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寻得一树静默》（外两篇.梁利萍散文专辑）

【原创】《冬日里,寻得一树静默》（外两篇.梁利萍散文专辑）

 

冬日里,寻得一树静默

梁利萍

近日为琐事烦扰，颇感疲惫，做什么都没有心思。也罢，索性把一切都放下，出去走走好了。

冬已过半，一出门，寒气咄咄而至，鼻尖酸酸的，头脑也觉清爽了些。风把云逐出了它的地盘，只留下干净利落的蓝，映衬得色调匮乏的冬日不那么肃杀。这时节的日头最惹人爱，即便是慵懒地斜倚在天上，一样少不了赞叹。冬天的午后格外静，偶有麻雀耐不住寂寞啁啾两声，也只如往湖心里投进三两个小石子，几道涟漪之后即恢复了平静，没有一丝痕迹。就连花园里稀疏的散步者也是静默无语，无意打破这份沉寂。

只想一个人走走，我避开往来的人，独自在花园外的小路上漫无目的闲逛。路两旁依旧傲然挺立的银杏树早已谢尽小扇般好看的叶子，不见了夏日里的葱翠与深秋火烈的金灿，风摇落了它的琴弦，奏不出一曲那行云流水般的妙音，也不见地上斑驳的树影儿摇曳了。齐整整两排棕灰色的枝桠自信地向天空舒展着、交错着，不加修饰的棱线覆以单一的色调，干练、洁净，是造物主的神来之作。

只有在这冬日，严寒剥去了叶子繁复秀美的装饰，枝桠才得以展示它的俊朗，那被柔软覆盖着的刚劲，是树的筋骨，亦是脉络，曾经撑举着春华秋实，承载着赞叹与褒美。然而冬天是个罕有掌声的季节，繁华落尽，是漫长的静默，匆匆而过的人们似乎忘记了这默然而存的生命，偶有感慨，也不过是对逝去的繁茂凭吊一番，唏嘘着如今的衰落枯败。

人为枯木发出叹息来，慰藉自己内心的愁苦，其实你若肯挺直瑟缩的身躯，定能觉察出枝干内正悄然涌动的勃勃生机来。繁茂葱茏的夏季，树木未曾沉醉在自己的俊秀里顾影自怜，也不曾为人们的赞赏忘乎所以，它知道盛极一时之后，寒冬总不会缺席，为此以饱满的热忱日日采摘太阳的馈赠，酿造成养分储存在枝干里，当最后一片叶在冬风中翩然而下回归泥土时，它的体内已是充盈着足够的养分了。你看它因着内在的饱满挺拔于冷冽中，自信而淡定。冬，向它投来冰寒的一拳，却被它握成了朋友。

没有掌声与鼓励，悄无声息地，树木仍在慢慢生长，不露一丝痕迹，它知道生命不是为了博得别人喝彩，不在乎漠视与冷寂，因为它心里盛载着对春的期许。它知道严寒终会过去，春必将如约而至，它的生命已经历了几多个春夏秋冬的洗礼，在繁与衰的变换轮回中学会了宠辱不惊，在艰险的环境里塑就了强大的身心。既然冬天在这里注定是不可跨越的季节，抱怨和叹息丝毫不能撼动严寒，那么，何不视为生命中的一道独特风景而欣然接纳呢？心存阳光，处处为温暖。

人生如树，撇去浮华，才得以看清其本来的样子，荣华美誉如附着的叶，逆境一来便枯萎失色，终是跌落下不知所踪了，依然昂立的是赤裸裸无华的本我。

冷风清醒脑中的零乱，也拂去心上的蒙尘，虽不如天那么清透，到底是明朗了些许，足以令我在这冬日的静默里听到心底所存盼望的声音，这个坚定的暖暖的声音让我在寒冷中不再瑟缩、不再沉重了，我知道冷冬是暖春的必经之路，只需要带上一颗强大而喜悦的心前行，静待春暖花开。

我轻抚银杏冰冷的树干，似乎触摸到它脉搏的跳动，听到它和我约定一个暖暖的春。

半日缘

梁利萍

宝宝是一只喜鹊，我与它只有半日多的缘分。

初夏的上午，气爽风怡，心情大好的我正在家里收拾房间，女儿从楼下打来电话，说发现一只喜鹊躺在地上不能动了，但还活着。我让女儿在楼下护着那只鸟，拿上钥匙和钱就下楼了，准备送喜鹊到小区里的宠物医院去看看。

花池边缘，喜鹊无力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不能确定它是否还活着，也不敢碰，因我向来最怕死掉的动物。女儿告诉我它肯定还活着，身上是温热的，有时会动一下。我说：“那就带它去宠物医院吧，你抱还是我抱？”女儿二话不说，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巾托起喜鹊就跟我走。走到半路，喜鹊大张着嘴巴叫起来，我想它还这么有精神，定无大碍了。

到了宠物医院，医生说这里只能看猫和狗，看不了禽类，我一再恳求而无果，万般无奈，只得离开。虽然我们去之前就没抱多大希望，因为喜鹊毕竟不是宠物，有点难为医生了，但还是感觉很失望。我不甘心，想起前面还有一家药店，不如暂且先买点消炎药水，把喜鹊带回家修养些日子好了。到了药店，店员看了一下喜鹊后告诉我，它受的是内伤，可能是被人打了，或是撞到什么东西上了，估计活不了多久，消炎药没有用。“怎么会呢？它肯定是外伤，您看它左边腿根这儿是红的，抹点药能好，刚才在路上它还叫了呢。”我急了，不知道是在说服店员，还是在努力说服自己。

我抱上喜鹊走了，好失落，我们的大喜鹊真的没救了吗？我不信，偏要试一把，万一能救活了呢？不，是一准儿能救活的。

我把喜鹊安置在阳台上，找来两个小碟子分别放满水和小米，推到喜鹊嘴边，它不肯吃喝，总想硬撑着飞。它用尽气力张开翅膀扑扇着，但是两只脚无力站起，很快就歪倒在地上。它试了很多次，不听我的劝告，累得筋疲力尽，本就虚弱的身子更加无力，躺在地板上胸脯剧烈地起伏。我从药箱中翻出一瓶碘伏给它涂在左腿根处，又打开一只阿莫西林胶囊，将一小半药粉末灌进它嘴里，然后喂了点水，除此之外，我再想不出还能为它做些什么。女儿也一趟趟地到阳台看它，我们蹑手蹑脚，生怕惊吓到它。想起曾经养过的小猫咪咪，它不吭一声地卧在我脚下被我不小心使劲踩了一脚，一下子窜到沙发底下不动了，也叫不出声，我以为必死无疑，不想几个小时后，咪咪又恢复了活力。唉！都说猫有九条命，喜鹊有几条呢？

下午还要上班，中午出门前，看到喜鹊奄奄一息的样子，我好担心傍晚一进家门就看到一只没了性命的喜鹊，这种担心，一半是因为心疼鸟，一半是因为我 怕死掉的动物。当我关上家门的那一刻，就将喜鹊的生死交给命运了。

惦念了一下午，临下班前，听女儿说喜鹊还活着，我好欣慰，想来喜鹊熬过了这个下午，就算挺过来了吧，提着的心多少放下来些。可是进了家门，我依然不敢往阳台走，没有冲过去看喜鹊，而是坐下来先吃晚饭，因为担心万一看到不愿看到的情况就没心思吃饭了。饭正吃了一半，突然从阳台传来几声喜鹊脆亮的嘎嘎声，我心下大喜，放下碗筷直奔阳台，喜鹊正在那里扑棱翅膀呢，看上去似乎比中午欢实了些。“宝宝，咱们可真棒，我就知道你会好的，等你能飞了，我就送你到院子里，你可以去找你的亲人了，这会儿可是要好好休养，不急着练习飞呢。”我一边跟它唠叨一边将阳台上的座椅搬走，怕它刚有点精神头就使劲折腾，撞到什么东西上。我满心欢喜地继续享受我的晚餐。哈哈，一场虚惊呢！真是自己吓唬自己。

当晚餐进行到尾声之时，喜鹊又叫起来了，这小家伙，刚好点儿就闹腾，还挺活跃。然而紧跟着，一声异常响亮异常持久的嘶鸣划过整个居所掷入我耳中，我有些诧异，那叫声好长好奇怪，像是有极大的愤懑与怨怼，是怪我将它带到这陌生之地来了么？脾气好大呢。可接下来出奇的静寂让我感觉有些不妙，屋子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住了，一切都凝固住了。我急急跑到阳台，喜鹊仰面朝天，炭黑色的喙子直指向天，两腿直直地向后伸着。“宝宝！宝宝！”我喊。“宝宝！快起来！宝宝！你怎么了？”我大喊。回答我的是死一般的寂静。我不甘心，又不敢用手去碰它，就用脚轻轻挪动地上盛了小米的碟子到它身边，凭我怎样碰触，它都没有任何反应。

我又等了十来分钟，等一个渺茫的希望，可等来的是冰冷的事实。我找来一块旧棉布单子将它裹起来，一手托起它小小的身体，一手拎了把小花铲下楼了。

夜幕已沉，我把它带到距离捡到它之地不远处的花池边缘，给它挖一个小小的简陋的墓穴，这是它在这个尘世最后的家。我不能让它在垃圾桶里和恶臭的垃圾混在一处，也不想将它抛掷在荒地成为什么动物的美餐。我没能挽回它的性命，能做的只是让它死后稍微有些尊严。昏黄的路灯下，我挖了许久，不觉疲惫，也不在意路人奇怪的眼神，总想再多挖几铲，再深些，让它能睡得安稳；再挖长些，唯恐它长长的尾羽不得舒展。

蓝天只在梦境，它永恒地归向大地了。望着空落落的阳台，就在前一刻，这里还是喜鹊暂时的居所，此时不过就是个阳台罢了。睹物思鸟，那一声撕心裂肺的长鸣一直回荡在我耳际心间，是它临死前留给这个世界的声音。是对儿女的惦念？是对即将而至的死亡的愤怒？还是那难忍的疼痛的使然？那一声，它用尽了残存在生命中的全部力量，惨烈，悲愤，它定是听到了死神的呼唤，它不甘，又无奈，但是谁能阻止它这对命运的最后一搏呢？

百合竹

梁利萍

初冬的一个清早，睡眼惺忪的我懒懒地踱到阳台上，拉开厚重的窗帘，柔和的阳光像是在窗外期待了很久，倏地撞进来，洒溅了一地。睡意也被这光给浇醒了，便顺手拿起小喷壶给那几盆花儿洒些水。这过程是极惬意的享受，眼见着喷出的水雾在阳光中扩散开来，伞兵一样舞蹈着落在叶上，那水浸过的蓬勃的绿，少女般妩媚，令这小屋总不乏春意与生机，我的心也随着荡啊荡的，醉在那绿意中了。

蓦地，我看到阳光下，一个花苞样的小芽儿稳稳地躺在百合竹一支孤独的细枝上，棕青色的孤枝早已没有一片叶，从泥土中直直地伸展出，在顶端分成两个短小的叉，像母亲一双慈爱的手，捧着襁褓中的婴孩。哦，这初冬的小芽儿，真是惹人爱！你看它多么怡然自得地任由阳光包裹着、轻抚着，我久也不肯离去，痴痴地看这小生命昭示的喜悦与希望。

记得大约一个月前，我终于下决心把阳台上的花清理一下。由于很久没有关注过它们，已经长得惨不忍睹了，不少叶子枯黄了大半，轻轻一碰就掉下来，有的细弱弱地弓着身子，像是患了佝偻症。再看那盆曾经异常旺盛的百合竹，不知是哪里来的野草，竟红火火地攀附着它的枝杈长起来，一直长到木格吊顶上。花和草的枝叶纠缠在一起，真的是难解难分了。只是这棵花被草绞缠得全然没了生机，枝叶畸形而痛苦地扭曲着，像是乌贼伸出的捕食的触手。其实这情形已有一段时间，只是我越看越觉厌恶，后来甚至不愿往那个角落多看一眼了。

这株百合竹是同我一起来此安家的。乔迁新居之时，父亲从他的花上剪下一枝送与我。听闻它的雅号，心下就爱上了，百合与竹子都是我的最爱啊。起初那些日子，我每天到阳台看花、洒水、晒太阳，我和我的花都昂起一张灿烂的脸开启一日的生活。绿萝、虎皮兰、万年青和百合竹没过多久就蓬蓬勃勃地绿了一片，滋养着我的心情。

只是，我与花儿就像新婚燕尔的一对情侣，蜜月过后，我又被更多有趣或无趣的事纠缠住了，更因懒惰滋生出疏离，花儿少了顾怜，自然蔫头耷脑地没了生机，我想它们是快要死了吧。然而这几样无比平凡的花儿，生命力却是出乎意料的强大，只需我凭着侥幸心理给一些水，第二日便直起了腰杆。就这样，几年间不知经历了多少次起死回生，百合竹竟然快窜到房顶那么高了。

而我终于还是想拔掉它，连一点去修剪的动力都没有，扭曲得太丑陋了，再生出新叶也是怪物。我本打算再买来新的什么花种上，又一想秋末实在不是种花的好时节，况且自己也绝无精力与耐心伺候名贵的花草，不如先留着它养养看吧，这才作罢。我找来一把大剪刀，仔细地先把野草一点一点剪下来，又把枯叶摘掉，剩下的就是歪歪扭扭的花枝了，虽不讨人喜欢，但大把大把地剪下，还真下不了手。需要修去的太多了，怕是养不活，不过不修剪一样活不了，权且试试好了。

当我大刀阔斧地修整完毕，呈现于眼前的，是几支或粗或细的硬木枝，和零零落落的些许叶子，显得那么突兀、那么凄凉。其中的一个细枝上，一片叶也没有了，像是随便插在泥土中的小木棍。我试着去拔，却没拔出，根已经深入在泥土里了。根还在，就留下吧，或许会有奇迹呢。

这次我不敢大意了。再顽强的生命也是生命啊，总少不得滋养，况且它本该生在山野沃土中，浸润在和风细雨里，与我一样承受大自然的恩泽，而命运之神几经辗转将它交于我手中，原本是要我来爱护它的，我岂能懈怠这生命的托付？若不能爱它岂配再拥有它？终于知道养花不只是一时兴起的乐趣，而是一种责任、一项修为，是愿意将一点时间花费在这样的闲情逸致上，读它、懂它、爱护它。

养花更是养心。在这简单的劳作中，我看到花儿一日日饱满，我的心收获了青翠的喜悦。我给花儿一个微笑，它回报我一整天的希望，它的起死回生让我相信顽强的生命中总不缺少奇迹。

花为悦己者盛，倾注多少爱就收获多少美。于是，在这样一个清早，在那幸存下来的孤枝上，我看到了奇迹般生出的，一个美得让人心疼的小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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