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年的冬月,人间各处纷纷攘攘,任谁也没料想,初雪竟这么着来了。晨光拂走窗上的霜,眼见着漫天柔柔的絮无声息地往下落,沉默得好像很漫不经心,但倚赖在树干上,倾覆于石阶前的样子,又好像思念了人间很久,久到不知还能怎么办,只能紧紧地抱着,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的光,一边融化成水,一边用力缠绵。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大约是说不出话的,雪的使命之一,就是让世界安静下来。人心的聒噪,脑海中过载的喧嚣,一切,悉数停转,人怔怔地站在雪里,冷静得几乎忘了今夕何夕,冷静得心尖一软,眼角鼻头都泛出示弱的红来——有人说,初雪如初恋,无法预见,只能遇见。在遇见之前,只能静静地等,默默地盼,等初雪,就像等一封情书,所有悬而未决的情愫,几乎燃成燎原的火,恨不能把万里雪地一口气烧成春天。可有时,初雪又是小心翼翼,惴惴不安的。既想降落,又怕惊动了什么。你看顾城这么写:我只会在雪地上写信,写下你想知道的一切,来吧,要不晚了,信会化的。为何要在雪地里写信呢?因为再也没有比雪地更保险的存放心事的地方了。它只存在那么一会儿,雪化掉之后,一切消失得干干净净,不会打扰任何人。然而如果你来——来吧,只要你来,我就告诉你一切,我因为你的到来而决定充满信心地渡过寒冬。迟迟不下雪的冬天,就像一个冷酷的,随时等着上门的仇人。你架起炉火,温上热汤,抱出棉被,极力抵抗那份无动于衷的严寒,而雪,雪是一份温柔的求和信,落在窗沿上,祝你展信愉快。要这么说,是因为雪实在太不一样了。你几乎无法用现存的事物去完整形容它,比如盐,比如棉,比如羽毛,哪怕天才李白招来一个“席”字,也依旧只能堪堪形容雪之三分。作为本体的雪,是天降的神旨,是世间的大浪漫,能有什么东西可以与雪平起平坐,足以形容它的美好,概括它的性格,捕捉它的灵魂?而当雪作为喻体时,你拿它来比拟任何具有“纯净”“柔软”“珍贵”种种这些特质的东西,雪皆可轻松驾驭,从不感到吃力。微不可查的悸动,努力按捺的雀跃,绵绵长长的温柔,爱人晨昏的絮语,放在心上的小名......只可惜小小的人面对宇宙级的大浪漫,总是很难承接得住。茫茫的雪,极静的天地间,所有人间的路都被雪白淹没了,要去哪里呢?雪地上,每个脚印都是往前走的,却不知向着哪里的终点。人习惯性活在牵绊之中,顺着洪流走,陡然面对着白茫茫一片干净大地,会发自肺腑地感到孤独。然而,人害怕孤独,用木心的话说,“害怕到无耻的程度”。听闻一些研习山水画的人难得画雪景,究其原因,是太知道雪景难画,稍不留神就落了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柳宗元把自己放在这样亘古的宁静之中,独钓寒江雪,如果你要画,就要画出那种寂静,那种剔除了杂念的,万籁俱寂的宇宙,去面对那个真实而赤裸的自己。但这实在太难了,汲汲营营活在世上,谁也不好意思游手好闲,每天睁开眼睛就要马不停蹄地赶去一个又一个的目的地,根本不敢停下来。而一场雪落下,一场雪清清白白地落下,不留情面地,将所有我们自以为是描画出的痕迹全部覆盖了。人间变回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前的样子。学画的人深知自己面对不了这样的孤独,因此不敢轻易画雪。我们太害怕孤独了,害怕到忘记,我们原本就是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便坦坦荡荡承认自己着迷于这人间烟火,心甘情愿受种种人情牵绊,活在相互给予的温暖之中吧。譬如三几好友围炉而坐,温一壶酒,烤一把栗,听柴火发出哔剥的轻叹,譬如雪夜访戴,乘兴而至,兴尽而返,譬如就着雪的盛意,尽情发呆,或聊那些不沾地气的东西。王小波在《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里写,“他们开始吃喝,谈笑,度过这漫漫长夜。当户外梨花飞舞,雪光如昼时,人不想沉沉睡去。这种感觉,古今无不同。”人到底就是为着这么点暖意活着,这种感觉,古今无不同。所以你看,雪怎么会冷呢?酷寒的冬天里难得那些让人感觉到暖的事,全是由着雪来的。
雪让人停下来,让人想要见朋友,让人不自觉地与亲人闲坐一整个午后,让人关心起一道汤的做法,让人想要喝酒,微醺抑或大醉,让人吐露平时说不出口的真心,让人思考蔬菜的保存,让人担忧阳台上的植物如何过冬,让人挂念起流浪猫的去处。
酷寒的冬天,就是要有这几场雪,心底里方才生出这些暖意来。所有这些放在某一个维度上会被判定为“非必要”的事,全部都是可以让我们温暖地渡过严冬的,最重要的事。
雪,是人间顶顶重大的一项“必要”,对所有的花草来说必要,对所有的庄稼来说必要,对牛和羊来说必要,对河流与湖泊来说必要,对每一个渺小的我们来说必要。文字 | 湃耳
-特别鸣谢摄影师-
木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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