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都过了一半了，再议论莫言获诺贝尔奖像是炒冷饭的。而炒冷饭大约是世界上最没劲的事了，既上不了台面吸引不了眼球，也未必能因为时间过了一段，冷下来了，看问题就能看得更清楚些———即使好像看清楚了，也有一句古语在等着，事后诸葛亮而已。
当然这是可以反驳的，因为就文学作品的阅读而言，似乎是从来不惮经常做事后诸葛亮的。读《离骚》，读荷马，就是永远的事后状态。而那些认为莫言获奖已成为冷饭的人，恐也不怎么会读莫言的小说，事前不一定读，事后也不一定读。除了莫言的小说不像莫言获奖那样是个话题之外，我想不出什么理由之前他们会这么热议莫言。也许大部分热议莫言获奖的人，更擅长就他们曾经读过的教科书里的唐诗宋词的文本或自由独立那样的概念，发表不着边际、对他们生活却有效果的言论；这一来可以拿去考试牟取学位，二来可以显示他们在思考，去填补报纸杂志的空缺，以及可以在网络上进行微博式的代表知识分子标准的表演。
我也很久没有读莫言小说了。读他的“红高粱系列”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上大学的时候。那时是所谓美好的中国有人文的时代，那时你若不知艾略特，不知道萨特，不知拉美爆炸文学，就像你现在不知道宾利、阿玛尼或自由宪政一样。我80年代自以为是个文学青年，不仅痴迷现代派，也有一段时间惊喜且精心地读过包括莫言在内，用汉语写现代派文字的人。
不过，莫言的长篇小说我几乎都没有读过。阅读他的小说，到了很批判现实主义的《天堂蒜薹之歌》，不知怎么就不喜欢读了，包括现在的《蛙》和争议分裂的《丰乳肥臀》，都只是看了开头就读不下去了。虽然80年代后，我并非没有认真地读过国内的长篇小说，比如王安忆的《纪实与虚构》，比如张炜《九月寓言》和余华的《活着》。
但莫言的中篇我真是读过不少，《透明的红萝卜》，以及当时并不太为人议论的《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怀抱鲜花的女人》。尤其是后面这篇我一直以为是天才之作，大有《聊斋志异》的意味。
相比他的中篇小说，我不怎么喜欢他的长篇；就个人的阅读经验和喜好来说，莫言的长篇过于喧嚣了，不如另外一位山东作家张炜早期的杰作《古船》和《九月寓言》，在博大中那么洗练、节制和庄严。这是我个人的观点，也许会有很多人不同意。但我不介意。之所以再写莫言的话题，也不是要做文学评论，不是要写读后感，更不想说中国作家的排行，而是想写一篇关于人生的感悟，尽管这有可能被视为是心灵鸡汤。
这次瑞典文学院诺奖委员会主席瓦斯特伯格颁奖辞一开篇就说，“莫言是个诗人”，然后说“他有技巧地揭露了人类最阴暗的一面”。看到颁奖辞里的这句话，我忽然觉得那些对莫言获奖发表种种不屑一顾意见的中国人，尤其是读了好多书的中国知识分子的争论是多么无聊。在他们谴责莫言不配大作家地位的时候，悄悄地偷换了概念，即把面对“人类最阴暗的一面”这样的大无奈的事情，转换为像莫言这样的被视为知识分子同行的人，应该如何做的讨论；而像勇士一样，面对“人类最阴暗的一面”就被视为莫言在他们眼里唯一的选项。
但其实这些读书不能自拔的，按照生活语境看却是以读书说话写字为生的人，自己不想做、不会做如何面对“人类最阴暗的一面”的人，根本不知道讲故事(莫言说自己是讲故事的，倒是很清醒意识到自己混饭吃的工具)和做事的差距，其实是一个向东，一个往西的。比如说“人类最阴暗的一面”到底是什么和如何面对就是两回事。
即使说人类阴暗面，也有不同的阶段和层次。首先可能要说人类是生活在黑暗之中的，到有阴暗面的时候，人类已进步到有了文明的光芒，人类对自己和世界都有了意识。假如没有这个，人类的阴暗面无从谈起。人类的阴暗和黑暗是不同的。后者更像是本体的角度来讨论人类的无能和怎么就知道自己无能了；而前者更像是人类说起自己的无奈，并从心中假设着诸多跳出无奈的方案。
要求莫言勇敢是属于最简单的方式，而勇敢从来不能摆脱人类无奈的。这点佛看得比较清楚，所以它说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其实就是无奈的，若想不无奈，就要闭眼观息视尘世如无物；宗教里比较相近的是《圣经》里的话，打你左脸，右脸也让打。无奈到这个分上，且几千年来信仰者坚定者不绝如缕，总是有大智慧的。这道理我是年近50才想明白，那就是“人类最为阴暗的一面”，也得有技巧来解决，而不能用仇恨的手段去解决。勇敢地反对“人类最阴暗的一面”，是很容易产生新仇恨的。佛说的俗话叫冤冤相报何时了，而阶级斗争的理论却不是这样想的，而是要仇恨，要像杨子荣听完小常宝的故事之后唱：“激起我满腔仇恨”一样。
而人类的黑暗更像从本体论的角度讨论人类文明的起源。像海德格尔说存在和存在者区别的算是比较急迫的角度，按照他的思考的前提理解，那就是假如没有存在者存在着，世界就不会展现在人类面前。他极端推崇古希腊的哲学残片，用完全不同的诠释重新翻译成为现代人语境里的语言，大约是想说清楚人类文明的开端到底是怎么获取的？这样的思路，中国似乎也古已有之？比如朱熹不知从哪个宋朝诗人那里抄的“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甚而以至于杜甫诗云：“江山如有待”这句诗的文字里透露出的思想，其境界大抵也有些相同。
虽然在生活之中，人常常不想“人类最为黑暗一面”，而总是容易纠缠在“人类最为阴暗的一面”之中(因为这一面有比较多的感情色彩，也有比较多的涉及到“公平、正义、道德和伦理”等情绪激烈的词语)。但实际上无论是说故事多而仿佛感情多些的文学，还是不说故事、看不到感情的海德格尔的本体论，都在为人类有“技巧”地揭露黑暗和阴暗的方面提供了很大的智慧。而这样的智慧，能够几千年不绝如缕让人信仰的智慧，其中字典中都没有仇恨的字眼，来针对黑暗乃至阴暗。因为人类的黑暗是不可能靠仇恨而得到光明的，而用仇恨去应对“人类最为阴暗的一面”也常常是最为简单的非黑即白的单线思维，在这样的维度里人类即使很勇敢，也找不到智慧，而没有智慧只有仇恨的人类算什么呢？
我无能，我没有答案，不知道谁会有答案？
这次颁奖词里说莫言的小说描写的“高密东北乡体现了中国的民间故事和历史。在这些民间故事中，驴与猪的吵闹淹没了人的声音，爱与邪恶被赋予了超自然的能量”，这恐怕是真的在读莫言的小说了，多少有点暗契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里但话，“正是在伟大的艺术中，艺术家与作品相比才是无足轻重的”，而我们太在乎莫言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否证明我们这个时代实在不知艺术为何？实在缺乏智慧———至少是缺乏瑞典人领略艺术的智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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