花林啊,羊的姿态和眼神,比花朵妩媚。

或许,它是在静听一首情歌呢。

沿着玻璃带子一样的河流,它的步态,是那么的优雅。

它俨然是河畔上漫步的白衣少女,那些水中的倒影,娇羞,凝思。

想起那些恋爱的亲昵和幸福,在花丛。

隔着一簇莎草,成年的母羊在产生。

柔软的莎草捧起羊羔,母羊在舔拭着羊水和胞衣。

刚出生的羊羔,是跪着的。它是跪恩母亲,带它来到这个世界,给了它生命。

羊的老去是凄凉的。它的嘴角抽搐,眼角噙着泪。

它眷恋这丰茂的白草,眷恋这片水域。它眷恋爱情,恩怨和周遭。

它没有纸笔,只是让临别的遗言,化作千山万岭飘扬的雪。

来是干净的,去也干净。阿门。

土地的忧伤

耕作的人不再耕作,牧羊人不再牧羊。

家,已不像家了,村庄不像村庄。

村口的一树毛桃熟透了,一滴一滴地落。

采摘毛桃的小媳妇哪里去了?

她们恋上了高跟鞋,红装艳抹地搓麻将。

一年一年的庄稼,枯死在垄畔上,风雨揉搓的白骨啊,早已无人收葬。

一排排靠山的土窑,黑洞洞地睁着眼。

一些坍塌的土窑,风里日益腐朽的门窗。

山腰上一垄垄的平地,奔放着野黄蒿的欲望。

一只被拴在门桩上的土狗,蜷缩的瘦骨,一日日被蛆咀嚼,被风吹干。

耕作的人去了他乡,牧羊人在城市里奔忙。

家,临时停靠的船,出租屋,是新的村庄。

那些牧人的山歌,响亮在舞台上。

穿新时着装的小媳妇,穿梭楼林和商场。

山里的女人一样是光鲜的,霓虹绚烂的生活,就是比山里爽。

一群一群的飞鸟,在废弃的窑口上筑巢。

没有人搅扰的山树和野草,织就了鸟儿的天堂。

谷米和小麦忧伤啊,它们已不再是这片土地上的宠儿。

那些赖以生存的饭碗,已在岁月的过往中拍碎。

风吹山峦,一季黄,一季绿。

那些银蛇般的山路,盘布满了酸枣树和沙棘。

啊,我的村庄,我已找不到你了。

土地定是比我忧伤,老人们,定是比我迷惘。

康京凌:70后。庆城人。《诗歌周刊》散文诗界执行编辑。有作品刊登于《中国诗歌》《诗歌月刊》《中华辞赋》《飞天》《新诗》《星星》《河南诗人》《燕赵文学》《中华诗人》《散文诗》《中国国家诗歌地理》《中国电影报》等70多种刊本。有作品入选《中国散文诗精品年选》《世界华文散文诗年选》《中国散文诗》《中国当代诗人代表作名录》《中华诗词库》等40余种选本。


主编:高  粱

编委:贾录会 刘小荷 王宁伟 王新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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