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金瓶梅》读到了第30回。趁着热乎劲，聊聊。
按照《金瓶梅》这样体量的小说，共100回，到第30回，应该来说是一个明显的分界岭。差不多到了三分之一，前面该铺垫的铺垫差不多了，正戏要开始了。
小说到二十回，以西门庆为中心的清河县小宇宙，已经基本形成。到第22回，突然空降了一个角色，就是宋金莲。同样也是叫金莲，也是被西门庆用手段从别人的手上夺过来的有妇之夫。后来为了避开和潘金莲重名，改成了蕙莲。
这个“金莲”一出现，显然是潘金莲镜像式的存在，各种方面都像是潘金莲的替补。镜像人物，很多的小说喜欢用。就像《红楼梦》里，晴雯就像是林黛玉的镜像。《西游记》里，六耳猕猴是孙悟空的镜像。
宋金莲，无疑是潘金莲的镜像。这两个人斗法，可以看成是另外一个版本的孙悟空与六耳猕猴之战。只是宋金莲明显逊了一筹，被潘金莲几下给KO掉了。
《金瓶梅》的整个“斗法”基调，也是从这里拉开的。
这大概是古代三妻四妾模式里，一种特殊的人际关系。女人与女人之间，围绕核心的一个男人，形成一种看似是家人，但实则是互为竞争对手，恨不得相互弄死对方的关系。日常的嘘寒问暖，柴米油盐，都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鸡零狗碎，而
是夹杂着机关算计，和攻城略地的战争。战略目标就是保证自己在“西门庆”那里是最得宠，最占势力、资源的存在。这种模式，规模大的，叫宫斗，以皇宫后院为道场斗法。规模小点的，叫金瓶梅，以西门庆的宅子为道场斗法。
这种道场，我想在今天看，很多人应该感受并不是那么深。过去大宅大院的群居生活，每个家庭都是一个小社会，小宇宙的存在。这点，红楼梦也是这样。但这种生活，在20世纪已经慢慢瓦解掉了。只是今天的人依然喜欢看宫斗，我想这种道场今天依然在，只是这个道场不再那么固定。
这期间夹杂的是，潘金莲一面斗宋金莲，一面又和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勾搭。显然，人总是不希望自己被别人替代，却又总在找对方的替代品。这么看，人心是不分古今的。
第26回，应该算是正戏前的一个小序幕。在这一回里，宋金莲上吊死了。潘金莲也由此意识到，她身处一个片丛林之中，是身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战场。她KO掉自己的潜在替补宋金莲之后，发现自己最强劲的对手，当属李瓶儿。
第27回，是清河县宇宙形成之后，出现的第一个高潮。“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这一回，潘金莲通过偷听，得知两个重要消息。一，西门庆对李瓶儿有明显的偏爱，因为李瓶儿长得白。西门庆对“白”有审美癖好。二，李瓶儿怀孕了。
潘金莲这时意识到强烈的危机感，在这一回，她起先仗着自己得宠，大发醋意，话里带刺，来回讽刺李瓶儿的白和怀孕这两件事。可是她错估了形势，于是有了其后葡萄架下，西门庆对她的性虐待。这场性虐待的描写，在今天SM被普及的情况下，尺度已经不算什么触目惊心。
但这场性虐待是一个明显的转折，潘金莲才意识到，西门庆的边界在哪里。寻常的争风吃醋，西门庆一笑置之罢了，但是当潘金莲开始针对李瓶儿身孕时，西门庆就翻脸了，因为这涉及到西门庆的子嗣，古代男性最重视的传宗接代的问题，这是西门庆作为那个年代的男性，最基本的边界。潘金莲在这个边界来回踩，于是被西门庆来一场虐待，虐成了性奴。
第27回，应该是整个小说结构的第一根承重的主心骨。整个格局，在这一章，突然变了。《金瓶梅》的名字，金、瓶本来就是对峙关系，到这里，这个关系，突然就绷紧了。潘金莲担心地位不保，开始将李瓶儿视为头号死敌。
从这一回之后，潘金莲就变成了以性奴的形式依附于西门庆，和西门庆之间，再没有了之前那种“饶你奸似鬼,也吃洗脚水”的博弈状态。她博弈的对象，直接从西门庆转向了李瓶儿，妾之夫间的内部矛盾，在葡萄架下开始转化到妾与妾之间的内部矛盾。
潘金莲确立了以李瓶儿为博弈对象之后，采取了一些非常迎合西门庆的措施，比如主动邀请西门庆“大战”，比如穿西门庆喜欢的小红鞋，比如给自己美白。（第二十九回，原来妇人因前日西门庆在翡翠轩夸奖李瓶儿身上白净，就暗暗将茉莉花蕊儿搅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的白腻光滑，异香可爱，欲夺其宠。）
潘金莲已经彻底对标李瓶儿了，女人间的战争，一触即发。
第30回，是西门庆的巅峰时刻。李瓶儿生下男婴，他有了子嗣，接着又当了官，被封副千户，瞬间得势。这个时刻，是西门庆人生的双喜临门。李瓶儿的地位，顺着母以子贵，自然水涨船高。
而潘金莲的反应，完全像是吃了败仗。（第三十回，这潘金莲听见生下孩子来了，合家欢喜，乱成一块，越发怒气，迳自去到房里，自闭门户，向床上哭去了。）
得知李瓶儿生孩子，潘金莲的反应先是怒，再是哭。这完全是一种战争的心理，觉得这一回合吃了大败仗。
从《金瓶梅》里我看出，中国人真的擅长在日常里写出“斗法”的道场，写出没有硝烟的战争，包括后面的张爱玲也是这样。但是中国人不太会写爱情。
甚至，以前的中国文学里，没有爱情这个词，这个概念。这个概念其实是20世纪之后，琼瑶这些言情小说给普及出来的。极少数像《牡丹亭》这样的作品，写到了男女之爱，也更多围绕“情”，而不是爱情，写到谈恋爱的细节都要么语焉不详，要么纯靠艺术加工，想象，奇幻化。真正有谈恋爱意思的，只有贾宝玉和林黛玉。
中国人不太会写谈恋爱，大概首要原因，是中国人注重爱情这回事，以及谈恋爱的历史太短了。一个长期男尊女卑的金瓶梅式的社会，基本没有爱情，最高级的也只是恩情，一日夫妻百日恩，白娘子嫁给许仙，元驱动力，并不是爱情，而是报恩。甚至红楼梦的开篇，贾宝玉和林黛玉的草木之缘，还是今生报前世之恩的模式。
除了恩情，再好点的就是相敬如宾，这在过去都算是一个好词，但是想想一对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夫妻，居然相处的像是互为宾客，这是多么可怕的亲密关系。再其次，是怜恤，是像西门庆对潘金莲、李瓶儿这样，主人对宠物的逗乐，而另一方必须承欢。尽管这里面，也混杂着或许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的“爱情”，或者接近爱情的东西，但是到底显得灰扑扑的，他们自己也懒得擦拭。
《金瓶梅》里，“爱情”的纯度非常低，写男性写的一群被生殖器支配的行尸走肉，写女性写的是一群急于跟现实挂钩，去谋得一个长期的、身体与物质两不耽误饭票的乙方。正如第17回，李瓶儿嫁给西门庆之前，还有个插曲，就是被西门庆冷落后，加上被忽悠以为失势后，着急麻慌的就嫁给了蒋竹山。这样的母题，也是后来张爱玲翻来覆去写的总纲。反倒是《海上花列传》，写古代男性到青楼寻找爱情，反而有点谈恋爱的味道。明清几本重要的名著，像拼图一样形成互为参照和补充的关系。
说起来，好的关于写谈恋爱的小说，我居然再次想到的是古龙的《陆小凤传奇》和《欢乐英雄》。在我看来，古龙的小说，是为数不多真的在写“谈恋爱”这回事的小说。而琼瑶或其他类似琼瑶的小说，更多的是在“作恋爱”。在古龙的笔下，那些真正聪明，有能力的人，却也是单纯迷人的人，所以可以说出“春天就在燕七的眼睛里”这样童话式的情话。
所以古龙是成年人的童话，兰陵笑笑生是成年人的老师。
一个人相信爱情，是建立在相信童话的基础之上的。
如果压根不相信童话，也就无所谓相信爱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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