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基斯梅托（Barquisimeto）是一个位于委内瑞拉西北部的重要城市，关于这个地方，我们在网上所得到的资料少得可怜：一个国家，所有关于它的图片和资料竟比不过一个十八线艺人。倒是在维基百科上有一条让人忍不住多停留两秒的注释——世界十大最危险城市之首。
老冯不老，今年二十五。黄皮黑眼，流利地操着粤语普通话家乡话跟不同的朋友交谈。当她带着大家穿街走巷去找布拉肠粉和猪杂酒汤的摊档时，我们都会下意识地忽略了她在法律上的身份其实是一个“外国人”——一个出生在巴基斯梅托的华人。
每一天，老冯居住的地方，都会有一摞摞文件和书信邮到巴基斯梅托——这个信封上戳着postal code 03001的地方。2004年2月，当时在任的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宣布大赦，将近六万名中国人的身份一夜之间被承认，从移民变成国民。在这一大批中年人获得委国国籍的十三年间，他们的下一代——成千上万个像“老冯”这样的年轻人辗转生活在两个国家。
今天我在网上输入“委内瑞拉”，最近一则更新于2016年12月17日的新闻标题为“深陷危机的委内瑞拉紧急废币，明年通货膨胀或突破1660%”。此次废除的纸币为该国最大面值的100玻利瓦尔（约合2美分）钞票，或者我们换个说法——据委内瑞拉央行的数据显示，该国共有约60亿张100玻利瓦尔的钞票流通，相当于货币流通量的一半。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我飞回北京，老冯在送我去机场的路上说：“明年我可能也得去一趟北京办签证，你知道委内瑞拉现在已经穷到什么地步了吗，它连护照都没钱邮回来了”。
老冯六岁的时候因为小学入学第一次回到中国，和当地其他华裔的父母一样，爸妈都希望她从小就接受国内的教育，此后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老冯长期呆在国内。但是他们的“回来”并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过海关的时候，我递上我委内瑞拉的护照，上面有一张中国的签证，以一个游客的身份，我回来了”。
Leo同样是一个在委内瑞拉出生的华人，今年才21岁。我问他，你对自己的身份是怎么理解的？他说：“难民，委内瑞拉的难民”，我往深了问：“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是难民呢”？他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但是外面经济好差，没有粮食，没有日用品，很多人都会选择回来中国，有些老板甚至都回来打工，所以我说是难民”。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老冯，她认真地想了很久，不太确定地说：“其实我知道自己拿的是一本委内瑞拉的护照，应该算是一个外国人。但是在中国生活太久了，加之自己本来就和身边的人是一样的，我想我应该会说自己是一个拿着外国护照的中国人吧”。
但在外人看来，他们既不是“难民”，也不是“外国人”。
老冯当时回来中国上的是一所贵族学校，在2001年的时候，学费是均价3万一年，校方从委内瑞拉的学生群体中瞥到了巨大赢利空间，后期专门开设了“委国班”，相较于普通班级，他们会增加西班牙语教学，以及为学生代办签证业务。后来Leo也在这所学校毕业，他和老冯成为了互不相识的校友。今天的中国房价成为了世界性的话槽，他们在各自生活的城市里都有车也有房。在过去这些年里，Leo去过巴拿马、泰国，年后马上要出发去日本；老冯则去过澳大利亚、新加坡、马来西亚、台湾、泰国以及数次港澳。但是他们都比同行的人更难获得签证——老冯的澳大利亚签证艰难落地，同行的表妹却被拒了；Leo和女朋友去泰国的时候，女友轻松获签，他却莫名其妙打了一针寨卡疫苗才能入境。这个问题也同样困扰着他们的就业，老冯希望一直留在国内，也持续在物色工作——“这变得很难。只能从事一些不能露脸，没有身份的工作”。
也许“难民”在他们认为，只是并非出于自愿的出走；而所谓“祖国”，无非是一个有家的地方。
老冯在2001年以后就很少再回到巴基斯梅托了，小学毕业的时候她曾因为身份证换代回去一次，相隔六年，她对出生的地方已经彻底失去记忆，只认得家附近的那片区域，以及隔壁的亲戚。后来她又回去了3次，为签证的问题来回奔走——小学毕业后她无法再以学生的身份获得签证，此后只能尴尬地游走于“游客签证”与“探亲签证”之间，前者只有60天的期限，且必须在期间出境一次；后者则相对宽松，被允有2年的逗留期。
现时玻利瓦尔的官方汇率为9.9748，但是对生活在当地的人们而言，“官方汇率”从来只是一个数字，跟生活无关，跟人们无关，他们年复一年依靠“黑市汇率”维系日常生活。而这二者的差距，已经不是今时今日那些银行家们所着眼的分毫之差——据老冯回忆，在2013年9月最后一次回到巴基斯梅托时，黑市上一张面值50元的玻利瓦尔能兑换一美元，两个礼拜后，飙升至120元，在2014年4月，又跌回至70元。2016年11月，黑市汇率已经突破2000元，半个月后抵达近期最高点4000元，随后回落。在官方汇率与黑市汇率相距最大的风口浪尖之时，二者之间呈现出将近500倍的差额。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随着汇率被黑市势力的长期垄断以及大幅波动，人们的生活用“水深火热”都已经不足以描述。到了后期，他们想起当年一个又一个货柜满仓将货物运出，瞬间被难以理解的庞大需求量所吸收，小贩大鳄分别在市井街头和觥筹交错间叫嚣着不到300%利润不上架的“黄金时期”，连回首都已经遥不可及了。Leo数次提到，不只是财物，有时候走在街上，就连随身衣物都分分钟被抢。“那些劫匪上街抢劫都带着刷卡机”——这真的不是一个笑话。
但他们提起委内瑞拉，一直都是说的是“回去”。
他们的父辈希望每一片打下的江山都不至于荒芜殆尽，上一代的关系、情义和战绩都摆在那里，下一代早在看到动荡之前就出走美加，但这群年轻人，他们说起这个“连劫匪都带着刷卡机打劫”的地方，没有恐慌，没有厌弃，没有戾气。
老冯说她在13年回去的时候，隐约有种感觉，就算是在混乱中，人们的神态都是安乐的。我问Leo，对两个国家的感觉怎么样，他答得很简单：“外面的天空很蓝色，空气很好，食物很干净，治安不太好。虽然没有冬天，但是每户人家都会买圣诞树回家，我们会交换礼物，吃圣诞大餐”。
我刚想说你怎么没点立场，他来了一句“我说这些能帮到我的国家吗”，我觉得这比他手上拿着什么国籍的护照重要多了。
文| 胡艺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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