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下班，就变成了一个“雪人”。他的头发、脸、身子全部沾满了厚厚的灰尘，只剩下两只眼睛在眨巴。
两岁的儿子一看见他，就蹦跳着喊起来，雪人回来啰！雪人回来啰！女人赶紧走过来，双手用力在他身上一阵拍打，一大堆灰尘抖落在地上，像座小山。
男人洗完澡，换了衣服，一把抱起儿子，使劲在他脸上啄了几口，说，雪人化了，爸爸回来！女人在一旁看着他们笑。
村子穷，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儿。三年前，一群衣着光鲜的陌生人来到村里，他们在山坡上好一阵转悠，左看看，右瞧瞧，这里摸摸，那里嗅嗅，像一群馋嘴的猫儿在寻找鱼腥。
不久一个矿场在村里开起来。谁也没想到祖祖辈辈生活的地底下竟还埋藏着他们没听过的值钱的东西----稀有矿石。矿场招兵买马，村里的男人们兴高采烈地进矿产场做起了矿工，月月有工资领，这是他们从前想都想不到的生活。
男人和村里其他男人一样，每天在矿场挥洒着汗水。从前在地里刨食，一家人仅能糊口，现在在地下挖矿，每月能领两千多元的工资，一部分贴补家用，还能存下一部分。男人很满足，每天做梦都在笑，希望这样美好的日子能永远持续下去。
一天，矿场来了个年轻小伙，他戴着口罩，像警犬一样四处查看。小伙子看到浑身灰尘的男人，瞪大了眼睛，小声说：“大哥，你这样工作很危险，以后会不停咳嗽，会得尘肺病，活不了多久的，大哥，赶紧离开这里吧！
男人一笑，小伙子，大哥我是老实人，你就别吓唬我了。你说的这个病，我没听说过，你看看周围，大家都是这样干活儿的，不都好好的吗？
小伙子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是记者，偷偷混进来调查的，这里生产条件恶劣，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很容易得病，你可得当心啊。小伙子说完就走了。
虽然男人不相信小伙子的话，但他心里还是有一丝害怕，因为最近，他频繁地咳嗽。他以为只是小感冒，也没去看医生。男人想起矿工张大哥，去年，张大哥突然咳嗽严重，没办法正常工作，被矿场辞退了。
下班后，男人辗转打听，来到张大哥家里。张大哥躺在低矮潮湿的房子里，脸色苍白，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看到男人，张大哥双唇颤动，想说句话，却连一丝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张大嫂说，去年老张从矿场回来后就一病不起，去医院检查，说是得了什么尘肺病，为了给他治病，家里的钱全部用光了，还欠了一身债。前天检查，医生说老张最多只能活半个月了。泪水顺着张大嫂蜡黄的脸流下。
张大哥家的境况让男人十分难过。矿场不赔偿吗？男人问。
不知去了矿场多少回，他们说这个病是老张自己得的，不关矿场的事。
那就去告他们。男人很气愤。
去过了，那些公家单位都替矿场说话，说他们的办公楼都是矿场捐钱建的。胳膊始终拧不过大腿啊！除非人死在矿场，这样他们就赖不掉了，否则，只有慢慢等死了。张大嫂的眼睛里写满了绝望。
张大哥听到他们的谈话，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的脸轻轻抽搐着，浑身抖动，隔着身上的皮，身上的骨头跟着一动一动的，他用力张大嘴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两行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无声地滑下。
从张大哥家回来后，男人咳嗽得更严重了，女人劝男人去医院看看。男人从医院回来，女人问他病看得如何，他说，小感冒，不打紧。
晚上，男人对女人说，以后别太节约，别亏待了自己。又对儿子说，宝贝以后要听妈妈的话。
女人说，看你，像交代临别遗言似的。
第二天，男人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去矿场上班。他站在粉尘飞扬的矿场里，从口袋里掏出医生写给他的诊断书，上面只有五个字：尘肺病，晚期。他撕掉诊断书，呆呆地看着轰鸣的机器，脑海里闪现着张大哥的影子。“除非人死在矿场，这样他们就赖不掉了，否则，只有慢慢等死了。”张大嫂的话不断在耳边回响。
男人鬼使神差似的走近机器，一头钻进轰鸣的机器中，鲜红的血浆喷射而出，在地上印出无数朵艳丽的红花。
男人的事故矿场草草了事，女人得到十万元赔偿。女人数着那厚厚的一沓钱，数了半天也没有数完，她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这些钱是男人用命换来的啊。
儿子跑过来，问，妈妈，爸爸去哪里了？
女人说，爸爸是雪人，雪人化了，飞到天上去了。儿子蹦蹦跳跳地跑远了，一边跑一边叫，小雪人化了，爸爸化了。
女人终于失声痛哭，哭声穿过漆黑的夜，淹没在矿场巨大的轰鸣声中。
（此篇小小说发表在《百花园》2015年第9期，已经作者授权同意推送）
[编辑评价]胡玲的这篇小小说《雪人》很犀利地反映了农民工到矿场打工却缺乏职业病防治和人身安全保护的境况。作者将小小说的题目定为雪人，既指矿工从工地上下班回来身上所带有的厚厚的灰尘，也是指矿工在矿场里工作，健康的身体始终都要面临来自粉尘给自己带来的伤害，生命如同雪人一样，在得不到有效的安全保护情况下，时刻都有化掉的风险，矿工生命的价值就连草芥都不如。这篇小小说有个发人深思的情节，就是当男人被诊断患有尘肺病晚期时，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治好这种病，而是想到张大哥的事和张大嫂说的那句话：“除非人死在矿场上，这样他们就赖不掉了”。因此，男人选择扎进机器里，走向死亡。为什么男人会选择死亡？一方面是因为男人想获取矿场的赔偿；另一方面是因为男人想与矿场里这种置矿工的职业病问题于不顾的冷漠做法抗争到底。矿工张大哥得了尘肺病后却被矿场辞退，家属上告，想获得一笔赔偿款，却遭到“公家单位”的冷遇，这就表明，矿场上面有相关的利益保护伞在保护着，患病的矿工也只能“慢慢等死”。而当矿工死后，矿场却“草草了事”，虽死者家属获得相应的赔偿款，但是矿场的这种悲剧，以及发生这种悲剧后家属的痛苦，却总“淹没在矿场巨大的轰鸣声中”，这种只顾追求挖矿的利润而忽略对矿工的生命健康的关怀的做法，依然没有根本转变，这就将陷入一种悲剧循环链条之中。这篇小小说正是让我们照见矿场所存在的丑陋面的镜子。
（兰亭新苑编辑工作队于2017年10月31日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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