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古代“僰国”地区的僰人及其“消亡”

古代“僰国”地区的僰人及其“消亡”

提要:秦汉时期在今四川宜宾设立僰道,这是古代僰人最大的聚居区,后来被称为“僰国”。作为集团性势力的僰人消亡于北宋晚期,僰人分散且与其他民族杂居于“僰国”故地,“历今年久,俱化一体”。僰人不使用铜鼓,不行“悬棺”,也不“打牙”,与“獠人”习俗迥异。所谓“僰人南迁”并不存在,是一种迁徙想像。明代晚期称霸当地的都掌僚人覆灭之后,被袭称为僰人,“僰人悬棺”实是张冠李戴的误传。

      在中国古史记载中,“僰人”被多次提到,或不确定地泛称西南某类民族,或专指某一地方的特定族群。秦汉时期,在僰人聚居的地方设立“僰道”(治今四川宜宾),这是古代最大的僰人聚居区,后来被称为“僰国”。但是,古代“僰国”地区“僰人”的去向,始终未能有明晰而令人信服的交待。本文希望讨论三个问题:僰道的僰人南迁了吗?此之僰人是否为近世白族的先民?二,世称的“僰人悬棺”是僰人的遗存吗?三,如果僰人没有南迁,又不是悬棺的主人,那么僰人是如何“消失”在历史的视野中的?本文带着这些问题,走进僰人的世界。

一、僰道与古代僰人

秦《吕氏春秋·恃君篇》谈到“四方之无君者”时说:“氐羌、呼唐,离水之西;僰人、野人,篇笮之川。”[1]笮,即莋,“夷人于大江水上置藤桥谓之笮”[2]。古人的视野中,“莋”的地域范围很大,《华阳国志·蜀志》:“筰,笮夷也:汶山曰夷,南中曰昆明,汉嘉、越巂曰筰,蜀曰邛,皆夷种也。”[3]囊括了《史记·西南夷列传》中的巂昆明(今滇西至四川甘孜州南部)、徙筰都(在今四川雅安、汉源)、冉駹(在今四川成都之西部山区)三大族群,略相当于今四川阿坝州南部、雅安、凉山州到云南中西部,也基本上就是使用“筰桥”的少数民族地区,这应是古代中原人对“僰人”的模糊认识。古文献上又常有“羌僰”或“氐僰”连用,如《史记》载武帝时徐乐上书说:“今欲招南夷,朝夜郎,降羌、僰”;《汉书》载伍被言“南越宾服,羌、僰贡献”;《后汉书·杜笃传》载“捶驱氐、僰,寥狼邛、莋”,唐李贤注“氐、僰、邛、筰,皆“西南夷号”[4]。“羌”亦然,都是古人对“西南夷”的初步分类,对其中“僰”来说,是对西南某类民族的泛称,但信息并不明晰。

秦汉时期,在今四川宜宾设置“僰道”,是僰人聚居区,古有“僰国”之称。东汉许慎《说文·人部》释僰为“犍为蛮夷”,犍为郡是汉武帝开发夜郎旁小邑并合原蜀郡、巴郡一部分而设置的新郡,僰道在其中。《华阳国志·蜀志》言僰道“治马湖江会,水通越巂,本有僰人,故《秦纪》言僰僮之富。汉民多,渐斥徙之”[5],马湖江指金沙江,在今宜宾与岷江交会。凡此都指明在僰道以南至于夜郎以北区域内,是僰人活动最为集中之地,与泛称之僰是不同的。僰道的僰人族属有多种说法,比较流行的是氐人说或羌人说,我以为均无可靠材料支撑。

秦汉时又设置有多个氐道,县“有蛮夷曰道”,氐道就是氐人聚居之处。据《汉书·地理志》,广汉郡有刚氐道(今平武、江油)、甸氐道(今甘南文县),蜀郡有湔氐道(成都西北山区),陇西郡有氐道(元水西县)[6]等,这些“氐道”,都在“冉駹”以东北:“自筰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冉駹最大。其俗或土箸,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7]冉駹后为汶山郡,地处成都都江堰以西的山区,其东北“皆氐类也”,是以白马氐为中心的数十个族群,汉武帝时在此设置武都郡,辖境今甘南武都、成县及陕西略阳一带,与四川九寨沟、平武相邻,并不是指整个“西南夷”,其后一句“此皆西南夷徼外蛮夷也”才是司马迁对西南夷的总结。或言是氐人从西北迁徙到僰道之地的,全然无据,更是一种推想了,僰人的氐人说是难以成立的。

“羌人说”主要依据是《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裴骃集解中,注“相如为郎数岁,会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中”之“僰”时,引汉徐广的话说:“羌之别种也。”[8]此言本泛泛之论,并不是专门针对“僰道”僰人的解释,但被许多人视为“定论”引用。其实所谓“别种”,周一良说:“别种之称犹别部,为政治上相统属而属于种族上十九不相同之部落。”[9]张博泉说:或是“在相统属后已融合在一起,虽称'别种’实已成为一个族”,或是“即相统属的'别种’后又从中分离出自立”,而按其最初的“种类”称呼为别种”[10]。周、张二先生所释,皆指北方民族而言,徐广所言僰为“羌之别种”无法满足上述任一种解释。对南方民族来说,“别种”一词的使用比较混乱,如《汉书·昭帝纪》载:始元元年(公元前86年)夏,“益州廉头、姑缯,牂牁谈指、同并二十四邑皆反。”颜师古注引苏林曰:“皆西南夷别种民也。”[11]如果理解为“这些都是'西南夷’中各种不同的种族”还可,若一定要将此“别种”与今人所说的“族属”相系,则是不可通的。氐、羌语皆属藏缅语族,白马属于藏语支,羌属羌语支,氐、羌语又较为接近[12]。西汉《淮南子·齐俗训》说:“羌、氐、僰、翟,婴儿生皆同声,及其长也,重象、狄騠,不能通其言,教俗殊也。”[13]几重翻译(即象、狄騠)也不能通话,岂可能是同种?这是汉代人就已知悉的知识,今日不应该成为新的问题。

本文否定僰乃氐、羌之民,不是要“无限”追溯其族源,材料可以是文献的,也可以是考古、语言、田野的,甚至传说的,没有具体材料的“溯源”,只能是一种推测,何可强解?而且,今日之言氐羌,是将其归之于藏缅语族的范围,古人不可能有现代民族分类的知识,一般都只能是一种模糊的分类,如西戎、北狄、南蛮、东夷之类。当然,“羌、僰”、“氐、僰”连用,正如“氐、羌”连用一样,造成“别种”甚至同类的理解,也是其来已久了。还有摆夷说,这是音同而误以“僰夷”作“摆夷”(即傣族),这是较早的观点,不必赘言。又有濮僚说,内涵较为复杂,本文未予涉及,故也姑置勿论。

二、僰人的南迁想像

僰道的设置当然是因僰人聚居的缘故,但汉代以后这里的僰人似乎“不见”了,据说是南迁了。此说最基本的史料是《华阳国志·僰道县》所载而来的:高后六年(公元前182年)筑僰道城,如前引,当地“本有僰人”,“汉民多,渐斥徙之”,论者多据此之而判言僰人南迁了,迁到金沙江以南和滇东北或者更远地区去了。筑城是修筑僰道县城,“斥徙”是从聚居于“马湖江会”的僰人,从今宜宾城一带分散到山区,没有证据是“斥徙”到朱提郡甚至遥远的滇西去了。如果说给当地僰人带来冲击,也是在后来以此为起点,打通南下的交通线一带。然而泸叙地区山多林深,何可斥其远走他乡?直到宋代,当地仍然有大量僰人存在。南迁论者最常用到的“旁证”材料是:《太平御览》引《永昌郡传》的记载:“朱提郡在犍为南千八百里,治朱提县。川中纵广五六十里,有大泉池水,僰名千顷池;又有龙池,以灌溉种稻。与僰道接。”[1]说得很清楚,与犍为郡相邻的朱提郡本在僰道之南。朱提西汉置县,东汉时为犍为属国,建安十九年(214)刘备改为朱提郡,治今云南昭通。这里一大片区域的居民主要就是被称为“僰”的民族,如何看得这条史料中的“迁徙”来?滇国的居民或被称为“滇僰”,西汉时益州郡(治今云南晋宁东)有胜休县,王莽曾改称为“胜僰县”,县在今滇池以南、抚仙湖以西玉溪一带,可见滇国居民以“僰族”为主体[2]。实际上就是,在西汉,从僰道直到胜休县,僰族夷落相望,本来就是连成一体的,并没有大规模迁徙之事。秦汉时就有“僰道”之僰,又有“滇僰”之僰,“篇筰”之僰,等等,把不同或相近时间、不同地点甚至不同内涵的“僰”连结起来作为迁徙的证据,不过是一种“迁徙想像”。

僰道之僰人后来迁居滇西成为近世的白族是比较“主流”的说法,但是所提供的证据却似是而非,并无可靠的材料。南北朝时期,今云南之地的主要民族被称为“西爨白蛮”和“东爨乌蛮”,“西爨白蛮也,东爨乌蛮也。石城、昆川、曲轭、晋宁、喻献、安宁至龙和城,谓之西爨;在曲靖州、弥鹿川、升麻川南至步头,谓之东爨。”[3]据此,东爨分布在今滇东和四川西昌,西爨分布在滇中西部地区。迁徙论者认为,此西爨白蛮就是僰道的僰人迁徙过去的,这是断难成立的。将僰道的僰人确定为白族的先民,始作俑者大概是元代李京,他于大德五年(1301)春“奉命宣慰乌蛮”,“乌蛮、六诏、金齿、白夷,二年之间奔走几遍”之后,写了《云南志略》,得出了如下判断:

白人,有姓氏。汉武帝开僰道,通西南夷道,今叙州属县是也。故中庆、威楚、大理、永昌皆僰人,今转为白人矣。唐太和中,蒙氏取邛、戎、巂三州,遂入成都,掠子女工技数万人南归,云南有纂组文绣自此始。白人语:着衣曰衣衣,吃饭曰咽羹茹,樵采曰拆薪,帛曰幂,酒曰尊,鞍占曰悼泥,墙曰砖垣,如此之类甚多,则白人之为僰人明矣。[4]

所言中庆、威楚、大理、永昌,是指今云南中西部地区,大体和西爨白蛮的范围吻和,实际上就是后来白族的分布范围。李京谈到南诏时蒙氏取“邛、戎、巂”三州,入成都掠子女工技南归,邛州指今四川邛崃,戎州指今宜宾古僰道,巂州指今西昌;所引“白人语”,是夹杂汉语方音的所谓“白语”[5]。李京此语,常被作为僰人乃白族先民的证据,如芮逸夫说:“古来的'僰人’,宋时的'白艻子’,元明以来的'白人’,'阿僰’或'阿白’,'白子’,'白儿子’或'白人子’,'僰耳子’或'僰人子’,都是'民家子’自称之名的异写,而'民家’或民家子则为汉人所称之名。”[6]这是一段有代表性的引证,姑不论其中“白艻子”与民族成分无关[7],白族的称谓较繁,多与“白”、“僰”读音相近,元明清人常混写,然而此僰非彼僰,“古来的僰人”如何演化成了滇中西部的白人(“僰人”),没有证据。白族语言属于藏缅语族彝语支,接近彝语,白族那马(勒墨)人方位词,所谓“江上截”和“江下截”实际就是“北边”和“南边”,这与彝族、纳西族的表述是一致的。白族“把自己的村寨作为他们视野范围甚至整个世界的中心”[8],反映了世居“土著”的自我认识。白族也有从外地迁入的传说,多与汉人攀附,未闻有从僰道迁入的说法。《大理段氏续修族谱序》说:“吾段氏僻处西南,素称土著。自宋祖界别华夷,吾远祖以南俘德为蛮夷大长。”[9]鹤庆高氏宗谱记为大理国高相国后裔,祖为“江右衣冠大族,历汉唐以来为显官”,记有父子连名三十代[10],与彝族习俗相似。白族学者张旭调查了白族的自称和他称,在他称中,有貗薄、勒哺、勒不、娄哺、娄本、老哺、洛奔、农比、娄比直、立波、腊本、腊扒等十几个读音都极为相近,而“娄”的读音在彝语支中是“虎”的意思[11]。貗薄,即是东汉和帝永元十二年(100)和“旄牛徼外白狼王”一起归附汉王朝的一个“蛮夷王”,地处今四川雅安之西的甘孜州地,属《史记·西南夷列传》“筰都夷”范围。所以,如果说迁徙,白族先民是在川西地区往南迁徙的。迁徙论者认为僰人演变为白族,从川南迁到滇西,岂不见中间还隔着东爨乌蛮,如此隔空“整体搬迁”的民族演变是难以想像的。王明珂不满于这种“跨越广大时空”的迁徙而形成的“典范历史”[12],的确值得治民族史者思考。

修城时僰人受到排挤,后世有实例。康熙《叙州府志》载:“府治创建之初,以僰人之遗分居城西北十里,俾其习知礼教”[13],或许这才是“斥徙”的正解。叙州府是明洪武六年(1373)改叙州路设置的,也只能是将僰人之遗裔分迁至城外不远而已。

三、张冠李戴的“僰人悬棺”

在泸叙南部地区,现今有举世闻名的“僰人悬棺”,世界现存的最大悬棺葬群。然而悬棺的主人是僰人吗?回答是否定的。这里是僰人聚居的地方,然而明代“僰国”地区主要民族却是“都掌蛮”。后来都掌蛮被称为僰人,其所行悬棺被称为“僰人悬棺”。问题是,都掌蛮是僰人吗?回答同样是否定的。那么,悬棺和都掌冒袭僰人之名是如何发生的?需要对这一以讹传讹的老问题,作出新的思考和回答。

西晋末期,发生过李势“纵獠入蜀”或“引獠入蜀”的事件,《蜀鉴》引李膺《益州记》载:“李雄时,尝遣李寿攻朱提,遂有南中之地。寿既篡位,以郊甸未实,都邑空虚,乃徙傍郡户三千以上实成都,又从牂柯引獠入蜀境,自象山以北,尽为獠居。”[1]入蜀僚人有留居于古僰国地区者,即《新唐书》所载戎(今宜宾)、泸(今泸州)间“居依山谷林菁,逾数百里”的葛僚[2],包括后来成了气候的“都掌蛮”。都掌的直接记载始见于唐,历宋、元、明各代,史不绝书。唐代泸州都督府下羁縻州“皆招抚夷獠置”,其中羁縻纳州所辖八县,“都掌”仅居其一[3]。羁縻州一般只有数百户不等, 羁縻县当然就更小了,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但至明代,“都掌蛮”却成为泸叙地区最有势力的族群,与明政府周旋斗争了二百多年。显然,都掌有一个发展壮大的历史。寻其关键,在于北宋时期。

 宋代的当地民族被称为“泸夷”,这是一个多民族的组合称谓,包括原有的僰人,晋代进入的僚人,唐宋时进入此地的乌蛮乞弟(阿永)、得盖(罗氏鬼主)、晏子(吕告)三部等,“僰国”故地成为不同民族势力角逐的舞台。不同族群之间以及与中原王朝的交往和冲突,构成了民族演变与融合的“典范”历史。在北宋,“泸夷”动荡不已,其与宋朝政府的冲突升级,都掌蛮在动荡中抓住与宋朝“合作”的时机壮大起来。

第一次是在宋神宗时期,元丰三年(1080)春,乌蛮乞弟部围攻已在宋政府控制下的“熟夷”。次年八月,宋政府诱使乌蛮得盖、晏子两部争取已初成气候的僚人都掌部配合,共同征剿乌蛮乞弟部。宋政府令各部“会合掩袭,所获夷户,令自为主”[4],实际就是允许任意掳掠。元丰五年(1082)七月事平后,宋政府在当地组织了“夷义军”,罗始党生界为八指挥,都党十九族团为八指挥,长宁管下山前后九州等团为十五指挥[5]。这三部夷义军的组成就是当地的“僰夷、葛獠”,“都党”显然是在战争中壮大了自己,故而能够成为夷义军三部之一。

都掌蛮的第二次发展是在宋徽宗政和年间,长宁军“夷人卜漏”结众十多万人反抗宋王朝的压迫政策,势头很大,在宋政府的威迫利诱下,都掌、罗始党两部先后都降附了宋朝,协助宋军围攻卜漏。政和五年(1115)十一月,“都掌族首领特苗、罗始党族首领失胄皆诣赵遹献所获夷级。特苗自言:强壮者悉已斩献,余老小乞留作奴婢。遹许之”[6]。“都掌族”显然再一次壮大了自己。元朝初征发都掌和乌蛮阿永部民为兵出征,都掌两次拒不从命:“宋时未尝佥军,乞以马牛助军需,从之。未几征亦奚卜薛,酋长阿峻等亦不从命。”[7]都掌与乌蛮阿永成为泸、叙地区最有势力的两大族群。元代在此设立“叙南等处蛮夷宣抚司”,至元十五年(1278),都掌归附蒙元,其首领成为“都掌蛮安抚使”,号“大坝都掌”;至元十七年,“授以大坝都总管”,所在地升为“戎县”(属今兴文)。元代都掌蛮显示出很强的势力,与南邻的茫部、乌撒、水西、东川、易良州等地乌蛮诸部常相结合,使元朝当局时常穷于应付。

   在明代,原来被视作一体的“都掌蛮”,其构成已经趋于多元。不仅止部分汉民,也有部分苗民甚至彝民融入。他们“在国家之外但又距离国家很近,从而形成对中央权威的持续反抗”,对于明朝政府来讲,都掌蛮成了“罪犯、叛乱者和逃税臣民的避难所”[8],称雄于“叙南六属”(宜宾兴文、长宁、高、珙、庆符、筠连六县),与明朝政府周旋了二百多年,但其主体仍然是都掌僚人。经过前后十余次征讨,都掌蛮最终于万历元年(1573)被明军剿灭,留下了被称作“僰人悬棺”迷团。都掌覆灭后,明朝采取了强制性的“用夏变夷”政策,决定性的措施有二,一是改名:戎县本以都蛮得名,“都蛮既破”,乃“易戎县为兴文”,其它地名也相应改易;二是“均田授甿,籍甿为伍”[9]。自唐至此,都掌蛮一般都没有被指称为僰人,对当地夷族,《宋史》有“杂种夷獠散居溪谷中”[10]的叙述,《舆地纪胜》记作“夷族”,“山獠杂种”[11],或者称为“僰戎”或“夷族”[12],皆是泛称而非专指。南宋淳熙十年(1183年),当地官员称:“叙州既外控蛮夷,而城之内外,棘(僰)夷、葛獠又动以万计,与汉人杂处。”[13]与汉民杂处的是“僰夷、葛獠”两种族类,所谓“僰人悬棺”是张冠李戴的结果。

从姓名上来说,《北史·獠传》说,“(獠人)略无氏族之别。又无名字,所生男女,唯以长幼次第呼之。其丈夫称阿謩、阿段,妇人阿夷、阿等之类”[14],与都掌蛮是吻合的。如曾省吾《平蛮录》卷一《破凌霄城报捷疏》中所记其称呼,即有蛮王阿苟以及阿肉、阿缪、阿𡘧、阿王保、阿汝、阿正朝、阿关等等。“都掌蛮”使用铜鼓,都掌蛮覆灭之役,一次被明军剿获九十三面铜鼓,酋首阿大见铜鼓而泣;葬行悬棺,留下“僰人悬棺”;打牙凿齿,明军斩获首级,“多穿耳凿齿”者[15],这里不再赘述。而僰道之僰人,没有这些习俗。所以可以断定,僰人与都掌僚人,不是同一族类,把僰人冠于悬棺之上是不正确的。

先得说明,这个“冒袭”不是都掌蛮自身所为,而是别人加在其头上的。朝臣王廷相于都掌覆灭之前在四川为官,曾上《四川事宜疏》说:“乌芒之北,戎泸之南,中有小夷杂居,曰僰人,曰羿子,曰山都掌,曰水都掌。”[16]都掌与僰人是不同的族类还是分明的。都掌蛮并不自称为僰人,前往镇压的明军也不称其为僰人,宜宾人潼关兵备周爻在都掌蛮被剿灭的当月写下的《平蛮颂碑》中说,“叙南四百里许,有夷曰都掌,从鸟名也。在昔夷种实繁,叛服不常,国朝分山都六乡、水都四乡,属隶戎县。”[17] 并未称其为僰人。经筵讲官任瀚于万历二年所撰《平蛮碑》中也称其为“都蛮”说:“蛮中推夜郎部最号枭雄,是称都蛮,窃据犍僰要害,四塞险绝。”[18]称其为“夜郎部”,足以证明在时人眼中,都掌并非僰人。万历二年中秋,四川巡抚曾省吾回顾万历前事,也称其为“都蛮”说:“方隆庆改元(1567),蜀抚按以都蛮上变,时公偕内阁诸老视草,有叹者曰:'都蛮不灭,蜀叙、泸赤子且无噍类矣。’”[19]都掌平后,朝臣张佳胤仍称其为“都夷”;后来诸葛元声辑《隆、万两朝平攘录》、瞿九思《万历武功录》中,都以“都蛮”为题录其事迹[20]。综上可见,都掌本无“僰”称。

有笼而统之称叙泸诸夷为“僰羿苗猓等种蛮夷”者[21],但较含混。也有专称都掌为僰人者,但极少,较早如朝臣李长春于万历二年所撰的《平蛮碑》中直称都掌为“僰人”。翌年他撰《新修建武所城记》中亦然:“建武,故山都地,僰人屯聚寇钞葆此,盖巢穴云。异时戈矛所指,往往搏景而还,故僰人盘互自坚,若虎豹咆哮于九关,谁其揕胸而传之仞也。”[22]清初以来,大兴地方修志之风,所谓“僰人悬棺”便频频见于记载了。乾隆《珙县志·艺文志》:“僰棺崖,县南上下罗计诸山中,僰酋悬棺之崖甚多,世代姓名皆无考。”同治《高县志·山川》:“白云洞,在正一甲,岩壁悬白硐,可容百于人,昔僰人有岩葬者,今犹存。”光绪《兴文县志·坟墓》:“古僰人墓,建武一带,凡悬崖峭壁上,凿岩为穴,置棺其中,重叠相望,今其棺尚有存者。”本地人称其为“僰子洞”、“蛮洞”、“挂岩子”等,数量不少。包括近些年的新修的地方志几乎全都记为“僰人悬棺”,似乎成为定论,借用习惯用语自然没有问题,但应清楚它的内涵。

综上而言,我以为,将悬棺系于僰人实乃误传。然而此误由来已久,较早如林名均、郑德坤等人的研究中普遍将悬棺和僰人联系在一起的[23]。白族学者张旭认为“僰人不是白族的先民”,主要理由就是因为僰人行悬棺葬,而白族没有这个葬俗[24],也是把行悬棺的僚人当做僰人了。但是,悬棺僰人的身份早就引起学界怀疑,1946年夏,民族学家芮逸夫奉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派遣前往调查,结果认为,“考之载籍,僰人实无此俗。是悬棺而葬,当为僚人或仡佬之俗。岂僰人借僚人或仡佬之俗乎?”[25]1980年代初,展开过一场关于悬棺问题的广泛讨论,其中悬棺葬的族属“争论尤为激烈”[26],有多种不同意见,这是民族学的重要课题,值得深入讨论。

四、“僰国”地区僰人的“消亡”

僰人既然没有南迁,而宋明称雄于此的都掌蛮也不是僰人,那么僰人到哪里去了呢?其实,僰人没有走,它生存于斯,“消亡”于斯,没有材料证明汉人在此地有逼使僰人大规模南迁这回事,既看不到政治方面的行为,也找不出生态方面的理由。秦汉以来,这里成为僰人、僚人、乌蛮等多民族活动的舞台。在宋代,僰夷主要就是宋人称的“泸之熟夷”:“泸之熟夷,晏州六县水路十二村及十州五村团、思峨州洞众,素黠勇善斗。大中祥符、元丰间,屡为边患,为诸夷所畏,虽生夷,莫敢当之。”这些熟夷正是卜漏反叛的基本部众,政和五年(1115)正月,“卜漏以其州六县水路十二村及思峨之众,并十州五村团、罗思党诸夷几十余万,分兵四出。”[1]宋军在都掌等族配合下,卜漏部众被剿灭,“凡胁从者就俘与归,凡妇女老幼一万余人,悉纵而驱之山岩阻居”。都掌报告“强壮者悉已斩献,余老小乞留作奴婢”[2],除了后世可能有零星的小规模反抗活动外,集团性的“僰人”势力在此后不复存在。宋神宗时编排的夷义军三部,卜漏应属“长宁管下山前后九州等团”,都党族对卜漏部众下手特别狠,固非同一族类的缘故。

其实,僰道之“僰”,就是“濮”。“僰”,前引《吕氏春秋·恃君》“僰”字,汉高诱注云:“僰,读如匍匐之匐。”僰、濮二字本可通:两个字的声母都是重唇音,两个都是收尾-k的入声字,两个都是一等字。前引芮先生言,“僰”、“白”均为民家(白族)自称的异写,我以为僰道之僰人也是自称的记音,记作“卜”或“濮”等均是可以的。顾颉刚先生曾对此指出,“凡是晋代所称的濮,就是汉代所称的僰”,又指出《史记·西南夷列传》和《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均多次提到了“僰”,但却没有提到“濮”,二者音通而混写[3],此地的僰、濮乃一非二应该很清楚。也如童恩正所说:“川南、滇北、滇中的僰,实际上是濮,两字因同音而通用,他们是定居的农业民族。”[4]在“僰人”聚居的僰道、朱提郡等地区,彝族先民向该地移居时,普遍称当地的居民为“濮”人,并曾征服了当地部分濮民,这是另话。

“僰国”故地上,僰人最早发现并开采食盐,夷汉之争,往往围绕食盐而起。泸州淯井地(后为长宁军),“古老相传,以为井初隶夷之罗氏。汉人黄姓者与议,刻竹为牌,浮大溪流,约得之者以井归之。汉人得牌,闻于官,井遂为汉有,今监中立庙祀之”;富顺有“金川庙”,是祭祀盐井神,而这个盐井神就是当地“夷人”[5]。北宋时期,“泸夷”的反抗斗争已经具有了越来越大的规模,宋人说:“淯井牢盆之利,汉夷争之,乍服乍叛,迄于政和百二十余年。”[6]夷名有斗望、斗落妹、细令等,夷村则有婆然村等,均与华夏不同,乃“僰夷、葛獠”之属。晏州地区(今兴文一带)“六县种夷”,以及土刺史斗盖、斗辣和斗始、斗设,以及柯阴县夷人等,熙宁八年(1075年),夷人得个祥等献“淯井监山前山后”长宁、晏、奉、高、薛、巩、淯、思峨等十州,成为泸州淯井监下的羁縻州[7],与都掌獠人明显不同,应即“僰国”故地上的原有居民僰人。元丰四年(1081),僚人都掌等部族即要求宋政府“依十州例”给予羁縻州的待遇为条件,以协助宋朝的军事行动[8],两类族群之不同,此已可见一斑。

如果说,前面谈到的很多情况我们都只能用“僰夷、葛獠”来概括的话,那么,徽宗政和年间(1111~1117年)反叛宋朝政府的夷人首领的非僚人特征就更加明显。因泸州当局侵犯“泸夷”经济利益,且滥置刑狱,“(羁縻)晏州多刚都大首领卜漏,为诸夷长雄,与其众谋结诸夷,出戎、泸,直据成都”。这个卜漏,“以其州六县水路十二村及思峨之众,并十州五村团罗思党诸夷凡十余万”[9],迅速聚集诸族,当为世居土著之所为。卜漏攻围宋军所设诸寨堡,连连获胜,蜀土震动,宋政府派招讨使赵遹督兵进军,首领卜漏等被迫退却并与赵遹军“订誓”。宋赵遹等经过较长时间的准备和分化瓦解,都掌、罗始党等族先后转而助宋攻卜漏,最终将卜漏等捕获。

我以为,这个“卜漏”就是秦汉僰道本有之“僰人”之裔,且是当地僰人最后的大首领,具有与都掌蛮等入蜀僚人不同的特征。

卜漏,子为“没邱”、“得皆”,次首领叫“卜劳”,最先与宋军盟誓者叫“昔博”,称呼不仅与都掌蛮不同,也与《北史·獠传》所载“无名字”、“其丈夫称阿謩、阿段,妇人阿夷、阿等之类”之僚绝然相异,必是二者之外的民族。

   卜漏的“轮缚大囤”是该族的大本营,另一主囤叫“轮便囤”,“便”的读音也与“博”近似,博望山是其世居之地。卜漏部众不使用铜鼓,没有发现“穿耳凿齿”之类的习俗,更无悬棺痕迹,与入蜀僚人习俗迥异。

    此外可以进一步思考的是,卜漏最后据于博望山之“轮缚大囤”,其实“博望山”应即就是“僰望山”,“缚”的读音,当地读作“bo”或“bu”,或是同名异译?所以,轮缚的“缚”与“博”、“僰”、“卜”及“濮”,极有可能都是同音异写,“僰”与“濮”本通,似无疑问。

综上所述,我以为“卜漏”就是“僰漏”,是僰人最后的大首领,“僰夷”之属,异写而已。既非都掌,也非入蜀之僚,更非乌蛮。但卜漏所集十余万众,并不排除有僚人于其中。

卜漏被灭,死伤惨重:“(赵)遹自入贼境至破晏州,几斩馘七千余级,自破晏州至获卜漏,又斩馘一万余级,筑以为京观,而贼之赴火者,莫计其数。”[10]僰人元气大伤,此后再也没能聚集起强有力的集团势力,除了被杀戮者外,又或被都掌等族俘以为奴,或被驱之山野,更多的则是各自逃生而分散了。当地僰人仍然可观,但不再对宋政权构成威胁,也才可能长期与他族杂居于各地,逐渐与其他民族融合,“历今年久,俱化一体”[11],最终消失在了历史的视野中。但“僰人”这个族称却没有消失,被戴到了“都掌蛮”头人,习已成俗,以致后来“僰、獠”不分了。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民族学考研:张冠李戴的“僰人悬棺”
僰人、青羌都掌与戎州、戎县 | 杂谈百事 | 新闻中心 | 【县志吧】
白族,那些神秘的历史色彩
“僰”:一个来历和去向都不明白的民族
悬棺之谜——一个民族的兴衰
僰人悬棺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