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去世快十年了，直到现在我才确认她真死了。
我姥姥居然也死了，从我记事那天起，她就一把一把喝药，只需一口水，就可以把全部的药吞进去。口口声声说活着难受，还不如死球算了，但一看药见底儿，马上催家人去购买补给，慢一步就会被扣上“不孝”的罪名。
姥姥身体不好，死去活来很多次，亲眼见过最夸张的一次是自己双手端着盆，哇哇吐黑血，老舅跪在旁边，准备好空盆去换。人体内有多少血，第一次有了直观的认识。从那之后，血豆腐之类的我是坚决不吃了。
姥姥每次生病都以为不行了，前脚拉着上医院，后脚家里就开始考虑后事，结果住些天医院，又安然无恙屹立在炕头，除了哼哼唧唧外，就是得得些大家都不爱听的小话话。
这些大家都习以为常，她的碎嘴，容易让人生厌，但也没有办法。不过有一件事，让我至今仍感恩有这样一个姥姥。听说生我的时候，家里尿布紧张，仅有的几片布要不穿在身上，要不垫在档下，保暖显然更要紧些，所以导致没几片尿布可用！姥姥去看我，临走直接把薄外套给我留下当尿布使了，自己冒着冷风抱着肩膀走了五里地才回到家，问题的关键是，估计她到家也没几件备用衣裳。
日后每次孝敬她的时候，都首先是冲这个“段子”。
嘴碎但硬气的姥姥活到九十不易。绑过小脚，斗过汉奸，用坚强的意志熬死两任姥爷后又和病痛对峙了三十年。活到四十都感觉都有点喘不过气，所以对任何一个高龄碎嘴老太太，我都抱有深深的敬意，在这么长的生命历程中，光是坚持“嘴碎”这一点就很耗费体力，何况还要为生活算计，养育子女。
絮叨累了的时候，姥姥就坐在炕上瞅着窗外发呆。回顾近一个世纪的不易，该是怎样的感慨，脑海里或许是和五毒俱全的第一任姥爷周旋，争取从大烟里藏匿些口粮给子女，或许是日本人进村时满脸抹上锅底灰的妆容…
饱经风霜和病痛的姥姥这次是真的故去了。
姥姥的白事办得红火，因为是喜丧，大家都喜气洋洋的。这里面估计只有她自己不愿意离去，姥姥一生硬气，我妈说，姥姥临死把墙抓出一道印，才咽了最后一口气，不能算安详，但符合她的性格。
由于姥姥尖酸欠慈祥的性格，一般人和她都不亲，白事儿上真哭的估计就我妈。四姨家的大姐，来参加白事，当院一个人也没有，大门对着灵堂，灵堂正中条凳上停着棺材。我在屋里靠着门望着外面，正巧看到她进来，一进院，她本打算开始哭，刚一起势，发现一个人也没有，没观众的话，哭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她迎着棺材边走边琢磨，哭也不是，不哭好像也不合适，表情极其尴尬，我赶紧出去，迎着她说：大姐，不用哭，没别人，就我自己。大姐总算放下包袱，随即绕过棺材，一块进屋闲聊了起来。
去火葬场火化那天我也要回北京了，本打算搭姥姥的灵车一段路，被我爸骂了半天，说不吉利，也就作罢了，灵车出发的最后一幕，算是今生今世，和姥姥的永别了。
姥姥去世后，只留下一张七寸照片，起初是贴在棺材材头上的，火化前我妈从上面连浆糊带油漆一块抠了下来，留了个纪念，照片上尖酸刻薄的表情还是那么生动，看一眼就想赶紧收起来。十年后再看留给每个人的却是各自的那一份美好。
小时候去姥姥家住，大人们说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半夜能看到鬼，估计是吓唬人，只为了让孩子们早睡觉。半夜，我迷迷糊糊的时候，好像总能看到一个老太太穿着黑布棉袄，蜷缩在一堆牛粪和干草中间烧炕，灶堂的火光一跳一跳的照亮她布满皱纹的脸，又像鬼又像我姥姥。现在确定，那真是我姥姥，是怕我睡着凉。
每次给我奶奶钱，她都再三推辞 ; 给我姥姥的时候，嘴上说“不要”，“不”字还没说完，钱已经装兜里了，现在真的感谢你能收下我的那份孝心，并且还是遗憾给少了。
那个嘴碎的姥姥。
那个蜷缩在灶坑给我烧炕的姥姥。
那个团坐在炕头，凝望窗外无言的姥姥。
那个从手绢里掏出糖块给我的姥姥。
真的不在了。
姥姥。
愿天堂没有病痛，
愿您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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