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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易安:秋元的中考(短篇小说)

   龙  溪  文  学      

第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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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元的中考

邓易安

  这个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

     一

又一个月末周六的归宿假,“ 叮铃铃—”正阳中学初三的孩子们象刚出笼的鸟儿一样飞出了教室门。十四岁的陈秋元也随人流回到学生寝室,麻利地拆下被褥(学校规定本月清洗被褥)与米袋、书包,无序地塞进背篓。托起背篓,与伙伴可生、志生聚齐,向四十里地的大山顶上那熟悉的水百村奔去。

一路的风景让孩子熟视无睹,猴子弯、三堰塘、皂角园、响水洞、......等二十多个地名已走了近三年,早已烂熟于胸。可生、志生一路欢笑,但秋元的脑海里面响起了下午班主任黎老师的话:“秋元,马上中考了,中师和重高不能兼报,你成绩优秀,回去和爸妈好好商量一下,到底是报考中师,还是重高?下周来时给我回答!”

这个问题对于还是孩子的秋元来说,有些“蒙圈”:作为班上的成绩前“三甲”,报考师范和重高都很有希望,报考中师吧,虽然花钱少,包分配吃“皇粮”,但是又听别人说工资低,还不好找媳妇。报考重高吧,虽然能考大学,进城工作,但花钱多,还能否考上大学还是未知数。一路琢磨,不知不觉两小时有余,家后屋檐下那蓬绿绿的竹林依稀可见,近了,房顶上飘起的炊烟清晰起来。一月没回,没见母亲,没见还在读小学的弟弟,没见那条可爱的黄狗,.....秋元升起了一阵莫名的酸楚。

在秋元的带领下,孩子们加快脚步,向家里飞奔,5分钟不到,家在眼前。秋元刚踏入门前土坯地坝,小黄狗早已摇着尾巴飞奔而来,在秋元的脚下蹭来蹭去,嘴里发出“嗷嗷”的娇叫。秋元随小黄狗走进家门,迫不及待跨入厨房,揭开灶膛边的瓮罐儿(安装在灶间烧热水用的罐子),露出了一碗飘着肉香的米饭:碗里一半是白米饭,一半是炒好的腊肉和蔬菜。秋元知道,那是母亲每周为他特意准备的,他狼头虎咽地打了“牙祭”(吃了肉)。农家孩子早当家,按照惯例,秋元熟练地舀出灶间大铁锅中煮熟的猪食,倒入木桶,拌上玉米糠搅拌均匀,撅起屁股,提起木桶向有些阴暗狭小的猪圈走去。那“六头”小猪听到人声,早已“哼哼”走下卧槽处(猪睡觉的地方),仰着头,摇着尾巴,伸长脖子,嗷嗷大叫,好像欢迎久别的小主人归家似的。秋元将猪食倒入猪槽(盛猪食的石器)中,猪儿“呼噜噜”一阵抢食起来。一月不见,秋元心理不禁涌起不舍,逐个抚摸起小猪来。

喂完猪后,秋元从地窖里捡出“洋芋”(马铃薯)刨起皮来,等待一家人的团聚。傍晚,弟弟妹妹放牛归家,见到哥哥,好一阵亲热,在嬉戏中等待母亲的回还。          

                   

夜色朦胧,秋元听到屋外的人声,推门出屋,只见秋元母亲伛偻着腰背着一背篼像山一样高的“猪草”吃力地“猫行”到地坝中。秋元赶紧接下母亲背上的“猪草”,和母亲一起抬进“后屋”(堆放牲畜草料的地方),裂得秋元双手生疼。

这时母亲早已大汗淋漓,捋捋有点枯黄的头发,喘着粗气微笑着问道:“秋元,放归属假哈!”

“嗯。”

“猪喂了没有?”

“喂了。”

母亲转身入房,从柜子里磨蹭地摸出两个鸡蛋(喂鸡下蛋也是农村家庭收入来源),走入灶房放在灶台,随后来到柴垛处,猫腰叉开龟裂的五指,攥起一把细软柴火,塞进灶膛点燃,不一会儿,厨房内弥漫着阵阵轻烟,红红的火光闪映在孩子们的脸上显得更加漂亮。母亲麻利地煎蛋,掺水,煮面。不一会儿,四碗面条上桌,屋里弥漫着诱人的蛋香、面香。秋元翘开面条,碗底露出一个完整的煎蛋。这时秋元才注意到,两个鸡蛋分配极为不均:弟弟妹妹各半个,自己一个。

“妈妈,你吃鸡蛋。”秋元鼻子一酸,把自己碗里的鸡蛋一分为二夹出半边,塞进妈妈的碗里。

“妈妈和弟弟妹妹在家吃过,你一个月才回家!”妈妈从自己碗中夹出煎鸡蛋,塞回秋元碗中。听了妈妈的话,秋元含着泪吃完了面条。

吃过晚饭,母子们团座在一张脱了漆的四方桌前,歪嘴的煤油灯发出昏暗的光。这是一月里来难得的团聚时刻,母亲拿出破了洞的裤子缝补着,弟妹们拿出作业,听话地做起来。

“妈,我们初三马上“会考”了,需要填报志愿,到底是报考师范还是重高呢?老师叫回来商量。”秋元注视着母亲说。

“你说说哪样好些?考师范是不是当老师。”母亲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似懂非懂地望着儿子。

秋元根据班主任老师的意思,向母亲讲述了考师范还是重高的优劣所在。

听完秋元的讲述,母亲沉默良久,长叹一口气。

“秋元,报考师范吧。你爸走了(死亡)四年了,师范花钱少。”母亲说话有些迟疑起来。

“嗯。”

“师范有保障,重高还不一能考上大学呢。”

“嗯。”

 “早参加工作,早娶媳妇早享福。”母亲挤出笑脸。

“嗯。”

夜半,秋元一家席散就寝。秋元妈躺在床上,任由泪水溢出,湿透被角。秋元躺在床上辗转反则,室外草丛“啾啾”虫鸣和小河“哗哗”流水显得如此孤寂。

    

              三

清晨,母亲早早起床,先持刀登梯上墙,在悬挂的一块腊肉下沿横切下一小截腊肉,然后从缺漆破旧柏木衣柜顶拿下纸、烛等祭祀物,一并装入篮子。

“秋元,快起床,我们到百庙子(当地村民筹款修建的一座庙)去上注香。”

秋元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看看窗外朦朦胧胧的,他实在太困,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

“妈,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好不好?”弟弟顶着一头睡得乱蓬蓬的头发,揉着睡眼惺忪的眼嘟哝道。

“冬元,你不能去,你早点去放牛,姐姐去割点猪草。”母亲吩咐道。

秋元翻身起床,麻利地穿衣洗漱,妈妈早已挎上装有祭祀品的竹篮等在地坝中。收拾妥当,秋元跟在妈妈身后,向后山的白庙子进发。

白庙子,当地村民筹款修建在对面山中的一座小庙,供奉着观音、大圣等菩萨,不少当地村民为求子、求学、免灾等,常常到这里来祭祀一番。秋元与母亲顺着陡峭的岩间石梯,时时放下前肢,如猴般攀缘而上。不大一会儿,就来到这小庙前。抬眼望,庙门上“白庙子”三个金粉大字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母子二人“正装”进入庙堂,观音石像怡然端坐正中显得亲切。侧门偏殿内齐天大圣石像俏皮地睁着双眼,看着来客。秋元母亲来到观音正殿,“一字”摆出供品,虔诚地双手合“十”作揖,然后在备好的棕垫上跪下,叩头三响。最后上香点蜡,插在一个石制的香钵里。母亲一道祭祀的“礼数”完成后,回身招手秋元进入,示意他按照刚才自己的礼数拜谒“菩萨”,并悄声叫秋元许上心愿。秋元觉得母亲的样子着实滑稽,心理暗地好笑。但为了不违母亲心愿,也学母亲虔诚样做完这套礼数,并默然许愿:保佑我考上中师。待秋元完事后,母亲从神龛上拿下那磨得发亮的两块竹卦(占卦用的),向空中抛出优美的弧线,随着”“啪啪”两声响,母亲惴惴不安地注视着两卦在地面上翻滚着,那卦终于停下来,一正一反静卧地上。

”顺卦。秋元,你今年考学没问题。”母亲拍掌跳跃起来。

看着母亲高兴得像小孩似的,秋元有些心疼起来。

               
                    

中师“预选”最后一个科目英语考试结束后,参加预选的同学都麻雀闹林般叽叽喳喳聚集在操场上,可谓是悲喜两重天:有的耷拉着脑袋两眼无神,有的扬起下巴喜形于色,有的举起衣袖暗自抹泪,有的三五成群谈得正欢......。在与同学们的讨论中,秋元心理暗自高兴:大家认为的本次最难科目是数学,秋元都没遇“坎坷”,特别是数学最后一道几何证明题,不少成绩优秀的同学,都由于添加的辅助线不对路没能完成而留下空白。秋元在做这题目时,庆幸自己最后一段时间的“偷题”行为(在期末复习时,邻座曾有一本复习资料“巧添辅助线”,秋元待同学晚自习回寝室前借来抄题目自做),这次预选考试最后一题竟然与此书一题类似。秋元在同学议论中估量着自己的分数,六科成绩应在五百八十分以上。

   今天是中师预选公布分数日,在母亲的催促下,秋元在一大早起床,内心不免一阵激动和不安。

“秋元,早点到学校去,看到成绩后早点回家!”母亲叮嘱着。

“嗯。”

秋元踏出家门,脚下不免生风,原本2小时的路程,今天只用了1个多小时。

踏进校门,秋元加快脚步向班主任黎老师寝室飞去。小东、小明早已等候在黎老师寝室外,不停地向里面张望。待三人汇齐后,秋元抬起手腕,壮胆“咚-咚-咚”敲响了黎老师寝室门。

“谁呀!”黎老师熟悉而严肃的声音从门内传出。

“我是秋元!”秋元有些局促不安的回答。

黎老师打开寝室门。看到三个孩子,一改严肃状,满脸堆笑。

“小东、小明这次很争气,考得不错,准备复习迎接第二次考试。”

“好!”小东、小明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没听到自己的消息,秋元感觉自己掉进了冰窟窿,眼泪在眼眶打起转来。

“秋元,你这次考试有些异常!”黎老师收起了笑容,偷偷扬起了嘴角。

秋元的眼泪竟然流了下来,转过身去抬起衣袖擦拭起来。

黎老师看到秋元悲状,憋不住大笑起来道“哈哈哈,秋元,祝贺你以五百八十五分荣获我区(正阳区)中师预选状元!”

秋元一愣,抬手捂嘴破涕为笑。

秋元考了“状元”,这个消息象长了翅膀一样在水百村传开来,这可是水百村近几年的一大喜讯,更为神奇的传说是秋元家的祖坟埋在了“长蛇”(埋秋元爷爷的山象蛇)的七寸上。为答谢菩萨保佑,秋元妈又一次到白庙子上香还愿。

六月初,迎来了“中师”的第二次考试,这次考试题目比预选题难度大得多,每科都有难度题。不少同学考试结束后,都毫无信心地耷拉着脑袋。秋元也有些迷糊没信心,其他感觉没什么,就是物理、化学最后一题没做完,语文科的作文有点偏题了。

考试结束后第二天上午,所有参加中师考试的学生都到县人民医院参加体检。正阳中学的孩子们在黎老师带领下,分组有条不紊地进入各关口进行体检。秋元颇感稀奇,五官科更是让人难为情:先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手持一根木棍,叫其坐下,用木棍敲击膝盖,那膝盖在敲击中不断翘动着(膝跳反应)。接着排队来到里面的房间,另一长着络腮胡的男医生,一脸严肃地喊道:“脱掉衣裤!”大家面面相觑,没有动。络腮胡医生提高嗓门又一次喊道:“脱光衣裤!”在磨蹭中大家不情愿地脱衣脱裤,都只剩下一条内裤静立着。“快点,脱掉内裤,都是大男人,怕什么!”络腮胡子医生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大家一脸愕然,都没有行动。终于,排在最后的一位中年人(考中师的民师)率先脱下内裤。其他几十个孩子学做“榜样”脱下内裤攥在手中,圈着身呆立着,络腮胡医逐一仔细地检查着每个人的下体,不少孩子抿嘴偷笑着。体检在紧张、难堪中终于结束了,黎老师宣布:“体检结果明天出来,明天是师范面试,大家做好准备,面试算30分到总分。”

面试的那天上午,秋元接到医院通知,说血液有点问题,需要到人民医院重新抽血查验一下。第二天清晨,秋元又重新抽血,秋元想:也许是那天早晨喝了点水的缘故吧。

         

  七

考试结束对于秋元来说是煎熬,回到家的秋元在农活的忙碌中等待着消息。考试放榜日(公布名单日),他来到学校等待消息,上午十点,录取名单终于传来,让秋元和老师们大跌眼镜:秋元分数依然是第一,可是录取名单中却没有他。他一屁股坐在操场中央大声哭泣,班主任黎老师也颇感不解,带着秋元到学校办公室电话问询才知原委:秋元是乙肝携带者,不能录取。班主任黎老师惋惜地对秋元说:“可惜,可惜,一点小问题,回去跟你父母说能否找找人去教育局问问。”

秋元在沮丧回到家中,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盯着那土坯房顶。母亲刚从地里面回家,见秋元样,小心翼翼地说道:“没考上哈,没关系,农村饿不死,这么多人在农村都能养活!”

“不是,说我身体有问题!”秋元委屈的流出眼泪。

“什么身体有问题,看起精精蹦蹦的(很精神)!”

“妈,黎老师说,能不能找找教育局熟人去问问!”

“哎,去找哪个哟?”母亲无助地一声长叹。

良久,母亲喃喃自语道:“看你大舅有没有点办法!”

下午,母亲带着秋元急急回了一趟娘家,向曾经当过“干部”(曾在乡政府工作过)大舅问询支招。大舅在冥思中突然眼睛一亮:“富春(母亲小名),不是你和群兰小学同过学吗?她是我们李家同宗姊妹,算起应是秋元的'幺姨’,她老公是教育局的!可以找她试试!”

“同过小学一年级(秋元母亲只读了两年书就辍学了),几十年没走动,不知道愿不愿意帮这个忙哟!”秋元母亲有些怯懦的说。

“行不行去试试!死马当成活马医,我去给你问问地址!”大舅火急火燎地出门去了。

不一会儿,大舅风尘仆仆归来,满脸喜悦说道:“今天运气好,正好群兰弟弟在家!”说着将一张纸条递给秋元母亲,秋元母亲接过纸条看了看,转递给秋元,那纸片上字迹有点潦草,但能清楚认识:开平县教育局宿舍16栋8号,李群兰。

临走,大舅说待会儿他去镇上打个电话给这位远房的'幺姨’说说,并嘱咐秋元母亲带点家乡的土特产。

不久,“秋元考中教师有病被刷下来”在水百村象砸开锅一样传开来。

        八

两天来,秋元母亲苍老了许多,额头本就枯黄的头发变得有些苍白。她在怅然中准备着土特产:东拼西凑了一百个鸡蛋,从住在场镇做生意的姑妈家借来鸡蛋框(不易破损),小心翼翼地把鸡蛋一个一个装裱进框。从楼顶房梁上取下两块熏得干枯的腊肉(一块猪腿,一块猪屁股,俗名圆尾儿),外面裹上一层层旧报纸,用麻绳紧紧扎住,所有东西都塞入一个尖底的楠竹背篓。随后又从鸡窝里捉住正在下蛋的“九斤黄”母鸡,撕下旧衣服衣角作布条,将鸡爪和鸡翅捆住,装入剪开口的尼龙口袋中,那母鸡发出“哎—哎”的哀鸣。

“秋元,我们去找找你那个城里的'幺姨’,碰碰运气看行不行!”母亲有些不自信地说。

“好,妈,坐什么车?”

“煤厂弯(在秋元家附近开有一个小煤窑)有运煤车,我们去碰碰运气!”母亲说完,弯腰提篓撅背,托上“礼物”与秋元向煤厂行进。

今天运气不错,不一会儿,一辆拉煤的翻斗车“哐”一声停在厂门口,秋元母亲小姑娘般奔向货车,向司机说明意图,司机听后颇感同情,欣然同意,只是要坐驾驶室后舱(驾驶室后排的狭小空间)。

秋元母亲一阵感激涕零,与秋元一起坐在厂坝的一堆扎乱的松木檩子(砍伐的松树去枝条)上等待汽车装煤。待货物装载完毕,母亲解开背篓,从里面提出鸡蛋框,回身招手示意秋元上车斗前沿去绑载背篓(由于驾驶室内放不下背篓)及装鸡的尼龙口袋。秋元毕竟年轻,脚蹬车斗前沿的棱角,敏捷地翻身跃上栏杆,站在车斗前沿的凹陷处。母亲端起背篓踮起脚尖拉长脖子尽力向上举,秋元也将手臂拉长到极限去接这背篓,终于接住背篓及口袋,用车上的麻绳捆绑起来,一脸大汗拨弄了好一阵,那背篓始终绑不牢固,松松动动的。

母亲在车下好着急,垫脚双手攀住车斗边沿,双脚悬空用尽吃奶的力气尽力向上缩,想勾住那车斗前沿。无奈女人力量太小,尝试几次都勾不上。秋元看着母亲的吃力样子,鼻子一酸,泪水不自主地在眼眶中打转。急忙弯腰双手攥住母亲的双臂尽力向上提,终于母亲登上了车斗前沿,但眉间被煤灰“涂”得乌黑。母亲上车后,接过麻绳穿过车斗横条,打上活扣,尽力气拉紧系上。那背篓稳稳当当地不动了。秋元懊恼自己平常在家做事太少,这点小事还得麻烦母亲。

   母亲在秋元的接送中下车,然后提着鸡蛋(害怕鸡蛋损害,用手提着)猫腰钻进驾驶室后舱,将鸡蛋箱放到一个角落里。后舱由于车座抬高显得低矮狭小,在鸡蛋箱的“拥挤”下,勉强能容下两人,而只能扁着头低垂着,很不舒服。母亲看着儿子难受的样子,心理涌起一阵疼痛。

  “秋儿,把脑袋放到妈的腿上来!”母亲柔声说。

  “妈,我没事!我年轻,你躺下!”秋元声音有些发颤。

“秋儿,我骨头绵!你躺下!”母亲抬起手腕,压下秋元的脑袋。

这是秋元好几年来第一次与母亲这样亲密的接触,头枕母亲有些干瘦的腿,闻到母亲还散发着泥土气息的裤管,泪水又溢出了眼眶。

随着“哐当—哐当”的汽车声,一路颠簸,一路摇晃,秋元母亲在晕晕乎乎吐过几回。终于随着“呜”的一声长鸣。汽车到了县城。

母亲面色煞白,提着鸡蛋,在秋元搀扶下钻出车窗,蹲在地上“哇哇”又是一阵呕吐。秋元敏捷地翻上车斗,卸下背篓及装鸡的口袋,双手艰难平举交给母亲。母亲挣扎起来接过背篓,装入鸡蛋,背在背上。秋元将装鸡的口袋提在手中,那母鸡再一次发出“哎哟哟”的哀鸣。

母亲很少进城,秋元也只是第二次进城(第一次进城是参加中师第二次考试),街面上一切让母子都感到新奇而茫然:街面上车水马龙,“叮零零”,一辆自行车铃声清脆刺耳,身后托着写有“冰糕”字样的木箱,在人群中吆喝着“冰糕,雪糕!”,“叮叮叮”,一辆三轮车铃声杂乱,蓄着“三羊”白胡的老爷爷使尽吃奶的力气踩着踏板,在巷子角尖声高叫“豆腐脑”,“突突突”,一辆摩托声雄浑粗重,小伙身后坐着长发飘飘的有点“露”的姑娘,让人觉得有点轻浮不自重,“当当当”,一辆悬挂着铃铛的黄包车声音急促,搭载着夹着公文包样的“干部”穿墙而过....,四周的房屋参差错落,偶尔的几栋高楼像玉皇大帝的灵霄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还没有撤建的矮楼有些老气破烂,在微风中有些摇摇欲坠。

母亲背着“山货”,秋元提着母鸡,挑选着面善的路人问路。

母亲走近一位穿戴有些朴素的姑娘。

“小妹妹,到教育局宿舍怎么走?”母亲有些小心的问道。

 “谁是你小妹妹,土里土气的!不知道!”姑娘厌恶地扭头而去。

 “好夹生!(态度恶劣)”母亲嘟哝着。

 秋元母子一阵等待,一阵沉默。

“妈,我去问问那个警察叔叔!”秋元眼尖,看见一位交警正骑着摩托过来。

“好,快点!”

 秋元小跑似的奔向交警叔叔,脸红到脖颈,怯懦着说:“警察叔叔,到—到—到教育局宿舍怎么走?”说完将写有地址的纸条递过去。

看到这个大男孩的窘相,警察叔叔接过纸条,热情地指点着秋元路线,一再嘱咐秋元最好坐黄包车前往。

秋元与母亲辞别警察叔叔,登上黄包车,黄包车在“当当当”铃声与“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交错中向教育局宿舍奔去。一路人走,一路的车流,虽然热闹,秋元与母亲无暇顾及,一再催促黄包车师傅快点。

一溜烟功夫,黄包车“嘎”地一声停在一座镶嵌着浅黄瓷砖的大门前,大门紧闭,只在靠左册处开有一个小门偶有人出入。

秋元和母亲跟在一位中年妇女后面想混入小院,一个穿着制服的须发有些斑驳的保安从门卫室的门洞中探出脑袋,威严地高喊道:“你两个找谁?”

秋元母亲哆嗦了一下,嘶哑着声音回答道:“大哥,我们——我们找李群兰。”

“不行,这是教育局宿舍!”

   “大哥,您看这个字条嘛,我们是李群兰的乡下亲戚!今天我们还要坐车回去!行个方便。大哥!”母亲哀求道。

时间仿佛已经凝固,秋元和母亲傻傻地站在那桃红色的大门前呆立着。良久,母亲从背篼里摸出四个鸡蛋放在保安面前,声音有些颤抖:“大哥,这是自家的母鸡下的,明天煮着吃!我们真是李群兰的乡下亲戚!”

    看着母亲一脸诚恳,保安大叔终于松了口:“哎,去吧!”

母亲背着背篓,秋元提鸡随后,沿着葡萄架下荫荫小径一路缓缓而行,那绿得发亮刚挂果的串串葡萄散发出的酸果味,让秋元不禁咽了几下口水。在路人的指引下,秋元与母亲登上了那教育局宿舍16栋8号。

                     十

二人站在紧闭的贴有“16栋8号”牌子的桃红门前,有些不知所措,放下背篓等待着,等待着.....,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十分钟过去了。秋元终于按耐不住,贴近大门的“猫眼”向里张望,一团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

秋元在无奈中举起右手,“磕磕磕磕”轻轻敲击了几下那桃红大门。

“谁呀!”一位盘起发髻戴着金丝眼睛的估摸三十来岁富态阿姨拉开门,探出头警惕问道。

看着有些“诡异”母子俩,那阿姨拉长脸问道:“别乱敲别人的门!懂点礼貌!”

秋元母亲看到那女人略有些熟悉,迎上前怯懦的回答道:“您是-您是群兰吗?我是富春呀!”

那阿姨疑惑地凝视着秋元母亲有些苍老的脸,半晌后满脸堆起笑容道:“哎呀,几十年不见,变样了。真是富春,进来坐!”

看群兰认出了自己,母亲终于松了口气,回身对秋元说:“秋元,这是'幺姨’!”

“'幺姨’。”秋元叫得有些勉强。

“群兰,农村没什么!我给你带来点家里的东西,一定要收下!”母亲顺势端起背篓,秋元提着鸡,走入客堂。

“三姐,来了带什么东西,不要,不要!”'幺姨’摆手示意道。

母子二人随女主人走进客厅,这里一切让秋元感到新鲜:摆放在客堂中央那金黄的皮沙发显得有些臃肿,茶几上的莲花状的玻璃瓶里,几只鼓眼的金鱼欢畅地游着。最吸引秋元的是客厅中央的彩色电视,那里面正放影着秋元喜欢的《西游记》里中的《三打白骨精》.....。秋元索性一屁股坐在客堂正中的那座沙发上,目不转睛盯着那电视频幕。

母亲顺势将背篓轻放到客厅的角落,将鸡放入厕所中。

“幺姨爹没在家!”母亲一边走出厕所,一边对'幺姨’说。

“没在,要下午六点才下班!”

 母亲来到客堂落坐后,欲言又止,象下了很大决心鼓起勇气对那'幺姨’说:“幺姨,这次可要帮三姐一个忙。”

秋元母亲眼里噙满泪水,在断断续续中拉开了话匣子,向'幺姨’讲述了秋元中考的遇到的“瓶颈”。秋元母亲最后几乎哀求说:“'幺姨’,我们找不到熟人,千万麻烦'幺姨’爹帮个忙,让秋元不要被别人挤下来。”

听完秋元母亲的讲述,'幺姨’颇感惋惜。有些为难地对母亲说:“三姐,你这事大哥也跟我说过,中师录取已经完了。哎,身体有问题体检前想点办法也许能行,现在是推上坡石,难哟。”

“'幺姨’,千万请幺姨爹帮忙给秋元一条好的‘活路’(前程),他爸死得早!”秋元母亲近乎哀求地说。

“好吧,待卫平(李群兰丈夫)回家后,我尽力给他说说,看有没有挽回的余地嘛!”幺姨叹息一声答道。

秋元母亲听到这里,象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得,立即起身拉起秋元向'幺姨’叩头道谢。

在千恩万谢中,秋元母子带着感激,带着期望,离开了幺姨家。

十一

秋元母亲背着空了的背篓,感觉轻松了很多。走出教委宿舍,太阳已经偏西,在路人的指点下,二人行色匆匆地向长途汽车站奔去。

半小时不到,二人到了长途车站,“当-当-当......”长途车站房屋顶上的闹钟拉长声音在车站上空敲响“十七点”正。

秋元母亲来到售票窗口,焦急地问询道:“妹妹,到正阳乡还有客车不?”

“早就没有了!”一位搽脂抹粉的姑娘不耐烦地回答到。

“啊!”秋元母亲张大嘴沮丧地呆立在原地。

二人走出车站,在繁华的街面上慢无目的地逡巡着。不一会儿,夜幕降临,迷人的霓虹灯光从街旁的门市里斜射出,让人有些目眩。

“妈,我们去吃点东西吧!”秋元说。

“好,看有没有吃稀饭或者面条的地方。”

“恩!”

母子二人这次有了目标,专寻面条店。还是秋元眼尖,在一条窄窄的巷道深处,一辆敞篷的三轮车搭载着火炉、炊具,正经营着“小面”生意。

秋元与母亲狼吞虎咽吃完面条,夜已近八点,秋元渐有困意。

“妈,今晚只有歇(住宿)旅社了。”

“嗯!就怕钱不够!”母亲从兜里掏出手帕,数着一张张零钞,数来数去,只有十五元八角了。

这次,母子二人又在巷子深处寻找那种实惠旅社,问询完一个个的价格,每人大都在8元左右,除去明天车费,身上的这点钱只够只够一个人住宿。

“秋元,走的时候有点忙,这点钱不够,我们找个不要钱的地方歇歇脚吧。”

“嗯。”

在徘徊中秋元与母亲来到中医院的门口,那门大开,人来人往。母子二人跟随一帮人群,来到了住院部的大楼。母亲不禁有些高兴起来,那楼道的长椅上竟然躺着不少人,一打听,是陪病人没有“陪床”的亲属。

母亲选拣角落的一把长椅,放下背篓,压低声音对秋元说:“秋元,这里不错,又能遮风挡雨,又能省钱,睡一晚能挣好几天的工资哟。”

秋元看着头发有些枯黄,额头已添皱纹的母亲,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不让溢出来。

  十二

第二天回到家,秋元母亲打开背篓,竟然大哭起来,那背篓里口袋中竟然多了不少钱,那是‘幺姨’按照市场价格核算返还的“送礼”钱。

在漫长焦虑等待中过了八月,秋元没有等到中师的录取通知书。

秋元母亲在长叹中劝慰秋元道:“这是命,只要勤快,农村人也饿不死,也许你还能考上大学呢!”


(校编:毛小玟)

作者简介

顾   问:申平(广东省小小说学会会长)

主   编:毛小玟(龙溪文学会会长)

副主编:金文发(龙溪文学会副会长)

编   委:钟子阳、梁汉林、枫叶、黄嘉兰

主   播:叶志平、青春、葛奎兵、长安

               玉兰、李淑转、姜敏 

排   版:李修鹏、肖桂芳、侯荣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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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母亲的背篓(组章)‖王斌
茶韵故事征文 | 赵丽丽 | 四姨家的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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