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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骨相思;醉倒在古情诗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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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骨相思;醉倒在古情诗里
如果用时间来计算,一个人可以爱另一个人多少时间?我从不用时间来计算爱你的日子,因为那日子必将十分久远,久到记忆落满了灰尘,久到心上的锁爬满了铜锈,但你的轮廓依然清晰如常。
云林深处,结一段尘缘——白居易《赠内》
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
他人尚相勉,而况我与君。
黔娄固穷士,妻贤忘其贫。
冀缺一农夫,妻敬俨如宾。
陶潜不营生,翟氏自爨薪。
梁鸿不肯仕,孟光甘布裙。
君虽不读书,此事耳亦闻。
至此千载后,传是何如人。
人生未死间,不能忘其身。
所须者衣食,不过饱与温。
蔬食足充饥,何必膏粱珍。
缯絮足御寒,何必锦绣文。
君家有贻训,清白遗子孙。
我亦贞苦士,与君新结婚。
庶保贫与素,偕老同欣欣。
从前的爱情是常常见面,同饮食,共眠,一起迎接晨昏四季,而现代人似乎更愿意选择一种自由、不受束缚的相爱方式:想见的时候两个人才见上一面,见过后就利落地转身,各过各的生活,很少有人希求那种“风大雨大逃不出一个家,看你几时归来”的安全感,现代人的信仰是:安全感只能靠自己得来,别人给的,再多也不够。现代人也不会再做那个“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的梦了。而从白居易这首《赠内》诗中,我们才可以一窥从前爱情的模样。
白居易三十七岁时,娶了诗人杨颖士的妹妹为妻。新婚之际,他写下这首长长的《赠内》诗,向自己的新妻子婉转地表达了自己对婚姻、对人生的希望,这首诗可以算是白居易的“结婚宣言”。
“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你我在有生之余年结为夫妇同室而居,相亲相爱,死后依然是同处一个棺椁,一起化为尘土。
鲁国时人黔娄,是一位有大学问的人,他曾著书四篇,阐明道家的主旨,尽管家徒四壁,然而却励志苦节,安贫乐道,视荣华富贵如过眼烟云,不参与争名逐利,从而获得极高的评价。黔娄出身于贫寒,但他的夫人施良娣却是贵族出身,她的父亲官居“太祝”,而施良娣本人知书达礼,明媚灵巧,称得上秀外慧中。
为了黔娄,施良娣豪气如云地脱下绮罗换上布衣,洗尽铅华插上荆钗,从太祝大人的千金,甘心变为平民庐中的黔娄夫人施氏。她躬操井臼,下田与丈夫一同耕作,穿的是自己纺织并缝纫的衣服,吃的是自己种植的五谷及菜蔬。但是,她与黔娄夫唱妇随,情好无间,同看花开花落,听鸟语声喧,风过林梢,月上蕉窗,过着与世无争的幸福生活。
冀缺就是晋国的上大夫郤缺。郤缺因父亲郤芮之罪而被贬为庶民,在家务农。他每天都在田间除草。一到午饭时间,他的妻子就会将饭送到田地里,十分恭敬地跪在郤缺的面前,双手端起饭菜,而郤缺连忙用双手接住妻子手中的饭菜,口中不住地向妻子道谢,而妻子也在一旁不住地回谢。饭虽粗陋,夫妻二人倒也吃得有滋有味。而他们夫妻纵使贫贱,也相互尊重,不改深情。后人常用“相敬如宾”来形容他们相敬相爱的表现。
那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潜,只做了八十多天的彭泽县令,就不堪官场之黑暗虚伪,辞官归家。而他的夫人翟氏与他志同道合,他说要归家种田,她只说“夫耕于前,妻耘其后”,始终跟随丈夫,一起归隐田园。在浔阳柴桑的蓝天白云下,行进着这样一对夫妻,陶渊明在前面耕地,翟氏就在后面锄草。那时,大地显得格外肃穆,空气显得格外清新,而他们一前一后的身影也显得无比周正而挺拔。
人们在形容夫妻情深时除了用“相敬如宾”,还常用“举案齐眉”。这“举案齐眉”说的正是东汉梁鸿和其妻孟光的故事。梁鸿家境贫寒,但是博学多才,品德高尚,是个风云一时的人物,当时很多世家女子都想要嫁给他,但是梁鸿从未动心。梁鸿所在的县中,有一个户姓孟的人家,家中有一个女儿,长得“肥而黑”,年过三十仍未出嫁,家中人都替她着急。而她自己却颇为倔强,接连拒绝了几个前来求亲的人,并宣称要嫁人只会嫁给和梁鸿一样贤能的人。
梁鸿听说后,竟然下聘要迎娶这位孟姑娘。成亲当日,这位孟姑娘浓妆艳抹、凤冠霞帔地嫁进梁家。梁鸿见到后,大为失望,连续七天沉默不语,对她不加理睬。孟姑娘前去问他为何一连七日不理她、梁鸿说道:我听说你的事迹,本以为你和我一样,有着隐居山林,甘于贫贱的志向。但是你这身打扮让我感觉我看错人了,你离我的愿望太远了。
这时,孟姑娘欣慰地笑了。别看她姿色不佳,眼界和心胸却不逊梁鸿丝毫。她听了梁鸿的话,立即卸下钗环,挽起长发,抹去脂粉,换上布裙,利落地操持起家务来。这位孟姑娘本就持家有道,身强体壮,甚至能举得起舂米的石臼。不一会儿,就将家里内外收拾得停停当当。
梁鸿看到妻子这般,心中不由得大喜过望:这才是我要的妻子!于是,他为妻子取名为孟光,字德曜,意思是她的仁德如光芒般不住闪耀。而后,他们夫妻二人进入霸陵山中,过着晴耕雨读,抚琴饮酒的自在生活。
后来,梁鸿因事上洛阳,见到都城的满目繁华,又想起底层百姓的愁云惨淡,不由悲从中来,当即写下那首有名的《五噫歌》:
陟彼北芒兮,噫!
顾瞻帝京兮,噫!
宫室崔嵬兮,噫!
民之劬劳兮,噫!
辽辽未央兮,噫!
正是这首诗触了龙颜、动了圣怒,于是梁鸿遭到通缉和搜捕。没办法,他只好携着妻子,改名换姓到处逃亡。他们先到齐鲁,又过吴郡,在吴郡住下时,他们夫妻二人在富户皋伯通家里当佣工。二人虽沦为仆役,住在下方,衣食简陋,但夫妻间的礼节依然一丝不乱。
每次吃饭时,孟光都会用木托盘将粗陋的饭食装好,恭恭敬敬地走到梁鸿面前,低下头,高举双手,将托盘举到眉毛的高度,请丈夫进食。而梁鸿也会双手端端正正地将托盘接过。他们恭敬有加的举止被皋伯通无意中看到,大吃一惊,他想奴仆之中能有如此守礼之人,此人必定不凡。于是,皋伯通就将梁鸿夫妻二人请进家中居住,像宾客一般对待。
此时,梁鸿已经上了年纪,不适合再做体力活,正好在皋伯通家里安心住下,他也充分利用这段衣食不愁的时光,潜心著述,写成书稿十余篇。
白居易用黔娄、冀缺、陶潜、梁鸿的故事是想让他新婚的妻子也能效仿这四位高人的妻子,“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饭衣蔬食又如何,荆钗布裙又如何,只要两个人的内心有着深深的情、深深的懂得,这俗世依然璀璨。正如白居易所言“庶保贫与素,偕老同欣欣”。
要知道,好的爱情如同一场好的睡眠,从头到脚将你覆盖,给你温暖,让你忘怀尘世的一切不堪。所以,我们还会想跟这个世界要求更多吗?
何处清如许,我身独如月。若你再问此生为何,惟愿一壶清酒一竿风,与君日日情意浓。
相思始觉海非深——《郑风·山有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论语》中说:“郑声淫”,从《诗经·郑风》中就可见端倪。《郑风》中共有诗二十一篇,其中描写爱情的诗篇就有十八篇之多。在当时,郑国确实是情歌的沃土,而郑国的男女也都颇解风情。
《毛诗正义》中说,郑国“右洛左济,前华后河,食溱洧焉”,其境内四季分明、有山有水,这样的地方即便不产美女,也易生多情人。而且郑国的都城新郑是当时有名的大都会,民间一直流行着男女在溱洧等地游春的习俗。
这首《山有扶苏》就是出自《郑风》的一首情诗,写了一个女子对情人的俏骂。
你看那山顶的大树枝丫繁茂郁郁葱葱,而那池子里的荷花袅袅亭亭,在这么的好景致里,为何我遇不到像子都那样的美男子,偏偏遇见你这个拙钝的小狂徒!
你看那山顶上的青松长得又高又壮,那池子里也开满了红红白白的水荭,在这么好的景色里,为什么我遇不到像子充那样好的男儿,偏偏遇见你这个滑头小冤家!
《孟子》中记载: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者也。而《毛诗传》中注“子充,良人也”。后世就将子都视为美男子的代表,而子充则为好男人的象征。
看似诗中的女子在惋惜喟叹没能遇到像子都子充那样的好男人,但是她最末句无疑是句嗔怪之言,好男人谁都向往,但是正如那山顶上长大树,池塘里开荷花,它们都是各得其所,各陈其美,而其他男人再美再好也与她不相干,只有那个滑头小冤家才是她心心念着的。
“狡童”,现代人唤作“小冤家”已成为年轻情侣间的昵称,赵薇唱过一首歌就叫做《小冤家》,歌词写得很有趣:
小冤家,你干嘛像个傻瓜?我问话为什么你不回答?你说过爱着我是真是假?说清楚,讲明白,不许装傻!小冤家听了话,哎呀哎呀,大大的眼看着我眨巴眨巴,气得我掉转头不如回家!
恋爱中女子对情人的无可奈何、气急败坏在这首歌中表现得如此分明,真可说是《山有扶苏》的现代版。
关汉卿也曾做过一首小令《一半儿·题情》,写的正是一对欢喜冤家的情事:
云鬓雾鬓胜堆鸦,浅露金莲簌绛纱,不比等闲墙外花。骂你个俏冤家,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银台灯灭篆烟残,独入罗帏掩泪眼,乍孤眠好教人情兴懒。薄设设被儿单,一半儿温和一半儿寒。
多情多绪小冤家,迤逗得人来憔悴煞,说来的话先瞒过咱。怎知他,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
元曲的语言本色当行,情感也较浓烈、显露,也正是这份直白显露了有情人的真性情,不带半点儿虚假。这两支曲中写了这两对冤家小儿女的小纠纷、小甜蜜,也写出了他们之间的深情。然而纵使情深,也难抵生活漩流中的微波。
后两支曲写了女子深夜独眠的情境。人远了,渐渐夜也深了,女子怀着“才欢悦,早间别”的孤寂感,陷于一种新的痛苦之中。只见那银台灯灭,宝鼎烟销,奈何那一幕幕往事却不肯就此沉寂,一一在心头闪现。
无可奈何,她只得含着两行清泪慢慢走向那冷清清的罗帐之内,少了情人的陪伴只感到“情兴懒”、“被儿单”。于是在回忆和苦闷中,她想起了那个“多情多绪”的“小冤家”,和他那些半真半假的私房话。他总是逗得人魂牵梦萦,如今又惹得人腰瘦带宽,教人烦恼哀怨。
世间花木我独钟情花。世上遍寻不着,却无人能抛开它,风雨里生长,尘世中凋零。待到我把所有的泪都流成忘川,取一瓢弱水,几捧泪,若干情花,熬一碗孟婆汤,等你在黄泉路上。有你的故事,怎样的结局,都好。
其实,爱情没有早或晚,没有对与错,只有有,或者没有。当你为了一棵树而放弃了整个森林的时候,会质疑会纳闷的只是那些不解风情的旁人。没有人是上帝派来看管森林的木匠,我们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类,一棵树的葱郁足以清凉我,一棵树的枝干足以温暖我。
而当我们爱上一个人,就是要爱一个真实的人,爱一个整个儿的人,会说谎、会犯错;时而逃避,时而软弱;一点点虚荣、一点点倔强,有痛苦,会生病,最后还会死去。
所以,如果我爱你,我不取你精通经纶,不取你王侯将相,不取你辩若悬河,不取你聪明智慧,唯要你真正本如,要眠则眠,要坐即坐;热即取凉,寒即向火。
只那一瞥,如饮风月——《郑风·溱洧》
溱与洧,方涣涣兮。
士与女,方秉蕑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
士与女,殷其盈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三月春来,芍药花开,这盛世,仿佛无际涯,春之无际涯,情之无际涯。在这无际涯中,我只想做个有情有义的看花人,春天看桃花,夏天看荷花,秋天看桂花,冬天看梅花。花有四季,人自然也该如四季般分明:该爱一个人的时候,绝不拖拉;该离开一个人的时候,也总是及时。生命本是如此简单分明。电影《新桥恋人》中,有一段这样的对话:如果你爱一个人,就告诉他:'天空是白的’,如果那人是我,我就会回答:'但云是黑的’。那么,我们便知道是爱上了。”“郑风”中的《溱洧》也是讲了这样一个分明的爱情。
溱河和洧水是两条历史之河,在商代甲骨文和多部先秦典籍中,我们得知溱河和洧水共同孕育出羲皇之乡、黄帝故都、夏启之都、古郑之城。
溱河和洧水是两条文明之河,这里留存着一百多处旧石器时代的遗址,同时也是裴李岗文化和新砦文化的诞生地,现在,溱河和洧水流域是“夏商周断代工程”和“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研究之所。
溱河和洧水是两条诗歌之河,《诗经》的源起,《桧风》的悲悯之思、《郑风》的浪漫之情都与这两条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溱洧”二字还曾多次出现在陶渊明、秦观、元好问等文人骚客的诗词曲赋里。
溱河和洧水是两条艺术之河,在它们之中浸润流淌着古朴苍劲的汉代画像、繁复瑰丽的魏齐碑帖、细腻华润唐朝佛雕、绚烂多姿的宋三彩、质朴高雅的超化吹歌。
溱河和洧水更是两条浪漫的爱情之河,这里是伏羲女娲滚磨成亲之谷、是郑国男女相遇游会、谈情说爱之地,也是梁山伯祝英台化蝶之所,一曲曲凄美动人的爱情颂歌在这里日夜奔流跳荡。
溱河和洧水承载了中华文明的多少动人传说,而这首《溱洧》描写的正是三月三日民间上巳节青年男女在溱洧水畔游春相会,互结同心的妙景。
春日初来到,长河化冰,溱水洧水带着春的气息汩汩流淌,一会儿就涨满了沙洲。而沙洲之上,处处可见着春装的青年小伙和姑娘,各个手拿清香的兰花。姑娘对着小伙道:“我们一起去洧水边游春吧!”小伙子乐呵呵:“虽然我曾去游玩过,也不妨再去走一走!”
他们一起走到那洧水边,眼见那里大地宽广,挤满了年轻的男男女女,只听见又是笑声又是说,还看见他们互相赠送芳香的芍药花。
溱水河来洧水河,河水深清起微波。青年小伙和姑娘,一伙一伙真是多。姑娘说道:“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
小伙子说:“虽然已经看过了,不妨再去那边看一看!”他们一走就走到那洧水河。只见那里地方宽敞笑声多,到处挤满了年轻的男和女,又是笑来又是说,有情人还会互相赠送那开得正好的芍药花。
今人多把七夕当成中国情人节,多少词人墨客为牛郎织女吟咏悲伤,最动人心魄的就是那首《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而秦观《鹊桥仙》中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却一洗牛郎织女一河相隔的哀怨,让后世之人得以有所宽慰。只是,这种相爱却难相守的爱情未尝不是短暂人生中漫长的遗憾。
其实,中国的情人节古已有之,正是农历的三月三。它在古时被称为上巳节、女儿节。上巳节的风俗,是在仲春时节,人们在野外集会,在集会时人人于水滨祭祀高媒和祓契以求子,而年轻男女也得以在此时相遇、相会。《诗经》中有许多恋歌是在这个节日里唱出的。而《论语》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七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正是对当时情境的完美记录。
到了王羲之的年代仍有这样习俗,他在《兰亭序》中写道:“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只是他在这里着重描写文人墨客的曲水流觞等风雅事,与恋情无关;而最接近于上巳节本色的应是杜甫的《丽人行》:“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而今天的三月三,我们只知道用荠菜煮鸡蛋,最多记得个“春在溪头荠菜花”,或是刘三姐对歌。我们让从前这个美好的节日连着它纯真的内涵一并湮没于时间长流。现在让我们回溯长河历史之源吧,去听听先民的涵咏吟唱。
“溱与洧,方涣涣兮。”简简单单七个字却传递给我们无数的欣喜,仿佛我们已然听到点醒春光的一声声虫唱;也确实看到点亮春日的一颗芽胞、点破春水的一剪燕尾,点染春风的一滴清露。而爱情已从漫漫冬眠中缓缓苏醒,正在懵懂的青春里抽芽生长。
曾经看过一道趣味题,问去罗马哪段路程最近。答案众说不一,而最后胜出的是:一个朋友。如果在这里问:到溱洧水畔哪条路最近?那么最贴切的答案应该就是:伊人。正如诗中所说:“士曰既且,且往观乎?”已经去过又何妨?和你在一起,再远的道路都觉得浅近,再长的时光都觉得短暂。
林语堂曾经说过:“赏花须结豪友,观枝须结淡友,登山须结逸友,泛舟须结旷友,对月须结冷友,提酒须结韵友。”而携手在爱的春色中缱绻一生则需要一位至情至性的良人。
误入寂寞深处——李清照《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说到李清照,多少人会想起这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更不会忘记那句“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是她的魔力,用最浅白的家常语,道出最深沉细腻的情感真实,仿若一幅不着色的工笔白描,一支仅着墨的笔却能画出内心无数的山水风光。
让李清照留名于世的不只是她的《漱玉词》、《易安集》,还有她和赵明诚那段才子佳人,琴瑟和鸣的千古佳话。
元代伊士珍所著《琅嬛记》里记载了一个故事,此篇故事独占美名曰“芝芙梦”。赵明诚幼时,其父将为他择一门良缘。一天,赵明诚白天小睡,得一梦,梦中他读到一本书,但醒来时,他只记得其中三句,云:“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他不懂得此梦的含义,就将梦中所遇告诉父亲。其父为他解梦说道:“看来你日后将要得到一位才女为妻。这是一次拆字谜。所谓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正是说你为词女之夫。”
后来,赵明诚果真得与当时已擅词名的才女李清照结为伉俪。可见当年赵明诚所做之梦确是命运在冥冥中的昭示。而他们本该是一对,无论家世、才学、相貌、人品,没有比他们更足以匹配彼此的了,他们一起校勘金石,鉴赏书画,唱和诗词,自有属于他们的和悦宁静。
然而开到荼蘼花事了,芙蕖潋滟终不免萎谢。靖康之变,宋室仓皇南渡,李清照一家也随之避乱江南。不久赵明诚因病去世,而他们苦心搜集的金石书画也在流亡途中丧失殆尽。此时,独留李清照只身漂泊于尘世,所爱之人、所爱之物皆离乱。而从前那个游玩溪亭后尽兴而归,却误将小船划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的活泼少女,如今已欢容难再,沉哀凄苦地唱着: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有过“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欢乐愉悦,也有过“被翻红浪”的恩爱缠绵,更衬得今日的天人两隔孤苦凄恻。此情此景,她唯有对天吁:如若不能给我一世的温暖,就不如让我自始至终冰冷如常,你可知道,温暖过后的冰冷更难忍受。
我在这陋室之中寻寻觅觅,想寻得一丝从前的温暖,奈何,回应我的只有满室的清冷,我也终于认命:失去的,永远也无法再找回。只是我仍难以忍受这骤冷又忽暖的秋天,让我看不清生命中的光,触目的唯有这凄凉、惨痛、悲戚之景。
我知道,不能随便去恨命运和机数,也不能太过爱恋那遥远的光,只有过好眼前的日子才是要紧。于是,我努力地温暖自己,奈何这饮入愁肠的薄酒,再多也不能抵御命运吹来的阵阵寒意。
我将我余下的生命写成书信,想要寄予你,却想到你已不在,而那曾经为我们传递书信的大雁如今又飞回,见到这位旧日相识,我怎能忍住不悲伤?
黄花憔悴枯损,零落一地,只因如今已没有人与我同摘那黄花,共存那秋色。我只有整日守在窗边,盼着日头快落,天快快黑,却又谈何容易?
好不容易黄昏来到,却下起了绵绵细雨,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落在梧桐叶上,敲打出出令人心碎的声音。这时节,这景况,怎能用给一个愁字就说分明呢?
承认吧,很多事情上,人类都是无力的,既看不全一场烟花的美,也体会不全一个女人所有的寂寞。一个人能给你带来多少欢乐,也会给你带来多少痛苦,他们曾经的和谐甜蜜都只能化作此时此刻加倍的酸楚与无力。
我也曾想过,有一个人能如赵明诚对李清照那般,给我波澜不惊的爱情,陪我看世间的风景,许我一世的欢颜,只是此心念最终还是落入虚妄。毕竟,像他和她这般举世无双的璧人最后只落得生死两隔,不得善终,我一淹没人潮中的平凡女子又如何能得上苍如此眷顾,来圆我的梦,遂我的愿呢?
花月不曾闲,莫放相思醒——姜夔《踏莎行》
(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南宋词人中,我独钟爱姜白石,他的词不事雕刻,又不太过露骨敷衍,既擅醇雅又不乏清刚,人人皆称其为清空含蓄,然则其清空中又饶有蕴藉。编《词源》的张炎曾盛赞他词中的清空之韵:“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
姜白石为人也一样值得倾心。他一生布衣,转徙江湖唯靠卖字和朋友接济为生。然而煮字元来不疗饥,他的生活无疑是清贫的。纵使生计日绌,他也不肯屈节求官求禄,正是他的清高和荦荦不羁,让友人呼他为“白石道人”,而他也颇喜此号,还曾作诗自解道:“南山仙人何所食,夜夜山中煮白石,世人唤作白石仙,一生费齿不费钱。”所以,我独爱唤他为姜白石。
姜白石的外貌气度也是不俗,体态清莹秀拔,时人称他“气貌若不胜衣,望之若神仙中人”。在南宋那个乱世中,他始终冲和清淡,世间繁华于他不过是照耀满身的阳光,走过了,依然是一如的青衫淡泊。
论才华,古今才子怕是多有雷同,无非是工诗词,精音律,善书法,著作等身。可是对白石来说,不仅仅于此。我们都知道,词最初是依曲而填,只是现今曲谱已失传,我们只能从纸页上看到词,而很难从琵琶声、铁绰板中听到词。而词的音律是从民间发起的,多数有底层的妓女、民众加以歌唱,得以流传。
起初,正统文人是不屑于为词的,以“词为小道”。然而,词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到了宋代,词终于得以大放光彩,众多文人所接受,成为主要的文学创作形式。但是当时的文人也只懂得依律填词,很难有人能为自度曲。在这寥寥能为自度曲的文人中,姜白石又独占鳌头。他共有十七首自度曲,且留有曲谱,供后世文人观瞻,现在看来当真是不易。而他所作之词又都极合音律,也难怪连余光中在赞叹心爱女子袅袅婷婷极具韵律美的步伐时,会写道:“从姜白石的词中/有韵地/你走来。”
姜白石的词中常有桥边、冷月、苍山、梅、雪等清冷之语,让人读来,如入真境。所以王国维曾赞他“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然而,王国维又批评他“有格而无情”。其实,这样的评价是对白石莫大的误会。他才是真正用情之专,用情之深的人。“一代词宗”夏承焘先生曾通过多方考证,为白石洗了百年的冤屈。
姜白石早年曾客居合肥,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遇到一对善弹琵琶的姐妹,并与其中一位结下了不解之缘。然而,彼时的他多次科举不中,不入仕途生活就难以为继,而他为了生计不得不于四方游食,所以,二人最终没能厮守。但是这份情,却在姜白石的心上烙印了二十年。
姜白石的许多词都是写给合肥这位恋人的,而这首《踏莎行》就是其中的名篇。从词前的题记得知,姜白石此时正从沔东去往湖州,途径金陵时,梦到了远别的恋人。在梦中,他与心爱的人如此亲昵欢洽,谁知,忽而一转,自己原来只是在梦中。词中的“华胥”是传说中的古国名,他用来代表同样虚无的梦境。
有人说,你之所以梦到某人,是因为某人在思念你。他展开恋人寄给他的书信,抚摩着她离别时送给他的针线绣品,心想,也许是她也在日夜思念,而为了让他这个“薄情”人了解相思之苦,就让自己的灵魂出窍,不远千里地追随他,最终在他的梦中与他相伴。
只是,这出窍的魂魄托完了梦,终究还是要回去的,而这千里路她将一人独行,唯有这这苍冷千山,溶溶月色伴她一路,正是“淮南好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她匆匆地来,又匆匆地离去,在这斜阳巷陌中,独留下他瘦马枯缰的长长身影,和那首《踏莎行》。
从词中,我们可以感受都爱姜白石内心无比痛惜,而对情人的深情也洋溢于字里行间,感人至深。难怪王国维称:“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姜白石为合肥那位恋人所作之词多达二十首,这首《长亭怨慢》也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姜白石自度曲之一: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他在题记中曾写道:“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予深爱之。”
当年,桓温见自己年轻时所种之柳,经年后已有十围,就抚柳而泫然,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而后,庾信做《枯树赋》也引此典故而成句:“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空叹岁月之无情。
而姜白石在此慨叹岁月空流,却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实则是哀有情人难再相聚、难成眷属。我想,也许是这份情太过深沉,让人很难想外人一语道破个中曲折,正像那识尽愁滋味的少年,欲说还休,只吞不吐,最后轻描淡写地道出句“天凉好个秋”,却又让人感觉无限怅惘。
他想去往她所在的地方,但是水程迢遥,中间又有乱山阻隔,而时间又如此无情,他们的人生转眼就一派夕照,木老人衰,只是这离别的愁绪多年不曾消减,就算手握并刀也难以剪断。我想,姜白石内心定是无奈的,因为他明白,纵有深深的爱也敌不过时空的距离,残酷的现实。
我们总是被告知:爱的力量无限大。然而很少有人能像张爱玲将爱情看得这般真,这般透彻:“我以为爱情可以克服一切,谁知道她有时毫无力量,我以为爱情可以填满人生的遗憾,然而,制造更多遗憾的,却偏偏是爱情。阴晴圆缺,在一段爱情中不断重演的。换一个人,都不会天色常蓝。”
寄卿一曲,不问曲终人聚散——朱彝尊《桂殿秋》
思往事,渡江干。
青娥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听秋雨,
小簟轻衾各自寒。
因为王国维这一句:“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现如今,普通读者眼里,有清一代词人,只存得纳兰一人。这可真让我不得不惋惜,纳兰在当时可没能这般独尊,虽在词坛地位高崇,也有与其平起平坐之人。那时,纳兰容若、朱彝尊、陈维崧并称“清词三大家”,成康熙词坛鼎足之势。
在这三人中,我心最倾许朱彝尊,非论词作之高下,不过是同为爱书之人的一点惺惺相惜之情。他好书成癖,尤嗜藏书。当时文坛流传着两则“雅赚”和“美贬”的逸事皆是关于他爱书之趣事。
朱彝尊退出名利场后,于家中专事著述。其家无恒产,唯有四处搜集而来的藏书三十椟,共八万卷。这时,他已经年老,自知不能遍读藏书,便自作书椟铭曰:“夺侬七品官,写我万卷书。或默或语,孰智孰愚?”他还亲手篆一枚印,一面刻他头戴斗笠的小像,一面刻十二字,曰“购此书,颇不易,愿子孙,勿轻弃。”并在每本书的首页上都印上此章。足见他爱书惜书之情。
他推崇姜夔,开创浙西词派;与王士祯同为诗坛领袖,合成“南朱北王”,他修撰《明史》,著述颇丰,然而世人还是对他有着很大的非议,只因他爱上了妻子的妹妹。
一个爱不得的人,往往是一个人所能消费的最大奢侈,正如简陋小屋里挂着一盏水晶吊灯,有种不合宜、不相衬的华美。
朱彝尊十七岁时娶冯家大女冯福贞为妻,并入赘冯家。他在冯家的日子是惬意的,读书写字、作诗填词;妻子的温柔如深潭徐徐地流过他,又无时不刻地浸淹着他;岳家对他又多倚重,常赞他为“吾家千里驹”。
这样的婚姻、这样的生活无疑是幸福的,然而人的心总是不肯乖乖的,正如飞蛾不肯栖息于冰冷而安全的树干,定要扑向活一样。在朱彝尊心中,他与冯福贞的婚姻夹杂了各种复杂的因素,他知她的好,却无法全然地爱她,她的似水柔情撩不起他内心半点涟漪。
爱情,无缘由,无征兆;爱情,不问距离,不问年龄,不问出身;爱情,众水不能息灭,大水也不能淹没;我们可以选择一段婚姻的开始和结束,却不能选择爱情何时到来或离开。所以,在爱情里,谁也无法责怪谁的叛离,因为他们只是相爱了。
他二十岁,她十三岁,她是他妻子的妹妹,但他们真实地相爱了。然而,这样的事情总是不会被允许的。这个世间给了人可以无所顾忌去爱的权利。同时,也给了人更多不能爱下去的道德边框。
不久,朱彝尊与冯寿常的事情被冯家的大家长冯福鼎知道了。他为息事宁人,就让朱彝尊夫妇搬出了冯氏大宅。
朱彝尊心中也是明了的,他应该就此将冯寿常忘却,将那段本不该有的感情忘却。可是,他的心并不允许,越是抗拒,越是往心里钻,刺得他的心阵阵疼痛。
他们毕竟是一家人,不可能永世不相见,任由时间将这份感情埋葬。逢年过节,朱彝尊夫妇就会回到冯家,自然会与冯寿常相见,然而,“相见争如不见”,他们两相对,却连话也不能多说一句。
相思令人老,朱彝尊默默地看着已然憔悴不少的冯寿常,胸中翻滚着苦涩的滋味,让他心疼不已、疲惫不堪。但又能如何?只有一日一日地熬过有生,无知无觉便又一世。
他们彼此心里都知道,这段感情注定是种因,随之而来的就是万劫不复。世俗不能容,若曝于光天化日之下,必然会伤害到自己最亲近的人。彼时,冯寿常已经嫁人,朱彝尊也新添一双儿女。现实的无奈和绝望,消磨尽了冯寿常的心力,在她韶华极盛之年故去。
人死了,曾经的一切都会就此谢幕、遁形,除在他人的记忆中可以寻找。朱彝尊曾写下《风怀》诗二百韵来记取他与冯寿常这段刻骨之情。朱彝尊留世的著作中有两本名为《静志居诗话》、《静志居琴趣》,其中的“静志”二字便是冯寿常的表字。
朱彝尊用尽自己所有的热情去描摹一剪梦影;倾注自己所有的爱恋,去书成一部词集。只是,那消散于尘世的如画女子再也不得见,任他耗尽心力,也只换得月弦初直,霜花乍紧时的一丝怅惘。
朱彝尊作为一代经学大师,本已具有配祀文庙的资格,但前提是,朱彝尊必须自行删去诗集中《风怀》二百韵,以入文庙,他却只淡淡地道:“宁拼两庑冷猪肉,不删风怀二百韵。”
正是因此,朱彝尊没有被录入儒林史。一代大儒,一生治学著述不断,死后竟落魄至此,外人念及每每遗憾,而他却是没有一丝怨言的。他知晓这是个怎样的社会,所以他更想成全自己,用他的所有,包括死后的清名,来怀念一个他爱了一生的人。
不知晓这个故事之前,总觉朱彝尊的词,较之容若而过淡,还曾妄言在晦涩的经学、理学里浸得日久,人性就磨损了也是正常。现在看来却是我浅陋,不懂得“情到浓时情转薄”之理。他至死都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
在朱彝尊的爱情词中,我最喜欢这阕被推为“国朝之冠”的《桂殿秋》:
思往事,渡江干,
青娥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听秋雨,
小簟轻衾各自寒。
这首词作于他们举家迁居,渡江之时。在船上,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就在眼前,胸中千言万语却道不得一字一句,共有的往事又不肯轻易逝去,如丝般缠绕住彼此。无奈何,他只得低头望着水中青山的倒影,以期找到藏掩于其中的她的身影。
夜深了,他们各自躺在一边,听着舱外的秋雨纷纷,这雨丝夹着冷,一点一点印入肌肤,沁入骨髓,让两人都难成眠。
他将内心翻涌成潮的情感,化作这一阕短小的词,读来虽淡,却让人仿佛看得见他内心深沉到底的悲哀和无奈。
古人词话中,我最喜陈廷焯之《白雨斋词话》,他曾对朱彝尊下过此等评语,为我深深赞同:艳词至竹垞,仙骨姗姗,正如姑射神人,无一点人间烟火气。是啊,读朱彝尊的词,口唇之间就能不自然而然地生出些清淡味儿,因其不沾烟火气,让人于世间百态也可以看得再淡些。
素手执一杯,与君醉千日。你说,酒是越喝越暖,水是越喝越寒。将此杯饮尽,在这千日的温暖中,你与我携手,缓缓地,经历这感情的万水千山。
爱的天长日久——《郑风·女曰鸡鸣》
女曰:“鸡鸣”,
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
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
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我一直以为,选择和一个人在一起,就是与他一起建造一方小小天地,简单、安静,又自有其宽广辽阔。我们在这里安放自己的怪脾气,对人事的种种笨拙,难与人言说的小怪癖,还有平日里层层包裹的柔软的心,也安放着只属于我们两人干干净净的缄默和存在。而在这方小天地里,我们将爱情落实到穿衣、吃饭、睡觉、行走等实实在在的生活中,慢慢过着属于我们自己的天长日久。
记得《礼记·祭义》中说:“有深爱者,必生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因为爱着一个人,我们会试着让自己无怨尤,试着让自己无所求,试着去赞美这个残缺的世界。而看过《女曰鸡鸣》中这对夫妻早起时的对话,你就会明白因有深爱而人所不同的个中意味了。
曦色明窗,一日之晨。公鸡初鸣,勤勉的妻子便起床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并告诉丈夫“鸡已打鸣”,言下之意是你该起床,准备劳作了。妻子的催促很委婉,而在这委婉的言辞之下也蕴含着不少对丈夫的爱怜之意。
“士曰昧旦”,丈夫回得非常直白,这样直决的回答显露出他因为妻子的催促而有了不快之意。他似乎确实很想继续睡,但又怕妻子连声再次催促,只好辩解似的补充说道:“不信,你推开窗看看天上,那满天的星星还都闪着亮光呢。”
妻子是执拗的,她想到丈夫是家庭生活的支柱,便再次出声提醒丈夫身上所担负的生活职责:“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你看在树上宿巢的鸟雀都要满天飞翔去觅食了,你也该整理好你的弓箭去芦苇荡打猎了。她虽语气坚决,一催再催,但音调依然柔顺和悦。
与《女曰鸡鸣》相比,同为催丈夫晨起的《齐风·鸡鸣》从人物的语气和行动都有很大的不同。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
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
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
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女子对着懒床的丈夫催道:“你听窗外的公鸡已经喔喔叫个不停啦,朝中应该早就围满了上朝的官员啦。”
丈夫翻了个身想继续睡,嘴里咕哝着:“你仔细听听,这才不是公鸡在叫,而是那些恼人的苍蝇在嗡嗡乱闹。”
女子仍然不死心,提高嗓门说道:“你看东方的天空已经曚曚亮起来了,朝堂中已经站满了等待早朝的官员了。”
丈夫似乎打算赖到底了,闭着眼睛说道:“你仔细看清楚,根本不是太阳升起,将东方照亮,而是那明月未落,才会有这等光芒。”
最后,女子也莫可奈何了,只得气急败坏地说着:“苍蝇虫子在耳边飞来飞去,嗡嗡地惹人渴睡,我也很想与你继续共温好梦。只是上朝的官员都要散了,你我这般懒散岂不落人口实,招人憎恨?”
《鸡鸣》中女子的口气疾急决然,连声催促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急躁,但他的丈夫却一再推脱搪塞,因贪恋枕衾而纹丝不动。而《女曰鸡鸣》中女子的催声中却饱含温柔缱绻之情,而她的丈夫比较争气,听到她第二遍催促后就积极地起身,整装,外出打猎。
见丈夫很快就起身,整好装束,迎着微露的晨光出门打猎,女子内心起了愧疚,认为自己不该如此性急。于是,像是要挽回似的,女子在送丈夫出门时,半是致歉半是慰解地对丈夫发出了一连串的祈愿: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她的第一个愿望是:他打猎时,箭箭不虚发,都能射中野鸭和大雁;第二个愿望是:他们的饭桌上天天都能摆上美酒佳肴;第三个愿望是:妻主内来夫主外,我弹琴来你鼓瑟,夫妻白首永相爱。
可见,一个男人能有一位如此勤勉贤惠又不乏体贴的妻子,真是百世修来的福分。好在女子的丈夫也是如此懂得感恩的知心人,他听到妻子柔情一片地对着他唱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内心不由得深深感动。他的心中也与妻子一样对自己的伴侣,对自己的家庭有着深沉的爱和责任。他们是注定一生携手同行的伴侣,所以他也没有吝惜于表白自己,对着妻子回唱道: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
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
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我心中知晓你对我的真切关怀,我解下杂佩送给你,来报答你对我的深爱。我也深深知晓你对我温柔体贴,也以这杂佩来表达我同样深的谢意。我坚信你爱我的一片真情,而我这般与你同心同情的心思都藏在这枚送你的杂佩之中,不知你可否知晓?
爱情让两个人彼此了解、彼此深入,而婚姻则是爱情圆满的终点,至少童话故事都是这样告诉我们的。而童话永远不会教给我们的是生活,那事事落到实处的生活。纵使有爱情进驻也不会改变生活原有的轨迹,不过是多了一个人面对那些日常的琐碎。然而能否在这些琐碎中依然保有温柔、尊重和爱情,就需要许多的智慧,显然,《女曰鸡鸣》中的夫妻深谙此等智慧。
爱情本不该是一座拘束的牢,我们不能以爱之名而对别人霸道行事,而是应该在爱中留出更多自由的相契,让人在其中既能够呼吸又能够爱。如果说狂风巨浪代表一份爱情的惊天动地,那么我衷心企盼,不过是一棵茁壮于日常琐碎中的情苗。
请和我在红尘中相爱一场——杨方《合欢诗》
虎啸谷风起,龙跃景云浮。
同声好相应,同气自相求。
我情与子亲,譬如影追躯。
食共并根穗,饮共连理杯。
衣用双丝绢,寝共无缝绸。
居愿接膝坐,行愿携手趋。
子静我不动,子游我无留。
齐彼同心鸟,譬此比目鱼。
情至断金石,胶漆未为牢。
但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躯。
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
秦氏自言至,我情不可俦。
很多年前,电视上流行两个手表的广告词,一个是飞亚达的“一旦拥有,别无所求”,另一个是铁时达的“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前一个是“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圆满,后一个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浪漫。
若不以浪子为职业,很多人都会选择前者尤其是新婚之妇。三毛初嫁荷西时,就曾许下十二个“但愿人长久”的愿望。每个人都希望与自己爱的人于携手处,只见花明月满,如鸳鸯、蝴蝶那般双宿双飞,最好能同化灰、化尘,博得个地久天长、生生世世。晋代诗人杨方所作的《合欢诗》,正是借新妇口吻,抒写了对“合欢”生活的美好憧憬。
诗之开笔就将人们带进一个夫唱妇随、同声相应的美好境界中。我们仿佛看到一个初为人妇的女子步履款款地从诗中向我们走来,面容焕彩足见其新婚生活之和谐幸福。
见她这般急切地表明生活之“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就可知她对生活怀有无限热望。她口中絮絮地说着思情的缠绵热烈,似乎是独自倚栏的痴痴自语;而面带羞涩、眉目凝情,又恰似与夫君脉脉相对。
开初,女子尚有腼腆之态,很多话欲言还止,欲语还休,半蕴半露地说着:“我情与子亲,譬如影追躯”。我的情意与夫君永远相随,恰如影之随身,永难分离。
随着话越说越多,她的情感也逐渐激荡,思绪开始连翩而飞:其实我远不止于仅和夫君如影随行地相伴不离——我还要和他同饮、同食、共餐那同根而生的谷穗,共斟那连理木制成的双杯。所有的衣服,我都要用双丝织成的绢料去做;所有的被面,我都要用绸缎制得一无缝隙!只有这样,我们的心才会像并根穗一样紧紧相聚,才会像连理木一样枝干相依。
这种种难成行的誓愿,足见女子用情之深沉、执著。然而这些都还不够,她的心中装着不可穷尽的热切心愿:“居愿接膝坐,行愿携手趋。子静我不动,子游我无留”。可见这名女子是希望无论坐、行、居、游,全都与夫君在一起的。
我们现在看这名女子许下的心愿可能会觉得可笑,如果两个人真要这样像连体婴一样生活的话,那么就什么事都别想做成了。不过再往下看,她继续说着:“齐彼同心鸟,譬此比目鱼。情至断金石,胶漆未为牢”,其实这才是真正的“无理”之愿。然而这些愿望中所含蕴着的真实情意却也是无比撼人的。
同心鸟、比目鱼,都是自然界中最具深情的动物;若论物之坚牢,则没有什么能够胜过金石、胶漆的。但在女子心中,她与夫君坚贞的感情可以轻易斩断金石,又比胶漆还坚固。
最后,她满腔的情意仍未淡去,呼喊道:“但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躯。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她指日为誓,不但要在生前与夫君合躯“并身”,死后也要一起化作“同棺”之灰。
在丈夫远游之后,这女子的内心生出无边无际的焦灼和永不停息的煎熬爱意,正如一位诗人曾经说的那样:“那仿佛填满人生的爱,它带来多少爱慕和深情。它使小别那么剧烈地痛苦,短晤那么深切地甜蜜。它似乎是无边无际的,永恒的,生生世世永远不会停息的。”
我想,世间不可能再有什么爱会比诗中女子这样魂牵梦萦、生死相依的爱更炽烈、更狂热的了。待读到最末句“秦氏自言至,我情不可俦”,突然明了这一切,原来,这名女子此时正处在离别的痛苦中。诗中的“秦氏”,就是曾写作三首《赠妇诗》的东汉诗人秦嘉。
秦嘉当年要去京城洛阳赴任,但是他的妻子徐淑却因为生病回娘家小住,秦嘉走得匆忙,夫妻二人没能会面,引得秦嘉内心忧郁纠结,就写下他三首《赠妇诗》的第一首。
而《合欢诗》中的女子此时引秦嘉自比,可见她整日里都怀着痴情的渴望,在内心深处细细地描摹着、憧憬着种种与夫君“合欢”的景象。这些景象正像一朵朵彩云,在她梦幻般的天空中飘摇浮泛。
只是,是梦总是要醒的。一旦她从幻想中清醒过来,无情的现实就会如凄风苦雨般重重浸裹她。你看,桌上的连理杯还残留着夫君的气息,他人却早已相隔天涯,而万般无奈的是,自己不能如影常随夫君而去。
在这夜深难眠的凄冷中,她独自一人拥着床上“无缝”的绸被,想着,夫君此刻会在哪里呢?可是,没有人给她答案,只有窗外的冷雨不时地敲击着窗户,带给她难尽的孤寂。
其实,女人一生都在奢求什么呢?大富大贵?流芳百世?都不是。她们不过是想和一个人过着再平常不过的生活,与他一起坐卧行停,看云之光、竹之摇曳、群雀之噪鸣、行人之容颜——从这一切日常的琐事里,体味出无上的美好,有微妙的享乐,也有微妙的受苦。
佛说: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于是,我眼望住你,伸手向你:请你,和我在这红尘相爱一场。
泅了千年,相思仍不绝——王维《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自古至今,唯有林语堂对于爱情的诠释,于我心有戚戚焉:吾所谓钟情者,是灵魂深处一种爱慕不可得已之情。由爱而慕,慕而达则为美好姻缘,慕而不达,则衷心藏焉,若远若近,若存若亡,而仍不失其为真情。此所谓爱情。
很小时候,初学唐诗,没有遵循蘅塘退士编的《唐诗三百首》童蒙教材,诵读的是母亲挑选的一本图文版大开本唐诗选,书中所选诗歌并不都是最为人熟知的,却都是饶擅兴味、别具一格的清新小诗,能轻易引发孩童对诗歌的兴趣却又不会觉得枯燥艰涩。
那不过是三四岁时看的书,却有两首诗从诗文到插画都让我难忘至今,一首是王建的《新嫁娘》,一首就是王维的《相思》。而母亲常盛赞《相思》由幼女之口读来尤为动听。
正是:相思树结相思豆,也不由得慨叹:世间竟能有此种浪漫之木。西晋著名文学家左思在他的《吴都赋》中曾记载:“楠榴之木,相思之树。”这相思之树,木质坚硬,盘根错节,将它剖开,就可见到内部的纹理十分巧妙秀美,可以用来做器具,它的果实像珊瑚一样,通体浑圆,色泽红艳,放置数年,仍不改其色。正是古人诗云:玲珑骰子安红豆,刻骨相思知不知。千年以降,红豆与相思总也分不开了。
而关于相思树则有一个十分凄美的传说。
相传,相思树是战国时代宋康王的舍人韩凭和他的妻子何氏所化生的。据干宝的《搜神记》卷十一所记载,宋康王的舍人韩凭有一个十分美丽的妻子何氏,夫妻二人情深意切,生活也算幸福。谁想有一天,宋康王无意间看到貌美的何氏,就动了心,想将她占为己有。但何氏忠于丈夫,坚定地拒绝了宋康王。于是,心有不甘的宋康王将何氏绑架至皇宫,并把韩凭囚禁了起来。
韩凭在狱中日夜思念妻子,而何氏在皇宫中,虽有锦衣玉食却郁郁寡欢。最后,韩凭熬不过羞愤与思念的煎熬在狱中自杀了。而何氏听说韩凭已死,悲痛欲绝,也从高台之上跳下,追随韩凭而去。
何氏死前,曾留下遗书一封,希望宋康王能够成全他们夫妻最后的心愿,将他们的尸骨合葬于一处。宋康王对何氏的死既愤怒又伤心,他没有听从何氏的请求,反而让下人将他们两人的坟墓分开,相对而望。
谁知不久之后,两座坟墓分别从两旁生出一棵高大的梓树,这两棵梓树屈体相就,根交错于地下,枝叶缠绕于云上,仿若相依。这两棵树上还时常有一对鸳鸯栖息,它们分坐于两树之上,交颈悲鸣,萦绕不去。宋国的人看到此等景象,都很为韩凭夫妻俩的命运感到悲哀,于是就将之这两株大梓木称为“相思树”。自此,人们常用“相思树”来象征那些忠贞不渝的爱情。
在我的内心一直有着不变的愿望:与一人缓慢地经历感情的万水千山,最后和身在那青草绵绵处,一同死去。死后墓茔青青,植相思树两棵,枝叶在云里相交触,根须在地下相缠绕,似我二人的精魂仍相守相依。最后,也不忘将王维那首《相思》刻于石碑之上,待你我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在忘川之上相忘于江湖时,也依然清晰地记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古诗中,王维这首《相思》最得我心意,而在现代诗中,关于相思的诗歌,我则最喜欢木心这首《芹香子》:
你是夜不下来的黄昏
你是明不起来的清晨
你的语调像深山流泉
你的抚摩如暮春微云
温柔的暴徒,只对我言听计从
若设目成之日预见有今夕的洪福
那是会惊骇却步莫知所从
当年的爱,大风萧萧的草莽之爱
杳无人迹的荒垅破冢间
每度的合都是仓促的野合
你是从诗三百篇中褰裳涉水而来的
髧彼两髦,一身古远的芹香
越陌度阡到我身边躺下
到我身边躺下已是楚辞苍茫了
和时间角力,与宿命徒手肉搏,算来注定是伤痕累累的,但谁也不会放弃生命这场光荣的出征,只要心仍在,纵使泅渡千年,相思仍难绝。
与你淡似水,便千杯不醉——韩氏宫女《红叶题诗》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冥冥中的缘分总是如此奇妙,让人说不清、道不明,但它却无比真实地发生在我们的生活中。
《流红记》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唐僖宗时期,有一名叫于佑的书生,在傍晚时分,漫步于皇城中的街道上。
时值“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深秋,夕阳残照,秋风萧瑟,落叶纷飞,树木光秃的枝桠刺在寒冷的空中好似冰上的裂纹。看着眼前的景色,于佑心中不禁起了客居他乡的悲伤之情。
他呆呆地在一处立了片刻,继而生出一种莫名的伤感和无力。眼见天色越来越黯,他来到流经皇城的御沟旁,在流水中洗了洗手。他看着御沟中浮着的落叶在清冽的水中缓缓流出,忽然,一片较大的红叶吸引了于佑的目光,他隐约见上面有些许墨迹,就随手将叶子从水中捞起。
让他意外的是这红叶上题着一首诗,叶上墨痕未干,字迹姗姗清秀,写道: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流水何必如此匆匆,我深坐宫中每天都如此悠闲,此刻唯有殷切地希望这红叶能随着这自由的流水,到人间好好地走一遭。
于佑细细地将诗读了几遍,又小心翼翼地把红叶带回住处后妥善地收在书箱中。自此,他每天都要将这枚红叶拿出来吟诵欣赏,而且越来越觉得这红叶美艳可爱,其上的题诗清新意深。
他想:“这红叶是从宫城禁庭中飘流出来的,那上面的诗一定是宫中的一位美人所写。我一定要把红叶珍藏起来,这也是我将来美好回忆中的一件纪念物。”由于这一段时间以来于佑日夜对着红叶百般思虑,形容消瘦了很多。他的朋友知道这件事后,纷纷劝他忘掉红叶题诗一事,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不要再胡思乱想。
一天夜里,于佑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未眠,脑中全是宫里那个落寞女子空幻的身影。待到天色微亮,他急忙跑到外面找来一片又大又红的秋叶,也在上面题了二句诗:“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之后,他拿着题好诗的红叶,一径来到御河上游的宫城之前,将红叶丢入河中,让这枚自己题诗的红叶顺着这御河飘流而进宫城。
这件事又过了很久,于佑也等了很久,却再也没见有什么红叶从御沟中流出。日子一久,于佑也就慢慢淡忘了此事。
后来,于佑多次参加京城科举考试都没能考中,就投奔到河中府权贵韩泳门馆担任文书职务。这时的于佑,手头渐渐宽裕,就已无心再去科举应试。
过了几年后,韩泳突然召见于佑说:“今年,宫城中有三十多个宫女被逐出宫,让她们各自嫁人,其中有一名韩夫人和我是同族。她进宫很多年了,如今从禁庭中出来后就投靠到我这里。我考虑到你已年过三十,还没有娶妻;独身一人,也没有官职和家产,生活上很清苦孤单。而这位韩夫人自己的私房银子不下千两,她也本就是清白人家的女子,年龄刚刚三十岁,长得姿色出众。我为你二人做媒,把她嫁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于佑听后,赶忙从座位上起身,向韩泳伏地跪拜、无限感激地说:“我不过是一介穷困书生,寄食于您门下多年。我深知自己并无所长,一直以来都难以报答您的恩德。现如今,您又对我如此厚爱,真让小生受之有愧。”韩泳见状,忙将于佑扶起,要他不必多礼。二人落座后再次说起成婚一事,韩泳见于佑对此婚事颇为满意,就连忙吩咐手下人安排嫁娶礼仪,为于佑和韩夫人举行了一场隆重的婚礼。
婚后,于佑和韩氏过着相敬如宾的平静生活。一日,韩氏收拾洒扫时,无意中在于佑的书箱中发现了一枚红叶,她看到上面的字迹和诗句都很熟悉,倍觉惊异地问于佑:“这红叶上的诗是我以前作的,怎么会在夫君的手里?”于佑就把当年得红叶一事详细地说与妻子。
韩氏听罢,不觉感叹世事之奇。她像想起了什么,接着说:“我当年在宫城御河里也捡到了一枚题有诗句的红叶,却不知是宫外何人所写。”说着,她打开自己的衣箱取出了一枚题有诗句的红叶,于佑接过来一看,上面的题句正是自己当年所题,就连声说:“这是我题的,这是我题的!”
此时,夫妻二人各持一枚红叶,一时间相对无言,感慨万端,禁不住热泪夺眶而出。因为自红叶题诗到他们结为夫妇,这中间已隔了十年的光阴。
韩氏想起这十年间两人的种种遭遇际合,一时悲欢交集,于是提笔写下:
一联佳句题流水,十载幽思满素怀。
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红叶是良媒。
无独有偶,唐代还流传着一个梧叶题诗的故事。说的是玄宗天宝年间,一位东都洛阳的宫女在梧桐叶上写了一首诗,并让叶子随御沟之水流出。诗中写道: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
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这枚梧桐叶被宫外的人无意中拾起后,而宫女题的这首诗也就在民间流传了开来。后来,诗人顾况无意间得知,还就此事和诗一首:
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女断肠时。
君恩不闭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
谁知,顾况题诗后过了十几天,又从御沟中流出一枚红叶,叶上见诗一首:
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此行。
众人猜测,这两首当是一人所为。其实,这位宫女所表达的情感和愿望与“红叶题诗”中的韩氏是一致的,但她们故事的结局却不一样。她没有韩氏宫女那么幸运,未能与“独含情”的“有情人”结为眷属,甚至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正因为这些美丽的故事,后人常将红叶视为爱心,以红叶来寄托内心的情感,片片红叶,款款情深。而千百年来,多少有情人沉醉在满山的红叶中,也带给我们无数美丽的传说、动人的诗篇。
“红叶题诗”,一言以蔽之,就是缘,妙不可言。世间的缘份正如红线,将两个人缠了又绕,兜了又转,连挣扎的机会也没有。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在古今中外所有的文人里,我最爱的就是苏轼。他诗重理趣,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拓豪放一派,与辛弃疾并称“苏辛”;文与欧阳修并称“欧苏”,同入“唐宋八大家”;书法心手相畅,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画学文与可,率湖州画派为要。
我爱他旷古烁今的才,但最爱的还是他那颗豁达通透的心。苏轼一生仕途乖舛,多次贬谪偏远之地,但他一无所畏,在杭州修堤种柳,在黄州酿酒,在岭南“日啖荔枝三百颗”。他的世界够大,那些尘世的兴衰荣辱从不过他心,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去得哪里就要赏得哪里的景色,从不浪费命运为他安排的一切机缘运数。
而古今中外所有文人里最让我心疼的也是他,我总在想,像他这样的男子为何不能得一人常相伴,王弗走了,王闰之走了,最后连朝云也走了,她们一个个都先走了,独留他面对人世的满目疮痍,任他老病床前无所依。所以纵使相隔千年,每每想起他的名字,我内心都会涌出一种温柔,夹杂着隐隐的痛,止也止不住。
在苏轼的所有妻妾中,唯有朝云与他相知最深。一举手、一投足之间,他们便可清楚地知晓对方的心意。而苏轼所写的诗词只有朝云最懂个中蕴藉,哪怕他只是轻描淡写,朝云也能读出其中的感伤。苏轼被贬惠州时,朝云常常唱那首《蝶恋花》词,为他聊愁解闷。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可是,朝云每次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这句时,都难于掩抑内心的惆怅,止声而泣。因为她知晓,那句“天涯何处无芳草句”正是暗喻了苏轼“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的命运。她不由得想起苏轼在宦海浮沉多年,却不断被贬,不断被打击,这次更是远至生存环境极其恶劣的惠州,禁不住内心的酸楚而泪如雨下。而在朝云去世后,苏轼“终生不复听此词”。
朝云对苏轼的了解还不仅于此,毛晋所辑的《东坡笔记》中记载: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东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机械。”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曰:“学士一肚皮不合入时宜。”坡捧腹大笑。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王弗和王闰之在仕途给予了苏轼很多帮助,也让他感到很多家庭的温暖,而朝云则是从性情上、艺术上、佛学上与苏轼两相投契,足堪知己之名。
苏轼晚年曾自嘲:“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黄州、惠州、儋州正是苏轼的三个地方,黄州还好,惠州、儋州都在极远的南蛮之地,而被贬至惠州时,苏轼已经年过花甲,此番被贬,看运势就难再有起复之望。这时,王闰之已去世,其他的侍儿姬妾见此景况都陆续地散去了,只有朝云一人始终跟随。到惠州后,苏轼心中百味陈杂,作了一首《朝云诗》: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板旧姻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
白居易曾有美妾樊素,擅唱杨柳词,人皆称其为杨柳。后来,白居易年老体衰,樊素就自己溜走了,于是白居易在诗中说:“春随樊子一时归”。晋人刘伶元在年老时曾得一名叫做樊通德的小妾,二人情笃意深,并经常谈诗论赋,议古说今,时人就称二人为“刘樊双修”。
苏轼用此两例典故,正是要说明他与朝云生死相随、心意相通,正如刘樊二人,而同为舞妓出身,朝云的坚贞完全不同于樊素的薄情,这令苏轼尤为感动。
只是,朝云却是命苦的,她没有李络秀的好福气,有儿子阿奴一直陪在身边,朝云生了儿子却夭折了。于是,她的生活就像天女维摩一般,每天不是念经就是煎药。她抛却了从前长袖的舞衫,远离了悦耳的歌板,一心礼佛,唯望有朝一日,仙丹炼就,与苏轼一同登仙山,再也不为尘世所羁绊。
梦做得再真也只是梦,终难圆作现实。朝云到底是先苏轼而去了。临死前,她诵着苏轼手书的《金刚经》四句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露,当作如是观”,看着她最爱的男人,我想她是微笑着离去的。只是我心里一直对朝云有着深深的怨:你都已经陪他走到了那么远那么远的惠州,为何不能陪他走得再远一点?难道你不是这样想吗,因为一个人而想成为更好的人,因为一个人而想更健康,更长久地活在这个并不那么美好的世界,爱一个人怎么舍得让他为你而受哪怕一点一点的伤?
在朝云逝去的日子里,苏轼的内心不胜哀伤,陆续地写出《朝云墓志铭》、《惠州荐朝云疏》、《西江月·梅花》、《雨中花慢》和《题栖禅院》等许多诗词文赋来悼念他世间的知心人。我最喜欢这首《西江月·梅花》: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迁时过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反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苏轼还在朝云的墓上筑了一座六如亭来纪念她,因她死前所念四句偈中有佛家所谓“六如”,因此他取亭名为“六如”并亲手写下亭子的楹联: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别人说,白璧微瑕,是故意留个破绽,以敬本就不完美的人世,这才是真成熟。苏轼也说过,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此事古难全。可我却偏不!我就要那煞风景的圆圆满满、完完美美、干干净净,更要我爱的人们都得长久,都得所爱,都得愿以偿无悔憾,我也要爱一个人就知他、懂他、惜他、敬他,陪他到老,再一同往那幽深的寂静处,不必谁先死,谁担悲。
我不是任性,只是不想也有朝云的遗憾,想必她的内心也在为不能陪他走到最后而深深悔着。在《诗经》中我最喜欢那句“惠而好我,携手同行”。爱我是吗?那就携我的手,与我并肩同行,始终。
竹叶青,最毒的蛇,最烈的酒。自别后,思念同竹瘦,却又刚烈得从不向什么而低头。唯有那年青丝,用尽余生来量度。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卫风·伯兮》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我知道钩是一种武器,在十八般兵器中名列第七,离别钩呢?”
“离别钩也是种武器,也是钩。”
“既然是钩,为什么要叫做离别?”
“因为这柄钩,无论钩住什么都会造成离别。如果它钩住你的手,人的手就要和腕离别;如果它钩住你的脚,你的脚就要和腿离别。”
“如果它钩住我的咽喉,我就和这个世界离别了?”
“是的。”
“你为什么要用如此残酷的武器?”
“因为我不愿被人强迫与我所爱的人离别。”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真的明白?”
“你用离别钩,只不过为了要相聚。”
“是的。”
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曾说过:这是一个流行离别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古龙的小说《离别钩》中的杨峥用一种极为残酷的武器,钩名离别,恰恰是为了可以不离别。而《伯兮》中的女子自从与爱人离别,则首如飞蓬,不膏沐,不适容。
我的阿哥,你真是我们邦国最魁梧英勇的壮士,手持长殳,作了大王的前锋。自从你随着东征的队伍离家,我的头发散乱如蓬草,更没有心思去涂脂抹粉——你不在身边,我打扮好了给谁看啊?
天要下雨就下雨,可偏偏又出了太阳,事与愿违不去管。我只情愿想你想得头疼。哪儿去找忘忧草,能够消除掉记忆的痛苦,它就种在树荫之下。一心想着我的大哥,使我心伤使我痛。
战争残酷,会破坏掉很多东西,伤亡惨重,生民流离,但它首先破坏的就是军人的家庭生活。军人出征,还没有走到战场,他们的妻子就被抛置,成为弃妇,处于孤独与恐惧之中。不过,《诗经》中众多的弃妇诗,也只有《卫风·伯兮》种的这句“自伯之东,首如飞蓬”最简练、最形象。意思是说,自从丈夫出征了之后,我的头发,就如飞蓬一样乱糟糟,并不是我没有物品没有时间去打理,而是我懒得去收拾,即使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又给谁看呢?一语道破“女为悦己者容”的意念。你不在身边,谁适为容!
《战国策·赵策一》中有“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句子,说当时侠士之风盛行,士可以为欣赏自己的人卖命,而女性也只为喜爱自己的人而修饰妆容。如杜甫《新婚别》中,面对即将远征的丈夫,新娘表示“自嗟贫家女,久致罗襦裳。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我只对你化妆描眉,展现美容。古时候女子对男子的依恋过重,造成了这种现象。《诗经》中《郑风·狡童》也说明了这个问题。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
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
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女孩邂逅了小伙之后就容易得相思病,就有了《狡童》这个故事。你怎么不愿和我再说话啊,因为你的缘故,我吃不下饭!你怎么不愿与我同吃饭啊,因为你的缘故,我睡不着觉!热恋中的人儿,特别是古代。男子一不跟女子说话,她马上就吃不了饭,只不过没有跟她一起吃饭,她马上睡不着觉,真正是寝食不安。如此一来,恋爱中的女人永远没有精神的安宁,男子一个异常的表情,会激起她心中的波澜,而他的离开,更让她寝食难安,还谈什么梳妆打扮!
自古以来女人爱美,先前都是打扮来打扮去的,而《伯兮》中这名女子如今却懒得梳妆,蓬头垢脸坐着等待,等待她心目中那个威武健壮的“为王前驱”的夫君归来。然而思念的日子实在不好过,想他想得头也痛心也病,真想得到一棵忘忧草把他忘却。但是尽管痛苦难忍,还是有点想念的好,想着他,也许生活还有些盼头与希望,心甘情愿地想念着,承受着煎熬,“愿言思伯,甘心首疾”,必要的时候甚至连性命都可以交付。
也许他们是新婚夫妇,上战场前他还执画笔为她描眉,然后在云鬓旁别上几朵小花,娇羞脸庞,顿时生辉。这是她所盼望的现世安稳。哪知道,残酷的战事就把心爱的丈夫拉到生死未卜的战场。战场上,短兵相接,朝不保夕,自己在日日夜夜不安之中,肝肠寸断。天下女子所希望的也就是那现世安稳与岁月静好,有爱人,还可以被爱,长相厮守,到生命的尽头,这就是人生的完满。往往,天意弄人,连这仅有的一点美好都不成全,道不尽的离合,唱不完的悲欢。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确实,离别有时候就如一把钩,那一瞬间,整个人的心好像被钩子钩碎,更痛心的是斯人已去,你就只能抱着那已经随他远去的不再完整的心,默默承受着这苦痛。翘首企盼,不知道能否等到那个人的回来,怕是要等到飞蓬凋谢、生命尾声了。
说到诗中的植物飞蓬,还有另一层的意味。“其华如柳絮,聚而飞如乱发也。”《集传》中这样说,飞蓬也由此得名。作为乡野间俯首皆是的一种荒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它们的根甚浅,叶落枝枯后,极易从近根处折断,飘摇不定,遇风则四处飘落,这也是它得名的一个原因。这样一种微不足道的植物,出现在《伯兮》里,就有别的意味了。“首如飞蓬”,不过是一种表象,弃妇的思念,才真正的如风中飞蓬,早随夫君上前线走天涯。而她夫君,又何尝不是一棵飞蓬,他的生命飘摇在战争这场“大风”中,怎么可能回得来。如此,她们哪还会有心情打扮自己。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诗仙李白曾这样对诗圣杜甫说,明知道世事难料,二人都似飞蓬在空中旋转飘落,不知道是否还会相见,且干尽了这杯中酒吧!尽管《伯兮》中的女子没有诵诗饮酒,但她自此不妆容的行为比起二位大诗人更多了几丝悲伤。
如何能相忘于江湖——李白《秋风词》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从宋玉那句“悲哉,秋之为气也”无端为秋染了一层悲伤起,秋就不从快乐起来,纵使秋天独擅清气,天空高蓝。刘禹锡曾写过一首《秋词》尝试为秋辩驳,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一句“我言秋日胜春朝”总显得没那么多说服力,想想还是聂鲁达说得最好:“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引秋意却不含悲,不带怨。
再众多关于秋的诗词中,我一直最心仪王夫之那句“梧桐暗认一痕秋”,有段时间,一直念叨着这句诗当做安眠曲。若论全诗,则最喜欢李白这首《秋风词》: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秋天的风总是如此的萧索凄清,秋天的月却又总是如此的清明高远。叶子飘然落下,纵使相聚也要被风儿吹离散,而寒鸦在树上栖息却又不是要被人惊吓飞走。
想当初我们彼此相爱相守,便以为会是天长地久,可是分开后却再难得知何日能够再此相聚。如今,我站在这秋风秋月的夜里,往事历历在目,让孤单的我情何以堪?
一旦走进相思之门,识得相思之味,就必然要尝到那相思之苦,我本以为,只有永远的相思不得、永远的回忆才是痛苦的,磨人的,谁知这短暂的相思也是无止境,难穷极的。
早知今日,相思会在心中如此难缠地牵绊,还不如你我当初不要相识,不要相爱,更不要相许。
喜欢它却不是因为李白写秋的笔力如何,仅仅是因为那句“何如当初莫相识”。每个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心中多少都会存着些足够下酒的往事,平时不与示人,却会在某个时刻,人事浮现,弄得自己的内心狼狈不堪,却只能自怨自苦。
为爱受苦,是任何人都不能免俗的。正如杜鲁门·卡波特所说:“头脑可以接受劝告,但是心却不能;而爱,因为没学地理,所以不识边界。”相思和爱注定是无指望停歇的,唯有内心带着无限的悔意: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那个一生为情、为佛两相撕扯的仓央嘉措,以有情人,以修道者之身这样劝告世人: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想到萧亚轩那首《最熟悉的陌生人》,她刚出道时的歌,那时她还没成为所谓天后,眉目尚清淡,声音中花哨也不多,才能将一曲悲伤的歌唱得这么好。
“我们变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今后各自曲折,各自悲哀/只怪我们爱得那么汹涌,爱得那么深/于是梦醒了、搁浅了、沉默了、挥手了/却回不了神/如果当初在交会时能忍住了/激动的灵魂/也许今夜我不会让自己在思念里/沉沦。”
也许还是收出初见时怒放的心花最好,那样才能耐得住终老的寂寞,不会任自己一味在爱里沉沦;也许还是压根就没遇见过最好,省得自己被情思萦绕;也许还是做个不熟的陌生人最好,便不会向如今这般心思颠倒。这些想来也不过是些赌气的话,但凡在爱里走过一遭的人又怎会轻易舍了爱?
高中时,痴迷于简桢的文字,如今对她虽早已淡然,却仍对《四月裂帛》中的一句记忆尤深:认识你愈久,愈觉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处清喜的水泽。几次想忘于世,总在山穷水尽处又悄然相见,算来即是一种不舍。
若一人曾投石,打破那一池春水,如何还能回到最初的无绪无波?要与深爱的人相忘于江湖,注定是说得出,做不出的憾事。
当我猜到关于爱情的谜底时,才发现一切都已过去,而岁月早已换了谜题。既然如此,你就趁着秋天过去,冬日将至,把我冰封在冬天里吧。只有这样,我才可以自在地宽慰自己:不去爱、不去感觉、不去了解;让一切可能从不发生;拒绝生命中的危险、想像、开闯、创伤、希望与失望,并时时对自己说:自此,你要为自己事事周全,只有这样,才可以得到你要的安心稳妥。
我们受的教育是: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纵使人生也是一雨成秋,转眼即物换星移,缀满凄凉,我们也不会容许自己如一个灰头土脸的弃妇。人世迢迢无尽,纵使枯枝上仅剩落叶几枚,我们依然要眉目飞扬。
“如果某一天,当我们听到她的名字时不再感到肉体的疼痛,看到她的笔迹也不会微微地发抖,更不会为了在街上遇见她而改变自己的行程,那么,我们的情感现实正在渐渐地变成心理现实,成为我们的精神现状,也就是冷漠和遗忘。到那时,我们周身不会有任何的伤口和血迹,而爱情就这样消逝了。”这是那位鼎鼎大名的普鲁斯特写下的,看着这段话,我想他一定也目送爱情离开过。
只怕水远山遥,梦来都阻——李商隐《无题》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是血里带风的,总要不时地离开,到处地漂泊,难安于一座城的风景。这些年来,不断地在和他人告别,曾经的玩伴,知心的老友、拳拳的亲人。然而浸淫在古书中日久,心中总有遗憾:离别应当有柳,有酒,有人为我高歌击筑,有萧瑟的风或缠绵的雨,在凄寒的水旁,或驿路的断桥边上,如今,却在这聒噪蝉声都不响,只有大太阳的钢铁丛林中,离别就这么轻易地上演了。
爱因斯坦曾慨叹现代科技唯一值得称颂的就是现代的交通技术,它让思念的距离变得更短了。但是我依然怀念古时那跨越云山几重的绵长思念。在古代,我们不发短信,用黑色的墨、蝇头小楷、薛涛笺慢慢写一封手书;在古代,我们不视频网聊,想你时用记在脑中的模样画一幅你的像,日日相对便是相见。在古代我们不坐飞机漂洋过海,不会在见你时被堵在路上,如果我想你,就行尽江南,翻过两座山、走几十里路,牵着马走过你的馆楼,去牵你的手。我最喜欢翟永明那首《在古代》:
在古代,我只能这样
给你写信 并不知道
我们下一次
会在哪里见面
现在 我往你的邮箱
灌满了群星 它们都是五笔字形
它们站起来 为你奔跑
它们停泊在天上的某处
我并不关心
在古代 青山严格地存在
当绿水醉倒在他的脚下
我们只不过抱一抱拳 彼此
就知道后会有期
现在,你在天上飞來飞去
群星满天跑 碰到你就像碰到疼处
它们象无数的补丁 去堵截
一个蓝色屏幕 它们并不歇斯底里
在古代 人们要写多少首诗?
才能变成崂山道士 穿过墙
穿过空气 再穿过一杯竹叶青
抓住你 更多的時候
他们头破血流 倒地不起
现在 你正拨一个手机号码
它发送上万种味道
它灌入了某个人的体香
当某个部位顫抖 全世界都顫抖
在古代 我们并不这样
我们只是并肩策马 走过十里地
当耳環叮当作响 你微微一笑
低头间 我们又走了几十里地
在现代,我们有着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交流方式,能让我们将自己思念最快地传递给那个人,只是,这么轻易的爱就真的好吗?我们心中不再结满无处可送的积念,不再那么沉甸甸地去爱一个人,不再那么缓缓地和爱人度过一生,这真的好吗?
小时候看过贯云石写的一首小令叫《清江引·惜别》:若还与他相见时,道个真传示,不是不修书,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当时看底下注释说,这是为一个不爱写信的男子而作,当时觉得非常有趣,文人也是有这样的滑头的。现在我们再没有机会把这样状似无赖的辩白写成一段深情的诗歌。
其实贯云石为那男子辩白,倒也不算耍赖,因为爱到深处时,是无以言说的。正像李商隐作了那么多首唯美凄切的爱情诗,却都名为“无题”,想必就是这样吧,真的爱了,就会如沉默的白衣,纵使心中积念深沉,走过他的身边依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本人并不喜欢李商隐的诗作,美则美矣,总是难有动我之情处。他的诗中,我只喜欢那句“书被催成墨未浓”,内心情多,缱绻成墨,只肯为君写淡浓。因着偏爱这句,就此录下整首与诸君: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我答应了要去见你,却怎奈又成了空。我就这样走了,无声无息的,你还在早已五更天的楼上,空寂的等待。
梦里你流着泪呼唤我,我的身影却渐行渐远。那墨汁还没有研好啊,你已匆匆的写成了思念的信。
翡翠屏上半笼着烛光,芙蓉帐下微微的熏香,闺房里的你的思念和无眠,牵着我的心肠。
刘郎想要去蓬山远五路,而我你与你的距离,比那蓬山还要远上一万重。
诗中的刘郎并不是李商隐本人,而是源自一个遥远的传说:相传在东汉时期,汉明帝永平五年,刘晨、阮肇入山采药,归家途中迷路无法出山。忽然,他们遇到两位女子,就被邀请至女子家留居,过了半年以后才得以还家,后人常用这个典故来比喻有艳遇。而蓬山,即蓬莱山,泛指仙境。
其实,生活的无奈,比我们看到的更多,不是每份爱都会有结果,不是每个人只要我们等了就能回来。
俄罗斯女诗人安娜·阿赫玛托娃与普希金并称,被誉为“俄罗斯诗歌的月亮”我觉得她这首《梦中》,正好应和了李商隐这首《无题》,同样的无奈,只是阿赫玛托娃更勇敢,不甘愿因分离而就此谢幕、遁形,就算在梦中也是要再相见的。
我和你一样承负着
黑色而永恒的分离。
哭有何用?把手给我,
答应我,重来到梦里。
我和你犹如悲哀中邂逅……
再不复在人间一起。
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相遇不过千载一瞬,而分别却仿佛万劫不复。杜牧那首《赠别》就是在说着那让人万劫不复的离别。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相聚时如胶似漆,而作别时却像陌生人一样无情;只觉得酒筵上应当要有笑声,谁知就算是强颜欢笑也笑不出声。案头摆着的蜡烛也是有心植物,懂得依依惜别,你看它替我们流泪流到天明。
江淹曾用“黯然销魂”四字概括了离别的感情。感情的表现常因人因事的不同而千差万别,并不是“悲”、“愁”二字所能清楚道得。杜牧此诗不用“悲”、“愁”等字,却写得坦率、真挚,道出了离别时的真情实感。
安德鲁·怀斯是我很喜欢的一位美国画家,他创造了一种属于个人的主观艺术,想要以一种连续而持久的个人主义,来应付这个毫不稳定和全无把握的现实生活。他常常画满地的衰草,凄清冬日里女人孤单的背影,整个作品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萧瑟,悲冷,却能真实地唤起人们内心的柔软和思念。而他的诗写得也很好,像这首《远方》:
那天是如此辽远 辽远的展着翅膀
即使爱是静止的 静止着让记忆流淌
你背起自己小小的行囊
你走进别人无法企及的远方
你在风口遥望彼岸的紫丁香
你在田野捡拾古老的忧伤
我知道那是你心的方向
拥有这份怀念
这雪地上的炉火 就会有一次欢畅的流浪
于是整整一个雨季
我守着阳光 守着越冬的麦田
将那段闪亮的日子 轻轻弹唱
我知道你在远方流浪,你也知道我在远方守着你见过的阳光,而你不知道的是,我并不害怕离别,只怕那水远山遥,梦来都阻。
聚如短尺,离若长河——李清照《行香子·七夕》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
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
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高中时,十分喜欢余杰的《香草山》。这是一部以书信体写就的小说,自此对文人的书信集突来兴致,王小波、李银河的《爱你就像爱生命》、鲁迅、许广平的《两地书》、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的《三诗人书简》变成那段时间的枕边书,在这些书信中,他们都褪去文学家的光芒,变成了再普通不过的爱着的人。在离别中,他们也和普通人一样患得患失,一样胡思乱想,一样在心内藏着宛转情深。
只是,电子邮件、手机短信让现代人失去了写信的必要,我们可以轻易地将思念一秒钟传达给远在天涯的人,也可以在几个小时内漂洋过海来相见。但,我为何总不觉这是一件幸事,正如我从不觉牛郎织女隔河遥望是一件憾事。
今天,牛郎织女每年的相见之日被大肆宣扬为“中国情人节”,想来不过是商家之手段,令人思之厌厌。今人之所为再不若古时那般敬重无伪。古时,七夕又被称作乞巧节,女儿节。众女子对月祭天,穿针乞巧,夜深时,坐于瓜果架下静听牛郎织女的脉脉情话。而无数文人作诗填词吟咏七夕,妙言嘉句不绝于世。而在这些所咏之词中,我最喜欢的并不是秦观那首《鹊桥仙》,而是李清照这首《行香子·七夕》: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
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
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更深露重,本是七夕良夜,却听得一只无偶的蟋蟀在草丛中幽凄地叫着叫着,这叫声恁地哀怨,惊得枝头的梧桐叶子都飘摇落下。人人道牛郎织女得见一日,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殊不知,此时此际,正是人间天上离愁别怨最浓最重的时候。
在以云为阶,以月为地的天上,牛郎和织女被千重关锁所阻隔,日日遥望而无从相会。谓天上。传说,天上的银河和地上的大海相通连,每年八月有“浮槎”,一种来往于海上和天河之间的木筏,在期间来去,从不会失期。
牛郎、织女一年之中,唯有七夕一日可短暂相会,其余时光里,则如那在浩渺星河中的游来荡去的浮槎,不得聚首。
此时,鹊桥已经在银河之上搭起,经年才得相见,他们心中定是有着千般离情、万般别恨要诉说。只是这一更一更的,也过得太快,他们到底有没有顺利相会?再看这七月的天气阴晴不定,忽风忽雨,他们的相会不会受到阻碍吧?
此时,赵明诚独自往建康应召。这对苦命夫妻总是相离之日多,相守之日短。赵明诚往建康,李清照一人暂住池阳。偌大的池阳城内,虽有安身之所,却无倚靠之亲,眼下到了七月七日,家家女子成群结队,祭天乞巧;处处可见男男女女,相携而过。李清照想,连天上日夜相隔的牛郎织女,在今夜尚能得短暂聚首,而人间的恩爱夫妻如他俩,此刻却要两地分离。但她也并无他法,只得将这浓重的离情别绪形诸笔端。
我们认得的李清照是一个具旷世之才的词人,但我们理解的李清照不过是一个内心缱绻无限离愁的女子。纵使她才情旷古,也不能将她神化,记取她词中的唯美,也要惜取她的悲哀与渴望。
看她的满纸清词,字字浸透离别之泪,两地之情。感黄昏细雨,念武陵人远;见海棠依旧,思秋雁南回。在分开的日子里,她只有日日以曾经令人陶醉的回忆为养分,他们曾经同宴饮,共郊游,两相欢悦,对桌赏金石,牵手观书画。如今,她却只能对着漫漫故园,泪湿衫袖。
其实,在爱情里,最深的欲望就是最简单的相伴,我们穷其一生去爱,图的并不是一次回顾,一句嘘寒问暖,一个拥抱,而是同饮食、同睡眠、同老去、同睡一个墓穴。
所以,在我心中,最浪漫的三个字不是“我爱你”,而是“在一起”。一个人也许只是在偶然回眸的灿然里,撩动头发的妩媚中,伏案埋首的专注里就可以爱上一个人。有时,一句话,一杯热茶也能让人轻易就将自己的感情缴械。
可见,爱上一个人就是这样一件轻易的事,而与一个人在一起,却多了许多微妙的意义。我们在一起,就必须用尽一生的力气,去接受、去忍让、去宽容。我们在一起,做彼此的风筝,彼此的线,不要“过尽千帆皆不是”,也不要“千言万语无处诉”,更不要“孤身对青灯,想见离人影”,而是要“朝朝暮暮生死同”。
良辰美景依旧,而斯人不复——陆游《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相传,从前有一人心中郁结对情人过深的思念,终至成疾。一日,这人立于屋外台阶之前,顿觉胸中气血涌动,呕出一口鲜血于阶下。谁知数日后,竟有一株不起眼的草自呕血处无声地长出,接着便结枝散叶,开出血色的花来。人们就称这株草为“相思草”,就是今人所谓秋海棠。
说到秋海棠,就不得不提起一个遥远的故事,在宋朝,在沈园,一位叫陆游的诗人,一位叫唐琬的女子。
初识陆游之名,正是幼时所读那首绝笔诗《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心中就此认定陆游是一满腔爱国热血,心怀忧国忧民之悲的好男儿,连弥留之际所作的诗也都满是家国之思。当时所不知的是,纵是铁汉也柔情。而这位铁骨铮铮的男子,内心不但有情的柔,还有一番难以言说的情的苦。
陆游年少时,与同宗族的表妹唐琬情投意合,二人也终得成婚,算是一大幸事。陆游年少才高,胸怀磊落,又有家国之思,是个不可多得的良人。唐琬本人知书达理,文静素雅,才情也是不弱。二人婚后,“伉俪相得、琴瑟甚和”,日子过得再甜蜜不过。
唐琬家境贫寒,虽对公婆敬重孝顺,仍不能为陆游母亲所容。陆游母亲多番刁难唐琬,甚至要求陆游休妻,几次三番下来,不惜以死相逼。陆游也是极孝之人,不能违背母亲的意愿,只好狠心将唐琬送回娘家。这一对有情人终究没能成为眷属。
送走唐琬后,陆游终日郁郁,时常借酒浇愁,于仕途也无心。他母亲见他这般,仍不愿成全他与唐琬的爱情,而是托人在远方为其陆游谋得一个职位,想让陆游得以离开伤心地,从而完全摆脱对唐琬的思念,陆游无奈,也只得听从母命,独去远方赴任。
临别之际,陆游去见唐琬。唐琬拿出一盆秋海棠送给陆游,告诉他这就是传说中的“断肠花”,并给陆游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女子,偶然间识得一个男子,两人情相投,意甚笃,奈何不能常常见面。于是,多数的日子里,女子都是一人与思念相对。思念得深了,她就会来到情人离开时所站的墙下默然独立。想着想着,就不禁靠在墙边泪下不止。而她的眼泪颗颗滴入土中,渐渐地,在她每日洒泪之处长出一株绿色的植物。
这植物在眼泪的浇灌下,长得很快,不久还开出花来。只见那花姿十分妩媚动人,花色娇艳如女子的面色,叶子更是奇特,正面翠绿、背面殷红,而且只在秋天才会开花,人称其曰:“断肠草”。
陆游看着那盆开得真好的花,听着唐琬语带哽咽的缓缓述说,心中更觉不舍和悲伤。他说此花另有别名“相思花”,正如你我相隔两地时的心情。
由于陆游此番出游,路途遥远,又要长期旅居外地,不便养护此种娇贵的植物。他就留下这盆秋海棠,让唐琬代他培植养护。他希望,唐琬每天见到此花就犹如见到他对她的思念一样。
而后,两人缠绵凄恻话出离别之苦、离别之恨,直到最后陆游不得不离去,二人才挥泪而别。但谁也没想到,这一别之后,二人的缘分就此断了。
陆游走后,唐琬的日子更加难过。不得不经受多方的阻挠和刁难,还有闲言碎语。她痛感世态炎凉,一时万念俱灰。不得已之下,她嫁给了同宗族的赵士程。但她对赵士程并无丝毫爱意,夫妻二人相敬如冰,各自苦闷。
时光如水,一晃十年过去。陆游也终于得幸重返故里。一日,他兴致忽来,就到绍兴去游玩。在沈园漫步时,陆游无意中看到一盆似曾相识的秋海棠在园中盛开,花枝已然长大不少,但从花盆看来,极像当初临行时唐琬所赠予他的那一盆。
陆游定了定神,轻轻地问园丁:“这是何花?”园丁答道:“这是'相思花’”。陆游一听甚为讶异,心下不由得如潮涌动,接着问道:“这是谁人所养之花?”谁知,园丁告诉他:“这盆花是赵家的少奶奶托他在此代为护理。”
此时的陆游久久难以平静,他面对此花,只感觉一时间前尘往事向自己汹涌而来,心中自是百感陈杂,难以言说。于是他守着这盆花迟迟不忍离去,当下写了一首《秋海棠》,诗曰“横陈锦彤栏杆外,尽收红云洒盏中。贪看不辞持夜烛,倚狂直欲擅春风”。
说来也巧,这日唐琬与丈夫赵士程也在沈园中同游。他二人在过一座小桥时,正好与看过花,准备离去的陆游相遇。三人在桥上相见,不免尴尬,寒暄几句便无话。
而陆游和唐琬内心尤为煎熬,日夜思念了十年的人突然近在眼前,那积攒了十年的话语只想与彼此共诉。无奈,此时他们都已为她人夫、为他人妇,而唐琬的夫君就在近旁,纵有千般思绪、万种柔情,也只能默默以目相送。
这一偶遇之后,陆游心知自己对唐琬的情意依然深沉,但对命运的捉弄也依然无力。他寻得一处小亭,颓然而坐,自言自语道:“秋海棠是相思之花,更是断肠之花啊!”
片刻后,一名小童过来寻他,并给他送上一壶酒,对他说:“这是赵家少奶奶送给相公的。”陆游惊喜之余,又有无限惆怅,于是将酒一饮而尽,当即提笔在沈园的墙壁上题了一首《钗头凤》词: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依稀记得你那纤纤玉手曾我为频频斟酒,如今你却已像宫墙外的绿柳般遥不可及,只为他人添得几分春色。不留情的东风狠狠地吹散我们曾经的欢乐时光,让我们各怀一抔愁绪,两地相隔,正是莫大的错处。眼见这良辰美景依旧,斯人却为相思而空瘦,桃花纷纷落下,自有这满池春水将它们的凋零安稳地接住,而我们曾经的山盟海誓却再也没有可以安放之处。
陆游题完这首词后,就黯然离去。谁知,这首词被唐琬看见,她再也忍不住这么多年的苦楚,一时泪下不住,也写下一首《钗头凤》作为应和。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在写下这首词后不久,唐琬就郁郁而终了。“情”这个字当真是人永远解不开的毒,一种情毒,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一日一日地被削减。
在金庸的小说中,我最喜欢的女子是《飞狐外传》中的程灵素,她的人正如其名,一双眼独具灵气,对世事通透周详,其素心又一片清明和悦。在金庸笔下的诸多女子中她的容貌不是最出色,她的在书中所占比重也不是最多,但她却是最聪明灵透的,真正担得起“冰雪聪明”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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