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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注释及译文 (29--35)

二九、通变

《通变》是《文心雕龙》的第二十九篇,论述文学创作的继承和革新问题。

全篇分四部分。第一部分讲“通”和“变”的必要。刘勰认为各种文体的基本写作原理是有一定的,但“文辞气力”等表现方法却不断发展变化着;因此,文学创作对有定的原理要有所继承,对无定的方法要有所革新。第二部分就魏晋以前历代作家作品的发展情况,来说明文学史上承前启后的关系,强调继承与革新应该并重。第三部分是紧接上面主张“宗经”的思想来论述的。刘勰举枚乘、司马相如等五家作品沿袭的情形,一以说明通变的方法,一以表示忽于“宗经”而在“夸张声貌”上“循环相因”,就出现了“广寓极状,而五家如一”的情形。第四部分讲通变的方法和要求,提出必须结合作者自己的气质和思想感情,来继承前人和趋时变新,文学创作才能有长远的发展。

“变则其久,通则不乏。”这是文学艺术的一条发展规律。本篇能从“通”和“变”的辩证关系来论述继承和革新的不可偏废,这是可取的;刘勰针对当时“从质及讹”、“竞今疏古”的创作倾向,提出“还宗经诰”的主张,这在当时也是必要的。但刘勰所讲的“通”和“变”都过于狭窄:文学创作所应继承的,显然主要还不在诗、赋、书、记等文体的写作特点;而要发展革新的,也不仅仅是“文辞气力”等表现方法。他未能认识到古代文学作品中一切优秀的内容和形式、思想和技巧,都有根据新的条件而加以继承和发展的必要,这就使他的通变论带有较大的片面性。

(一)

夫设文之体有常1,变文之数无方2。何以明其然耶3?凡诗、赋、书、记4,名理相因5,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6,通变则久7,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8;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9: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然绠短者衔渴10,足疲者辍涂11;非文理之数尽12,乃通变之术疏耳13。故论文之方,譬诸草木:根干丽土而同性14,臭味晞阳而异品矣15。

〔译文〕

作品的体裁是有一定的,但写作时的变化却是无限的。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如诗歌、辞赋,书札、奏记等等,名称和写作的道理都有所继承,这说明体裁是一定的;至于文辞的气势和感染力,惟有推陈出新才能永久流传,这说明变化是无限的。名称和写作道理有定,所以体裁方面必须借鉴过去的著作;推陈出新就无限量,所以在方法上应该研究新兴的作品。这样,就能在文艺领域内驰骋自如,左右逢源。不过,汲水的绳子太短的人,就会因打不到水而口渴;脚力软弱的人,也将半途而废。其实这并不是写作方法本身有所欠缺,只是不善于推陈出新罢了。所以讲到创作,就好像草木似的:根干附着于土地,乃是它们共同的性质;但由于枝叶所受阳光的变化,同样的草木就会有不同的品种了。

〔注释〕

1 体:体裁。常:恒常。

2 数:方法。无方:即无常。《礼记·檀弓上》:“左右就养无方。”郑注:“方:犹常也。”

3 然:如此。

4 书、记:两种文体名。书:书札、信函。记:指下对上的奏记、笺记。参看《书记》篇。

5 名:指文体的名称。理:指各种文体的基本写作原理。如《明诗》篇所说“诗言志”、诗者,持也,持人情性”等,《诠赋》篇所说“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等。

6 气:指作品的气势。力:指作品的感人力量。

7 通:指创作的继承方面。变:指创作的革新方面。《周易·系辞下》:“变则通,通则久。”

8 资:凭借、借鉴。故实:指过去的作品。

9 酌:斟酌。新声:新的音乐,这里借指新的作品。

10 绠(gěng耿):汲水用的绳子。衔渴:即口渴。衔:含在口中。

11 辍(chuò龊):停止。涂:路途。

12 文理:写作的道理。

13 疏:粗疏,不精通。

14 丽:附着。

15 臭味:指气类相同。《左传·襄公八年》载季武子的话:“今譬于草木,寡君在君,君之臭味也。”杜注:“言同类。”晞(xī西):晒。

(二)

是以九代咏歌1,志合文则2:黄歌《断竹》3,质之至也4;唐歌《在昔》5,则广于黄世6;虞歌《卿云》7,则文于唐时;夏歌《雕墙》8,缛于虞代9;商周篇什10,丽于夏年。至于序志述时11,其揆一也12。暨楚之骚文13,矩式周人14;汉之赋颂,影写楚世15;魏之策制16,顾慕汉风17;晋之辞章,瞻望魏采18。榷而论之19,则黄唐淳而质20,虞夏质而辨21,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22,魏晋浅而绮23,宋初讹而新24:从质及讹,弥近弥澹25。何则?竞今疏古,风味气衰也26。今才颖之士27,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28;虽古今备阅29,然近附而远疏矣30。夫青生于蓝31,绛生于茜32,虽逾本色33,不能复化。桓君山云34:“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及见刘、扬言辞35,常辄有得。”此其验也。故练青濯绛36,必归蓝茜;矫讹翻浅37,还宗经诰38。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檃括乎雅俗之际39,可与言通变矣。

〔译文〕

所以过去几个朝代的诗歌,在情志的表达上是符合于写作法则的。黄帝时的《弹歌》,是非常朴质的了。唐尧时的《在昔歌》,比黄帝时有所发展。虞舜时的《卿云歌》,文采较唐尧时为多。夏代的《五子之歌》,比虞舜时文采更丰富。商周两代的诗篇,较夏代又华丽得多。这些作品在述情志、写时世上,其原则是一致的。后来楚国的骚体作品,以周代诗篇为模范。汉代的辞赋和颂,却又学习《楚辞》。魏国的诗篇,大多崇拜汉代风尚。晋代的作品,又钦仰魏人的文采。把这些情况商讨一下,可以看出:黄帝和唐尧时候的作品是淳厚而朴素的,虞夏两代的作品是朴素而鲜明的,商周时期的作品是华丽而雅正的,楚国和汉代的作品是铺张而尚辞采的,魏晋两代的作品不免浅薄而靡丽,刘宋初年的作品更是不切实际而过分新奇。从朴素到不切实际,越到后来越乏味。为什么呢?因为作家们都争着模仿近代作品,而忽视向古人学习,所以文坛上的风气就日益衰落了。目前一些有才华的人,都努力于学习写作,可是他们不注意汉代的篇章,却去学习刘宋时的作品;虽然他们对历代创作都同样浏览,但总不免重视后代而忽视古人。青色从蓝草中提炼出来,赤色从茜草中提炼出来;虽然这两种颜色都超过了原来的草,但是它们却无法再变化了。桓谭曾说:“我看到新进作家的华丽的文章,虽然写得很美,却没有什么可采取的;但是看到刘向、扬雄的作品,却常常有所收获。”这话可以说明上述的道理。所以提炼青色和赤色,一定离不开蓝草和茜草;而要纠正文章的不切实际和浅薄,也还要学习经书。如能在朴素和文采之间斟酌尽善,在雅正与庸俗之间考虑恰当,那么就能理解文章的继承与革新了。

〔注释〕

1 九代:指下面所讲黄帝、唐、虞、夏、商、周(包括楚国)、汉、魏、晋(包括宋初)九个朝代。

2 志:指诗言志。则:法则。

3 黄:即黄帝。这里指黄帝时期。《断竹》:指《弹(tán谈)歌》,其首句为“断竹”二字。古代诗歌没有题目的,后人往往以首句或首二字名篇。

4 质:朴质。《弹歌》全首只四句八字:“断竹,续竹;飞土,逐肉。”(见《吴越春秋》卷五)

5 唐:指唐尧时。《在昔歌》今不传。

6 广:扩大、发展。

7 虞:指虞舜时。《卿云》:《卿云歌》全首四句,第一句是“卿云烂兮”。见《尚书大传》卷一,是后人伪托的。

8 《雕墙》:指《五子之歌》,其中有“峻宇雕墙”一句。五子是夏太康的弟弟。歌辞见《尚书·五子之歌》,是后人伪造的。

9 缛(rù入):文采繁盛。

10 什:《诗经》的《雅》、《颂》十篇称为一什,后泛指诗篇。

11 序:叙述。

12 揆(kuí奎):道理。

13 暨(jì计):及。骚文: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

14 矩(jǔ举)式:模仿、学习。

15 影写:也是模仿的意思。

16 策制:一作“篇制”,即诗篇。

17 顾慕:欣羡,追慕。

18 瞻望:与上句“顾慕”意近。瞻:往上看。

19 榷(què却):商讨。

20 淳(chún纯):朴实,淳厚。

21 辨:明。

22 侈:铺张。

23 绮(qí起):一种有花纹的丝织品,引申指诗文的靡丽。

24 讹(é俄):错误,这里指违反正常的新奇。《定势》篇说:“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

25 弥澹(dán但):范文澜注:“应作弥淡。”引《说文》:“淡,薄味也。”

26 味:一作“末”,末,衰微。“风末气衰”,和《封禅》篇的“风末力寡”意同。

27 颖(yǐng影):指才能出众。

28 宋集:指南朝宋代作家的作品。

29 备:完备,全面。

30 近附远疏:《诗品序》中讲到这种情形:“次有轻薄之徒,笑曹(植)刘(桢)为古拙,谓鲍照羲皇上人,谢朓今古独步。而师鲍照,终不及'日中市朝满’;学谢朓,劣得'黄鸟度青枝’。”附:接近。

31 青生于蓝:《荀子·劝学》:“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蓝,可作染料的草。

32 绛(jiàng降):赤色。茜(qiàn欠):可染赤色的草。

33 逾:超过。

34 桓君山:即桓谭,君山是其字。东汉初年著名学者,著有《新论》。下面所引的话,大概是《新论》的佚文。

35 刘:指刘向,西汉末年著名学者。扬:指扬雄,西汉末年著名作家。

36 练:煮丝使白,这里指提炼,濯(zhuó浊):洗,也是提炼的意思。

37 矫:纠正。

38 诰:原指《尚书》中的《汤诰》等篇,这里泛指经书。

39 檃(yǐn引)括:矫正曲木的器具,这里指纠正偏向。

(三)

夫夸张声貌1,则汉初已极2。自兹厥后3,循环相因4;虽轩翥出辙5,而终入笼内。枚乘《七发》云6:“通望兮东海7,虹洞兮苍天8。”相如《上林》云9:“视之无端10,察之无涯11;日出东沼12,月生西陂13。”马融《广成》云14:“天地虹洞,固无端涯;大明出东15,月生西陂。”扬雄《校猎》云16:“出入日月,天与地沓17。”张衡《西京》云18:“日月于是乎出入,象扶桑于濛汜19。”此并广寓极状20,而五家如一。诸如此类,莫不相循21。

〔译文〕

夸张地描绘事物形貌,在西汉初的作品中已达到极点。从此以后,互相因袭,循环不已;虽然有人想跳出当时的轨道,但始终在那个樊笼之内。如枚乘《七发》说:“遥远地望到东海,和蔚蓝的天空相连。”司马相如的《上林赋》说:“看不到头,望不见边;太阳从东边的水中出来,月亮从西边的山上升起。”马融的《广成颂》说:“天地相连,无边无际;太阳从东面出来,月亮从西面上升。”扬雄的《羽猎赋》说:“太阳和月亮,出来又下去,天和地合在一起。”张衡的《西京赋》说:“太阳和月亮在这里出入,好像在扶桑和濛汜一样。”这些夸大的形容,五家都差不多。这类手法,无不是互相沿袭的。

〔注释〕

1 夸张声貌:主要指辞赋对事物声音状貌的描写。

2 汉初已极:《诠赋》篇说:“汉初词人,顺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枚、马同其风,王、扬骋其势;皋、朔以下,品物毕图。”

3 厥(jué决):其。

4 因:承袭。

5 轩翥(zhù注):高飞。辙:车轮的迹。

6 枚乘:字叔,西汉初年作家。他的《七发》载《文选》卷三十四。

7 兮:《七发》原文作“乎”。

8 虹洞:相连的样子。

9 相如:司马相如,西汉著名作家。《上林》:指《上林赋》,见《文选》卷八。

10 端:开始。

11 涯:边际。

12 沼(zhǎo找):水池。

13 月生:一作“入乎”。《上林赋》原文是“入乎西陂”。陂(bēi卑):山坡。

14 马融:字季长,东汉中年学者、文学家。《广成》:指《广成颂》,载《后汉书·马融传》。

15 大明:指太阳。《礼记·礼器》:“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郑注:“大明,日也。”“大明出东,月生西陂”二句,《广成颂》的原文是:“大明生东,月朔西陂。”

16 《校猎》:指扬雄的《羽猎赋》,载《汉书·扬雄传》。

17 沓(tà踏):合。《汉书》作“杳”(yǎo咬):深远。王先谦《汉书补注》:“应劭曰:'沓,合也。’先谦按:据应说,则所见本作'沓’。孙志祖云:'《楚辞·天问》:“天何所沓。”王逸注:“沓,合也,言天与地会合何所。”子云(扬雄)盖祖屈原之语。’”据此,当以“沓”字为是。

18 张衡:字平子,东汉著名科学家、文学家。《西京》:指《西京赋》,见《文选》卷二。

19 扶桑:传为日所从出的神树。《山海经·海外东经》:“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濛汜(sì寺):日落的地方。《楚辞·天问》:“出自汤谷,次于蒙汜。”注:“《尔雅》云:'西至日所入,为太蒙。’即蒙汜也。”(《楚辞集注》卷三)于:《西京赋》原文作“与”。

20 寓:托喻。状:描绘。

21 循:沿袭。

(四)

参伍因革1,通变之数也2。是以规略文统3,宜宏大体4。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5;然后拓衢路6,置关键,长辔远驭7,从容按节8。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9;采如宛虹之奋鬐10,光若长离之振翼11,乃颖脱之文矣12。若乃龌龊于偏解13,矜激乎一致14;此庭间之回骤15,岂万里之逸步哉16?

〔译文〕

应该在沿袭当中又有所改变,这才是继承与革新的方法。所以考虑到写作的纲领,应该掌握住主要方面。首先广泛地例览和精细地阅读历代佳作,抓住其中的要领;然后开拓自己写作的道路,注意作品的关键,放长缰绳,驾马远行,安闲而有节奏。应该凭借自己的情感来继承前人,依据自己的气质来适应革新;文采像虹霓的拱背,光芒像凤凰的飞腾,那才算出类拔萃的文章。假如局限于偏激的看法,夸耀自己的一得之见;这只是在庭院内来回兜圈子,哪能算日行万里的良马呢?

〔注释〕

1 参伍:错综。

2 数:方法。

3 规略:谋划。统:指总的、根本的事物。

4 体:这里指主体。

5 摄:持取。契:契约。《周礼·天官·小宰》:“以官府之八成经邦治:……六曰听取予以书契。”郑注:“书契,谓出予受入之凡要。凡簿书之最目(总目)、狱讼之要辞,皆曰契。”这里取其总要之意。

6 衢路:大路。

7 辔(pèi配):缰绳。驭:驾马。

8 节:一定的度数。

9 负:恃,依靠。

10 宛:弯曲。鬐(qí奇):虹背。张衡《西京赋》:“瞰(kàn看)宛虹之长鬐。”

11 长离:凤凰。张衡《思玄赋》:“前长离使拂羽兮。”《后汉书·张衡传》李贤注:“长离,即凤也。”《文选·思玄赋》旧注:“长离,朱鸟也。”《思玄赋》又讲到“纚朱鸟以承旗”。李贤注:“朱鸟,凤也。《楚辞》曰'凤凰翼其承旗’也。”李善注“纚朱鸟以承旗”句,也引了《楚辞》的“凤凰”句。

12 颖脱:露头角的意思。《史记·平原君列传》记毛遂答平原君说:“使遂蚤(早)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颖:禾穗。颖脱而出:像整个禾穗透出。

13 龌龊(wòchuò握辍):局促。

14 矜(jīn今):夸耀。一致:一得之见。

15 回:曲折回旋。骤:驰马。

16 逸:快。

(五)

赞曰:文律运周1,日新其业。变则其久2,通则不乏。趋时必果3,乘机无怯4。望今制奇,参古定法。

〔译文〕

总之,写作的法则是运转不停的,每天都有新的成就。必须善于革新才能持久,必须善于继承才不贫乏。适应时代要求应该决断,抓住机会不要怯懦。看准文坛上今后的趋势,来创造动人的作品;同时也参考古代的杰作,来确定写作的法则。

〔注释〕

1 运周:运转不停。

2 其:将。

3 果:决断。

4 怯:懦弱。

三十、定势

《定势》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篇,主要论述由不同文体所决定的体势问题。对“势”字的理解,尚存一定分歧,本书引论已经讲到一些。詹锳《〈文心雕龙〉的定势论》一文,对此有新的深入研究,认为刘勰的定势论,“势”字源于《孙子兵法》中讲的“势”,并据以提出:“《定势》的'势’,原意是灵活机动而自然的趋势。”(见《文学评论丛刊》第五辑)这是研究“定势论”的新成果。本篇所讲的“势”,正如詹文所说“'势’是由'体’来决定的”,这是理解“势”字具体命意的关键。刘勰自己既说“即体成势”、“循体而成势”,又称这种“势”为“体势”,可见他所说的“势”,是由不同文体的特点所决定的。这点已较为明确,所以本篇译文即取刘勰自己的说法——“体势”。

本篇有四个部分。第一部分论体势的形成原理。以箭矢直行,涧水曲流,圆者易动,方者易安为喻,来说明体势形成的道理,关键就在事物本身,它的特点决定着与之相应的“势”。第二部分论文体和体势的关系。不同的文体要求不同的体势;作者应“并总群势”,也可适当配合,但必须在一篇作品中有一个统一的基调,而不能违背“总一之势”。第三部分引证前人有关议论,进一步说明文章体势的多样化。第四部分抨击当时文坛上的错误倾向,提出“执正以驭奇”的要求。

文章的体势,和风格、文气都有一定的关系,而又有所区别。刘勰认为风格是由作者的才、气、学、习等因素构成的,和作者的个性有着密切的联系。文气主要是作者的气质在作品中的体现,所以同一“气”字,常兼指人与文两个方面。体势则主要决定于文体,因而偏重于表现形式。

(一)

夫情致异区1,文变殊术2,莫不因情立体3,即体成势也4。势者,乘利而为制也5。如机发矢直6,涧曲湍回7,自然之趣也8。圆者规体9,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10,其势也自安11:文章体势,如斯而已。是以模经为式者12,自入典雅之懿13;效《骚》命篇者14,必归艳逸之华15;综意浅切者16,类乏酝藉17;断辞辨约者18,率乖繁缛19。譬激水不漪20,槁木无阴21,自然之势也22。

〔译文〕

作者的情趣多种多样,作品的变化也有不同的方式;但在写作时都依照具体内容而确定体裁,并根据体裁而形成一定的体势。所谓“势”,就是根据事物的便利而形成的。例如弩机发出的矢必然是直的,曲折的山涧中的急流必然是迂回的,这都是自然的趋势。圆的物体是圆的,所以能转动;方的物体是方的,所以能平放:作品的体势,也就是这样。凡是取法于儒家经典的作品,必然具有雅正的美;而仿效《楚辞》的作品,也必有美好非凡的华采;内容浅近的,大都缺乏含蓄;措辞简明的,常常和繁富的作品相反。好比急水不会有细浪,枯木不会有浓荫,这都是自然的趋势。

〔注释〕

1 情致:指作者在作品中所表达的情绪、趣味等。

2 殊术:不同的方式方法。

3 体:指作品的体裁。

4 势:趋势,指文体的特点构成的自然趋势。

5 乘利:顺其便利。贾谊《过秦论》:“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制:裁定,使之成形。《孙子·计篇》:“势者,因利而制权也。”

6 机:指设有机括可以发矢的弩。

7 涧:两山间的水。湍(tuān团阴):急流。

8 趣:趋向、趋势。

9 圆:指圆形的物体。规:画圆形的器具。

10 方:指方形的物体。矩(jǔ举):画方形的器具。《孟子·离娄上》:“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11 安:平稳。《尹文子·大道上》:“圆者之转,非能转而转,不得不转也;方者之止,非能止而止,不得不止也。”

12 模:效法。式:法式,榜样。《宗经》:“禀经以制式。”

13 典雅:典正高雅。《诏策》篇说:“潘勖《九锡》,典雅逸群。”潘勖的《册魏公九锡文》之所以写得典雅,主要就是《风骨》篇说的“思摹经典”。这和本篇所说“模经为式”意同。懿(yì意):美。

14 《骚》:指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命篇:写作成篇。

15 艳逸:卓越的美。《才略》:“相如好书,师范屈、宋,洞入夸艳,致名辞宗。”

16 综意:用意。综:织布机上使经线分开以织上纬线的装置。

17 类:大多。酝藉:含蓄。

18 断辞:选定文辞。断:裁决。辨:不惑。约:简练。

19 率:大抵。乖:不合。繁缛(rù入):辞采繁多。《议对》,“文以辨洁为能,不以繁缛为巧。”

20 激水:急流。漪(yī医):波纹。

21 槁:枯。阴:树荫。

22 自然之势:和上面说的“自然之趣”相同,可见“势”的本意就是趋势。

(二)

是以绘事图色1,文辞尽情2;色糅而犬马殊形3,情交而雅俗异势4。熔范所拟5,各有司匠6,虽无严郛7,难得逾越8。然渊乎文者9,并总群势:奇正虽反10,必兼解以俱通;刚柔虽殊11,必随时而适用。若爱典而恶华12,则兼通之理偏;似夏人争弓矢13,执一不可以独射也。若雅郑而共篇14,则总一之势离15;是楚人鬻矛誉楯16,两难得而俱售也。是以括囊杂体17,功在铨别18;宫商朱紫19,随势各配。章、表、奏、议20,则准的乎典雅21;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22;符、檄、书、移23,则楷式于明断24;史、论、序、注25,则师范于核要26;箴、铭、碑、诔27,则体制于弘深28;连珠、七辞29,则从事于巧艳30。此循体而成势31,随变而立功者也32。虽复契会相参33,节文互杂34,譬五色之锦35,各以本采为地矣36。

〔译文〕

所以在绘画上讲究设色,而在文章上则以情志为主;调配颜色而画成狗马的不同形状,会合情感而形成雅正或庸俗的体势。写作上各有师承,表现手法也就各不相同;其间虽无严格的区界,但也不易超越。只有洞悉写作法则的人,才能兼通各种不同的文章体势:正常的和奇特的文章虽然相反,但总可以融会贯通;刚健的和柔婉的作品虽然互异,也应该根据不同的情况来灵活运用。如果只爱好典雅而厌弃华丽,就是在融会贯通方面做得不够;这就好比夏代有人重弓轻矢或重矢轻弓,其实只有弓或只有矢都是不能单独发射的。但如果雅正和庸俗的合在一篇,那就分散了统一的文章体势;这就好比楚国人出卖矛和盾,两样都称赞便一样也卖不掉了。若要兼长各种体裁,也须善于辨别其间的差异;好比乐师对于音律、画家对于颜色一样,作家也要善于配合运用不同的文章体势。对于章、表、奏、议等文体的作品,应该做到典正高雅;对于赋、颂、歌、诗等文体的作品,应该做到清新华丽;对于符、檄、书、移等文体的作品,应该做到明确决断;对于史、论、序、注等文体的作品,应该做到切实扼要;对于箴、铭、碑、诔等文体的作品,应该做到弘大精深;对于连珠和七等文体的作品,应该做到巧妙华艳。这些都是根据不同的体裁而形成不同的体势,随着文章体势的变化而获得成效的。虽然写作的法则和时机要互相结合,文采的多寡要互相配合,但好比五彩的锦缎,必须以某种颜色为基础。

〔注释〕

1 图:作动词用,画的意思。

2 尽:完,指完全表达。

3 糅(róu柔),错综复杂,这里指颜色的调配。

4 交:合,会。

5 熔范:铸器的模子,这里指学习的对象。

6 司:掌管。匠:技工,引申指技巧。

7 郛(fú扶):城郭。

8 逾:超过,跨越。

9 渊:深,这里指精通。

10 奇:指作者通过幻想而在事物正常样子之外所增加的奇特成分。正:指按照事物正常的样子所作描写。

11 “刚柔”二句:《周易·系辞下》:“刚柔者,立本者也;变通者,趋时者也。”刚柔:指作品刚强或柔婉的基本特点。

12 典:即上文所说的“典雅之懿”。华:即上文所说的“艳逸之华”。

13 夏人争矢:《太平御览》卷三四七引《胡非子》:“一人曰:'吾弓良,无所用矢。’一人曰:'吾矢善,无所用弓。’羿闻之曰:'非弓,何以往矢?非矢,何以中的?’令合弓矢而教之射。”

14 雅郑:即上文“雅俗”的意思。郑:郑声,被认为是不正当的音乐。

15 总一:整个作品的统一。

16 矛:长柄有刃的兵器。楯:即盾,防御用的盾牌。《韩非子·难一》:“楚人有鬻楯与矛者,誉之曰:'吾楯之坚,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楯,何如?’其人弗能应也。”鬻(yù遇):卖。“誉”字应属下句。杨明照说:“当作'是楚人鬻矛楯,誉两,难得而俱售也’。”

17 括囊:即囊括,包罗。

18 铨(quán全):衡量。

19 宫商:指各种声音。朱紫:指各种颜色。

20 章、表、奏、议:四种文体,都是臣下向君上表达意见的文件。

21准的:准则,这里作动词用。典雅:《章表》篇总结章、表的写作特点曾说:“章式炳贲,志在典谟,……表体多包,情伪屡迁,必雅义以扇其风,清文以驰其丽。”

22 羽仪:取法。《易经·渐卦》:“上九,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孔颖达疏:“上九最居上极,是进处高洁,故曰鸿渐于陆也。……然居无位之地,是不累于位者也。处高而能不以位自累,则其羽可用为物之仪表,可贵可法也。”清丽:《明诗》:“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

23 符:符命,歌颂帝王的文章。檄(xí席)、移:都是军事或政治上晓谕对方的文件。书:相互间表达情意的作品。

24 楷式:模范,这里作动词用。明断:《檄移》:“必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此其要也。”

25 注:对经典的注释。刘勰认为注释属于论文的一种。《论说》:“若夫注释为词,解散论体,杂文虽异,总会是同。”

26 核:查考以求真实。

27 箴(zhēn针):对人进行教诫的文体。铭:刻在器物上以记功或自警的文体。碑:刻在石头上记事的文体。诔(lěi垒):哀悼死者的文体。

28 体制:规格,作动词用。弘深:《铭箴》:“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又总论铭箴两体:“其摛文也必简而深。”

29 连珠、七:都是赋的变体。前者合若干短篇骈文为一组,后者是写七件事合为一篇。

30 巧艳:《杂文》篇说“枚乘摛艳,首制《七发》”,最后总结各种杂文说:“负文余力,飞靡弄巧。”以上所论六种类型文体的基本要求,和刘勰在文体论中对各种文体特点的总结,基本上是一致的。

31 循:沿袭,依照。

32 功:成效。

33 契:约券,引申为规则。会:时机,场合。

34 节文:调节文饰,这里指文采的或多或少。杂:错杂,引申为配合。

35 锦:杂色的丝织品。

36 地:基础。《情采》:“拟地以置心。”

(三)

桓谭称1:“文家各有所慕2,或好浮华而不知实核,或美众多而不见要约。”陈思亦云3:“世之作者,或好烦文博采4,深沈其旨者5;或好离言辨白6,分毫析厘者:所习不同,所务各异7。”言势殊也8。刘桢云9:“文之体指实强弱10;使其辞已尽而势有余11,天下一人耳12,不可得也。”公幹所谈13,颇亦兼气14。然文之任势,势有刚柔;不必壮言慷慨15,乃称势也。又陆云自称16:“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势而不取悦泽17;及张公论文18,则欲宗其言19。”夫情固先辞20,势实须泽21,可谓先迷后能从善矣。

〔译文〕

桓谭曾说:“作家各有自己的喜爱,有的爱好浮浅华丽,而不懂得朴实;有的爱好繁多,而不懂得简要。”曹植也说:“一般文人,有的喜爱文采丰富,意义深隐;有的喜爱清楚明白,描写细致入微:各人习尚不同,致力于写作也就互异。”这是从作家来讲各人的趋势不同。刘桢又说:“文章的体势,不外是刚强或柔弱;能做到文辞已尽而体势有余的,天下不过一二人而已,这样的作者是不可多得的。”刘桢这里说的,又牵涉到文气问题。不过,文章任其自然之势,势必有的刚强,有的柔婉,不一定要慷慨激昂的,才算文章的体势。此外,陆云说他自己:“从前谈论写作,常重视文辞而忽视情志,注意文章体势而不求文句润泽。后来听到张华的议论,便信从他的话了。”其实情志本来重于文辞,而文章体势也应该讲究润泽;陆云可以说是先走错了路,后来又能改正的了。

〔注释〕

1 桓谭:字君山,东汉初年著名学者。下面所引他的话,可能是《新论》的佚文。

2 慕:羡爱。

3 陈思:三国著名作家陈思王曹植。下面所引他的话,原文今不存。

4 烦:繁多。

5 深沈:深隐。

6 离言辨白:和上句所说“深沈”相反的写法。离:明。《周易·说卦》:“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见。”辨白:分辨明白。

7 务:专力。

8 言势殊也:这句是刘勰对曹植的话的分析。势:这个势由作者爱好不同而产生,便和风格有相近的一面。

9 刘桢:魏国作家,“建安七子”之一,下面所引他的话,原文已失传。

10 “文之体指”句:这话不可解,疑有脱漏。陆厥《与沈约书》中曾讲到:“自魏文(曹丕)属论,深以清浊为言;刘桢奏书,大明体势之致。”陆厥以曹刘并论的话说明,“体势”与“清浊”类同。刘勰所引刘桢的话,正讲的是“指实强弱”,强弱即清浊。据此,可能刘桢原话脱“势”字,此句当为:“文之体势,指实强弱。”指:趋向。强:指刚健的体势。弱:指柔婉的体势。

11 势有余:指体势之强。刘桢所讲的“势”与刘勰略异,而侧重于气势;“强”,也侧重于气势之强。正因是气势强,所以能溢出于文辞之外。

12 天下一人:所指不详。曹丕《与吴质书》说“公幹有逸气”;本书《风骨》篇说刘桢“重气”;钟嵘《诗品》说刘桢“仗气爱奇”;本篇也说刘桢的话“颇亦兼气”;可见他强调“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主要还是“重气之旨”,未必实有所指。

13 公幹:刘桢的字。

14 气:作家的气质体现在作品中形成的气势。

15 壮言:激昂的文辞。

16 陆云:西晋文学家,陆机之弟。下面所引他的话见《与兄平原书》,原文是:“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絜(势)而不取悦泽。尝忆兄道张公文(父)子论文,实自欲得,今日便欲宗其言。”(《全晋文》卷一百零二)

17 悦泽:文辞的润色。

18 张公:西晋文学家张华。

19 宗:归往。

20 情固先辞:这是刘勰的重要文学观点,他一再强调“情动而言形”(《体性》)、“为情而造文”(《情采》)、“辞以情发”(《物色》)等;也正是根据这些创作原理,所以这里说“情固先辞”。

21 势实须泽:这是对“尚势而不取悦泽”之说的纠正。“势”必须润饰,说明刘勰的体势论侧重于表现形式方面。

(四)

自近代辞人1,率好诡巧2,原其为体3,讹势所变4,厌黩旧式5,故穿凿取新6;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为“乏”7,辞反正为奇8。效奇之法,必颠倒文句;上字而抑下9,中辞而出外;回互不常10,则新色耳。夫通衙夷坦11,而多行捷径者,趋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务反言者,适俗故也12。然密会者以意新得巧13,苟异者以失体成怪14。旧练之才15,则执正以驭奇16;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势流不反17,则文体遂弊。秉兹情术18,可无思耶?

〔译文〕

近来的作家,大都爱好奇巧。推究这种新奇的作品,是一种错误的趋势造成的。由于作家们厌弃过去的样式,所以勉强追求新奇;细看这种不正当的意向,表面上好像颇不容易,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方法,不过是故意违反正常的写法而已。在文字上,把“正”字反写便成“乏”字;在辞句上,把正常的写作方法反过来就算是新奇。学习新奇的方法,必然把文句的正常次序颠过来,将应写在上面的字写到下面去,把句中的字改到句外去;次序错乱不正常,就算是新的色彩了。本来大路很平坦,有的人偏要走小路,无非是为了贪图近便:正常的文句本来很清楚,有的人偏要追求反话,无非是为了迎合时俗。但和旧式相同的作品,是靠新颖的内容而写得精巧的;勉强求新的人,反因与体制不合而变成怪诞了。熟练的老手,能够掌握正常的方法,来驾驭新奇的文句;急于求新的人,则一味追求奇巧,因而违反了正常。这种趋势如果发展下去而不纠正,文章体制就会越来越败坏。要掌握好这种情况和方法,不是很值得思考吗?

〔注释〕

1 近代:主要指晋宋以后。

2 诡(guǐ鬼):反常。

3 原:追溯。体:本体,这里指诡巧的作品。

4 讹(é鹅):错误。

5 厌黩(dú独):厌烦。旧式:即《风骨》篇“跨略旧规”的“旧规”。式:即本篇上面所说“模经为式”的“式”。

6 穿凿:牵强附会。

7 反正为乏:篆文的“正”字反过来就成“乏”字。《左传·宣公十五年》:“故文反正为乏。”

8 奇:刘勰所说的“奇”,在不同情况下有不同的意义。有时作褒词用,含有卓越不凡的意思;有时作贬词用,含有怪诞反常的意思。须根据上下文的具体情况细加区别。这一段里所说的“奇”,大都含贬意,与第二段所说“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中的“奇”字是有区别的。

9 抑:压。范文澜注举江淹《恨赋》中的两句为例:“孤臣危涕,孽子坠心。”认为这是“强改坠涕、危心为危涕、坠心”。

10 回互:曲折,引申为错乱。

11 衢:大路。夷:平。

12 适:适应。

13 密会:和下句“苟异”相反,是密切结合的意思,指与“旧式”相同。

14 苟:姑且。

15 旧练:老练。练:熟悉。

16 驭:驾驭。

17 流:流荡不返。

18 秉:操持。情:情况,指上面所讲奇正的利弊得失。

(五)

赞曰:形生势成,始末相承1。湍回似规,矢激如绳2。因利骋节3,情采自凝4。枉辔学步5,力止襄陵6。

〔译文〕

总之,有了事物的形体,就形成这种事物的趋势,形和势是紧紧联系着的,急流回旋,好像圆形的规;射出箭去,直得像工匠的墨线。根据事物的便利而进行写作,内容和形式就可能得到很好的结合。如果走弯路学新奇,就会像学习邯郸步法的寿陵人。

〔注释〕

1 始:指形体。末:指趋势。承:承接。

2 绳:工匠用以矫正曲直的墨线。

3 因利:和上文“乘利”意同。骋节:在文坛上驰骋,也就是进行写作的意思。

4 凝:结合。

5 枉辔(pèi配):指走不该走的路。枉:歪曲。辔:马缰绳。

6 襄:王利器校作“寿”。寿陵:用《庄子·秋水》中的故事:“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

三一、情采

《情采》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一篇,主要是论述文学艺术的内容和形式的关系。

全篇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论述内容和形式的相互关系:形式必须依附于一定的内容才有意义,内容也必须通过一定的形式才能表达出来,二者实际上是一个相依相存的统一体。刘勰认为文学作品必然有一定的文采,但文和采是由情和质决定的,因此,文采只能起修饰的作用,它依附于作者的情志而为情志服务。第二部分从文情关系的角度总结了两种不同的文学创作道路:一种是《诗经》以来“为情而造文”的优良传统,一种是后世“为文而造情”的不良倾向。前者是“吟咏情性,以讽其上”,因而感情真实,文辞精练。后者是无病呻吟,夸耀辞采,因此,感情虚伪而辞采浮华。刘勰在重点批判了后世重文轻质的倾向之后,进一步提出了“述志为本”的文学主张。第三部分讲“采滥辞诡”的危害,提出正确的文学创作道路,是首先确立内容,然后造文施采,使内容与形式密切配合,而写成文质兼备的理想作品。

本篇是针对当时“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的创作风气而发的。为了探索正确的创作道路,刘勰对内容和形式的关系,从理论上进行了初步的研究。他认识到文学艺术的内容和形式是相互依存的,因而应该文质并重。他也强调文必有采,但必须以“述志为本”,不能以文害质。这些意见基本上是对的。但他的所谓“情”与“采”,其内容有一定的局限,在理论上的阐述,也还是比较粗略的。

(一)

圣贤书辞,总称“文章”1,非采而何2?夫水性虚而沦漪结3,木体实而花萼振4:文附质也5。虎豹无文6,则鞟同犬羊7;犀兕有皮8,而色资丹漆9:质待文也10。若乃综述性灵11,敷写器象12,镂心鸟迹之中13,织辞鱼网之上14,其为彪炳15,缛采名矣16。故立文之道17,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18;二曰声文,五音是也19;三曰情文,五性是也20。五色杂而成黼黻21,五音比而成《韶》、《夏》22,五情发而为辞章23,神理之数也24。《孝经》垂典25,丧“言不文”26;故知君子常言27,未尝质也28。老子疾伪29,故称“美言不信”30;而五千精妙31,则非弃美矣。庄周云32“辩雕万物”33,谓藻饰也34。韩非云35“艳采辩说”36,谓绮丽也37。绮丽以艳说,藻饰以辩雕,文辞之变,于斯极矣。研味《李》、《老》38,则知文质附乎性情39;详览《庄》、《韩》,则见华实过乎淫侈40。若择源于泾渭之流41,按辔于邪正之路42,亦可以驭文采矣。夫铅黛所以饰容43,而盼倩生于淑姿44;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45。故情者46,文之经;辞者,理之纬47。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48。

〔译文〕

古代圣贤的著作,都叫做“文章”,这不是由于它们都具有文采吗?虚柔的水可以产生波纹,坚实的树木便能开放花朵:可见文采必须依附于特定的实物。虎豹皮毛如果没有花纹,就看不出它们和犬羊的皮有什么区别;犀牛的皮虽有用,但还须涂上丹漆才美观:可见物体的实质也要依靠美好的外形。至于抒写作者的思想情感,描绘事物的形象,在文字上用心琢磨,然后组织成辞句写在纸上;其所以能够光辉灿烂,就因为文采繁茂的原故。所以,文学艺术创作的道路有三种:第一是表形的创作,是依靠各种不同颜色而成的;第二是表声的创作,是依靠各种不同的声音而成的;第三是表情的创作,是依靠各种不同的性情而成的。各种颜色互相错杂,就构成鲜艳的花纹;各种声音互相调和,就构成动听的乐章;各种性情表达出来,就构成优美的作品。这是自然的道理所决定了的。如《孝经》教导后人:“哀悼父母的话,不需要什么文采。”由此可见,人们平时说话不是不要文采的。又如老子反对虚伪,所以说:“华丽的语言往往不可靠。”但他自己写的《道德经》五千言,却是非常美妙的;可见他对华美的文采并不一概反对。此外,庄子也曾说过“用巧妙的言辞来描绘万事万物”,这是讲辞采的修饰。韩非又曾说过“巧妙的议论多么华丽”,这是说文采太多了。文采太多的议论,修饰得很巧妙的描写,文章的变化这就达于极点了。体会《孝经》、《老子》等书中的话,可知文章的形式是依附于作者的情感的;细看《庄子》、《韩非子》等书中的话,就明白作品的华丽是过分淫侈了。如果能够在清流与浊流之间加以适当的选择,在邪道与正路面前从容考虑,也就可以在文学创作中适当地驾驭文采了。但是红粉和青黛只能装饰一下人的外容,妍媚的情态却只能从人固有的美丽姿容中产生出来。文采也只能修饰一下语言,文章的巧妙华丽都以它的思想内容为基础。所以思想内容犹如文辞的经线,文辞好比是内容的纬线;必须首先确定了经线,然后才能织上纬线。所以写文章也要首先确定内容,然后才能产生通畅的文辞:这就是文学创作的根本原则。

〔注释〕

1 文章:《论语·公冶长》:“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何晏注:“章,明也;文,彩。形质著见,可以耳目循。”

2 采:文采。本篇多用以泛指艺术形式。

3 性:性质,特征。沦漪(lúnyī伦一):水的波纹。

4 萼(è饿):花朵下的绿片。

5 文:即采。质:即情。这句说明内容和形式的关系的一个方面。

6 文:这里指虎豹皮毛的花纹。

7 鞟(kuò扩)同犬羊:《论语·颜渊》:“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鞟:去了毛的皮革。

8 犀兕(xīsì西寺):都是似牛的野兽(犀是雄的,兕是雌的),皮坚韧,可制铠甲。

9 资:凭借。

10 质待文:这说明内容和形式的关系的又一个方面。

11 综:交织,这里是加以组织的意思。性灵:指人的思想感情。

12 敷写:即描写。敷,铺陈。

13 镂(lòu漏)心:精心推敲。镂:雕刻。鸟迹:指文字。相传黄帝时的仓颉受鸟兽足迹的启发而造文字。(见许慎《说文解字序》)

14 织辞:编织文辞。鱼网:指纸。《后汉书·蔡伦传》说蔡伦开始用树皮、鱼网等造纸。

15 彪炳:光彩鲜明。

16 缛(rù入):繁盛。名:《释名·释言语》:“名,明也,名实使分明也。”

17 道:道路,途径。

18 五色:青、黄、赤、白、黑,指作品的形象描写。《诠赋》:“写物图貌,蔚似雕画。”《物色》:“凡摛表五色,贵在时见,若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

19 五音:宫、商、角、徵(zhǐ止)、羽,指作品的声韵。包括《乐府》篇“声为乐体”、“诗声曰歌”的“声”,和《声律》篇讲的宫商声韵。

20 五性:指从心、肝、脾、肺、肾产生出来的五种性情。晋代晋灼《汉书音义》说:“肝性静”,“心性躁”,“脾性力”,“肺性坚”,“肾性智”。(《汉书·翼奉传》注引)这里指作者的思想感情。

21 黼黻(fǔfú斧扶):古代礼服上的花纹。黼:半白半黑的斧形。黻:半黑半青的两个“己”字形。

22 比:缀辑。《韶(sháo勺)》:舜时的乐名。《夏》:禹时的乐名。

23 情:当作“性”。

24 神理:神妙的道理。从《文心雕龙》全书多次所用“神理”一词的意义来看,所谓神妙的道理,就是《原道》篇所说的“自然之道”。数:定数。

25 《孝经》:孔门后学所著儒家“十三经”之一。垂:留传下来。典:法度。

26 “言不文”:指哀悼父母的话不应有文采。《孝经·丧亲》:“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偯(yī以),礼无容,言不文。”

27 常言:指不是哀伤父母的话。

28 未尝质:并不朴质。

29 老子:姓李,名耳,春秋时期的思想家。著有《老子》八十一章,亦称《道德经》。疾:憎恶。

30 美言不信:这是《老子》最后一章中的话,是针对某些虚华不实的文辞说的。

31 五千:即《道德经》,因它共有五千多字。

32 庄周:即庄子,战国时期的思想家。著有《庄子》。

33 辩:巧言。《庄子·天道》:“辩虽雕万物,不自说(悦)也。”

34 藻:辞藻。

35 韩非:战国时期的思想家。著有《韩非子》。

36 采:当作“乎”。《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夫不谋治强之功,而艳乎辩说文丽之声,是却有术之士,而任坏屋折弓也。”

37 绮(qǐ起):有花纹的丝织品。

38 《李》:当作《孝》,指《孝经》。《老》:指《老子》。

39 文质:本指形式和内容,这里是复词偏义,只指形式。

40 华实:也是复词偏义,这里只指华。淫:过分。

41 泾、渭:泾水和渭水,一清一浊,二水会合于陕西高陵县。这里用以喻“文质附乎性情”和“华实过乎淫侈”两种创作倾向。

42 辔(pèi配):马缰绳。

43 铅:铅粉;黛(dài代):古代女子画眉用的青黑色颜料。

44 盼:美目。倩(qiàn欠):动人的笑貌。《诗经·卫风·硕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淑:美好。

45 情性:指作品中所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

46 情:这里泛指作品内容。

47 理:和上句“情”字意义相近。

48 本源:根本,这里指文学创作的根本原理。

(二)

昔诗人什篇1,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2,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3,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4: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5,心非郁陶6,苟驰夸饰7,鬻声钓世8: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9。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10,逐文之篇愈盛11。故有志深轩冕12,而泛咏皋壤13;心缠几务14,而虚述人外15。真宰弗存16,翩其反矣17。夫桃李不言而成蹊18,有实存也;男子树兰而不芳19,无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20?

〔译文〕

从前《诗经》的作者所写的诗歌,是为了表达思想情感而写成的;后代辞赋家所写的作品,则是为了写作而捏造出情感来的。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因为像《诗经》中《国风》、《小雅》等篇的产生,就是由于作者内心充满了忧愤,才通过诗歌来表达这种感情,用以规劝当时的执政者:这就是为了表达思想情感而写文章的。后来的辞赋家们,本来心里没有什么愁思哀感,却勉强夸大其辞,沽名钓誉:这就是为了写文章而捏造情感。为了表达情感而写出的文章,一般都能做到文辞精练而内容真实;仅仅为了写作而勉强写成的文章,就往往是过分华丽而内容杂乱空泛。但是后代的作家,大都爱好虚华而轻视真实,抛弃古代的《诗经》,而向辞赋学习。于是,抒写情志的作品日渐稀少,仅仅追求文采的作品越来越多。有的人内心里深深怀念着高官厚禄,却满口歌颂着山林的隐居生活;有的人骨子里对人间名利关心之至,却虚情假意地来抒发尘世之外的情趣。既没有真实心情,文章就只有相反的描写了。古人曾说:“桃树李树不用开口,就有许多来来往往的人在树下走出路来。”那是因为树上有果实的原故。古书上又曾说过:“男子种的兰花即使好看,却没有香味。”那是因为男子缺乏真诚细致的感情。像花草树木这样微小的东西还要依靠情感,凭借着果实;何况人们写作文章,那就更应该以抒写情志为根本。如果作家所写的和自己的情感不一致,这种作品又有什么意义呢?

〔注释〕

1 诗人:《诗经》的作者,同时也指能继承《诗经》优良传统的作家。什:诗篇。

2 辞人:辞赋家,同时也指某些具有汉赋铺陈辞藻的特点的作家。扬雄《法言·吾子》:“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

3 《风》、《雅》:指《诗经》中的《国风》、《小雅》等代表作品。

4 讽:婉言规劝。上:指统治者。

5 诸子:这里指汉以后的辞赋家。

6 郁陶(yáo摇):忧思郁积。《楚辞·九辩》:“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王逸注:“愤念蓄积盈胸臆也。”(《文选》卷三十二)

7 苟:姑且,勉强。

8 鬻(yù玉):卖。声:名声。钓:骗取。

9 滥:不切实。

10 体:体现。制:作品。

11 逐文:单纯地追求文采。逐:追逐。

12 轩冕(miǎn免):指高级官位。轩:有屏藩的车。冕:礼冠。

13 皋(gāo高)壤:水边地,指山野隐居的地方。

14 心缠几务: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几务:即机务,指政事。

15 人外:指尘世之外。

16 宰:主,这里指作者的内心。

17 翩(piān篇):疾飞。《诗经·小雅,角弓》:“翩其反矣。”郑注:“翩然而反。”

18 “桃李不言”句:这是古代民谣。《史记·李将军列传赞》中引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蹊:路。

19 男子树兰:《淮南子·缪称训》:“男子树兰,美而不芳。”芳:花的香气。这个说法当然不可信,刘勰借用此话是意在强调真实感情在文学创作中的重要性。

20 征:证验。

(三)

是以联辞结采,将欲明经1;采滥辞诡2,则心理愈翳3。固知翠纶桂饵4,反所以失鱼。“言隐荣华”5,殆谓此也6。是以“衣锦褧衣”7,恶文太章8;《贲》象穷白9,贵乎反本。夫能设谟以位理10,拟地以置心11;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摛藻12;使文不灭质13,博不溺心14;正采耀乎朱蓝15,间色屏于红紫16:乃可谓雕琢其章17,彬彬君子矣18。

〔译文〕

因此,写文章时运用辞藻,目的是要讲明事理。如果文采浮泛而怪异,作品的思想内容就必然模糊不清。这就好比钓鱼的人,用翡翠的羽毛做钓绳,用肉桂做鱼食,反而钓不到鱼。《庄子·齐物论》中说“言辞的涵义被过繁的文采所掩盖了”,指的大约就是这类事情。《诗经·卫风·硕人》说“穿了锦绣衣服,外面再加上罩衫”,这就是因为不愿打扮得太刺眼。《周易》中讲文饰的《贲卦》,最终还是以白色为正,可见采饰仍以保持本色为贵。进行创作应该树立一个正确的规范来安置作品的内容,拟定一个适当的基础来表达作家的心情;只有作品中所体现的思想感情确定了,才能据以配上音节,缀以辞采;从而做到形式虽华美,但不掩盖其内容;辞采虽繁富,但不至埋没作家的心情:要使赤、青等正色发扬光大,而把红、紫等杂色抛弃不用:这才是既能美化作品,又能使内容形式都符合理想的作家。

〔注释〕

1 经:王利器校改作“理”。理:指作品的思想内容,和上文所说“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中的“情”、“理”意同。

2 诡:反常。

3 心理:作者内心所蕴蓄的道理,表达而为作品的思想内容。翳(yì意):隐蔽。

4 翠纶:用翡翠鸟毛做的钓鱼线。桂:肉桂,喻珍贵食物。饵(ěr耳):引鱼的食物。《太平御览》卷八三四录《阙子》:“鲁人有好钓者,以桂为饵,黄金之钩,错以银碧,垂翡翠之纶,其持竿处位即是,然其得鱼不几矣。故曰:钓之务不在芳饰,事之急不在辩言。”

5 言隐荣华:这是《庄子·齐物论》中的话。隐:埋没。《庄子》原文“隐”下有“于”字。

6 殆(dài代):几乎,大约。

7 褧(jiǒng迥):一种套在外面的单衣。这句是《诗经·卫风·硕人》中的话。

8 章:鲜明。

9 《贲(bì必)》:《易经》中的卦名。贲:文饰。穷白:最终是白色。《贲》卦的最后说:“白贲无咎。”王弼注:“处饰之终,饰终反素,故在其质素,不劳文饰而无咎也。”

10 谟(mó魔):王利器校作“模”,规范的意思。

11 地:底子,这里指文章的基础。本书《定势》篇中曾说:“譬五色之锦,各以本来为地矣。”心:指作品的思想内容。

12 摛(chī吃):舒展,发布。

13 文:指作品的文采。质:指思想内容。

14 博:指辞采的繁盛。溺(nì逆):淹没。《庄子·缮性》:“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

15 正采:即正色。《礼记·玉藻》:“衣正色,裳间色。”疏引皇氏云:“正,谓青、赤、黄、白、黑,五方正色也;不正,谓五方间色也,绿、红、碧、紫、駠黄(即留黄)是也。”朱:属赤色;蓝:属青色,都是正色。《说文》:“蓝,染青色也。”

16 间色:由正色相间杂而成的杂色。屏:弃。红、紫:都属杂色。

17 章:文采。

18 彬彬(bīn宾):指文质兼顾,内容和形式结合得恰当。《论语·雍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四)

赞曰:言以文远1,诚哉斯验。心术既形2,英华乃赡3。吴锦好渝4,舜英徒艳5。繁采寡情,味之必厌。

〔译文〕

总之,语言要有华美的文采才能流传久远,这确是不错的。运用文思的方法既然明确,作品中的文采就能适当丰富了。但吴地出产的锦绣容易变色,木槿花虽美而不能持久;写文章如果类似这样,只有繁丽的文采而缺乏深刻的思想情感,看起来必然令人生厌。

〔注释〕

1 远:指流传久远。《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

2 心术:运用心思的道路,这里指写作的方法。形:显著,明确。《礼记·乐记》:“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孔疏:“术,谓所申道路也;形,见也;以其感物所动,故然后心之所由道路而形见焉。”

3 赡(shàn扇):富足。

4 渝:变。

5 舜:木谨(jǐn仅)花。英:花。木槿花朝开暮落,有花无实。

三二、熔裁

《熔裁》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二篇,讨论文学创作中怎样熔意裁辞。“熔裁”和我们今天所说的“剪裁”有某些近似,但有很大的区别。刘勰自己解释说:“规范本体谓之熔,剪截浮词谓之裁。”所以,“熔”是对作品内容的规范;“裁”是对繁文浮词的剪截。“熔裁”的工作,从“思绪初发”开始,到作品写成后的润饰修改,是贯彻在整个创作过程之中的。其主要目的,是在写成“情周而不繁,辞运而不滥”的作品。

全篇分四个部分。第一部分说明什么叫熔裁和熔裁工作在文学创作中的必要性;第二部分论熔意,提出熔意的三条准则;第三部分论裁辞,要求作品做到没有一个可有可无的字句;第四部分举历史上的有关例证,以进一步说明熔意裁辞的必要。

本篇提出的“三准”,是刘勰创作论中的一个重要问题。怎样理解“三准”,一直存在较大的分歧。所谓“履端于始”、“举正于中”、“归余于终”,确有一个先后、主次的程序问题,但其主旨不是讲创作过程,而是熔意的三条准则:“设情以位体”,是要以内容能确立主干为准;“酌事以取类”,是要以取材和内容密切关联为准;“撮辞以举要”,是要以用辞能突出要点为准。刘勰所说“心非权衡,势必轻重”,正是要根据这三条准则来进行权衡。文学创作中怎样熔意,这是个十分复杂的问题,只能提出几条总的原则,这是很自然的。不仅熔意,即使论裁辞,所谓“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也是一个总的要求;如果称这一总的要求为裁辞的准则,同样是可以的。

(一)

情理设位1,文采行乎其中。刚柔以立本2,变通以趋时。立本有体3,意或偏长;趋时无方4,辞或繁杂。蹊要所司5,职在熔裁6;檃括情理7,矫揉文采也8。规范本体谓之熔9,剪截浮词谓之裁;裁则芜秽不生10,熔则纲领昭畅11;譬绳墨之审分12,斧斤之斫削矣13。骈拇枝指14,由侈于性15;附赘悬疣16,实侈于形。二意两出17,义之骈枝也;同辞重句,文之疣赘也。

〔译文〕

作品的内容有一定的部署,然后在这基础上运用文采。首先确立作品刚强或柔婉的基调,然后适时予以变化。确立了基调虽已有一定的主体,但意思的表达有时可能偏多;至于适时变化本来没有一定,所以文辞有时就不免显得繁杂。这里关键所在,就是做好熔意裁辞的工作;一方面纠正内容上的毛病,一方面改正文辞上的缺点。所谓熔意,就是使文章的主要内容表现得更合乎规范;所谓裁辞,就是删削一切不必要的文辞。能裁辞,文句便不杂乱;能熔意,纲领便可分明;好比工匠用绳墨来定材料的取舍,用斧子来进行削凿一样。脚指不分或手有歧指,那是天生的多余;身上长出肉结,也为形体所不需。同一意思的再现,那是内容上的多余;同一辞句的复出,也是文章所不需的。

〔注释〕

1 情理:指作品的内容。设位:安排确立位置。

2 “刚柔”二句:《周易·系辞下》:“刚柔者,立本者也;变通者,趋时者也。”刚柔,指作品刚健或柔婉的基调。趋时:即《定势》篇所说:“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

3 体:主体。

4 无方:没有一定。

5 蹊:路。司:主管。

6 职:主,执掌。熔:铸器的模型,这里指用一定的准则(即下文所说的“三准”)来规范作品的内容。

7 檃(yǐn引)括:矫正曲木的器具,这里作动词用。

8 矫揉:这里有纠正的意思。揉:使之弯曲。

9 本体:指内容。

10 芜秽:即上句说的“浮词”。

11 昭:明白。畅:畅达。

12 绳墨:工匠正曲直的工具。审分:审核分辨。

13 斤:斧子。斫(zhuò浊):砍,削。

14 骈拇(piánmǔ蹁母)枝指:这是借《庄子·骈拇》中的话:“骈拇枝指,出乎性哉。”成玄英疏:“骈,合也,大也,谓足大拇指与第二指相连合为一指也。枝指者,谓手大拇指傍枝生一指成六指也。”枝(qí奇):同歧。

15 侈:过多,这里指多余的、不必要的。性:天性。

16 附赘(zhuì坠)悬疣(yóu尤):《庄子·骈拇》:“附赘县(即悬)疣,出乎形哉。”赘:多余的东西。疣:肉疙瘩。

17 二:一作“一”,译文据“一”字。

(二)

凡思绪初发1,辞采苦杂,心非权衡2,势必轻重。是以草创鸿笔3,先标三准4:履端于始5,则设情以位体6;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7;归余于终,则撮辞以举要8。然后舒华布实9,献替节文10;绳墨以外11,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圆合12,条贯统序13。若术不素定14,而委心逐辞15;异端丛至16,骈赘必多。

〔译文〕

当开始构思的时候,拟用的文辞常嫌太杂乱;内心很难像天平那么准确地衡量,势将犯偏重偏轻的毛病。所以要想写成一篇好文章,必须先提出三项准则:首先根据内容来确定主体,其次选择与内容有联系的素材,最后选用适当的语言来突出重点。这样才能安排文辞来配合内容,把必要的东西写上去而把不必要的省略掉,以力求精当。正与木工根据绳墨来削凿美好的木材一样,文章必须如此才能写得首尾妥帖,条理清楚。如果不先确定写作方法,却只任意地追求辞采,那么不必要的内容就都挤进来,而废话就必然太多。

〔注释〕

1 思绪初发:《神思》篇讲构思之始的情形是:“神思方运,万途竞萌。”思绪:指作家的思路。绪:端绪。

2 权:秤锤。衡:秤杆。

3 鸿笔:大作。

4 标:显出、突出。准:准则。

5 履端于始:此句和下面的“举正于中”、“归余于终”,都是《左传·文公元年》中的话,原是就一年的历法说的,这里借用来分别指三项准则的步骤。

6 情:指作品中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体:主体,主干。这项准则是衡量“设情”是否确立了主干。

7 类:相似。要求事与情相类似,也就是衡量所用素材与内容是否有密切联系。

8 撮(cuō搓):聚集而取。要:指内容的重点。此项是衡量能否用辞以突出要点。

9 华:指辞采。实:指内容。

10 献替:即《附会》篇说的“献可替否”。献:进。“献可”是把好的或必要的东西写到文章中去。替:弃去。“替否”是从文章中剔除不好的或不必要的东西。所以,“献替”在这里有斟酌推敲的意思。节:调节。文:文饰。

11 绳墨:木工取直的工具。“绳墨以外”都是应削除的部分。

12 首尾:一篇文章从开头到结尾。

13 条贯:指条理、层次。

14 术:方法,这里指写作方法。

15 委心:任意。

16 异端:指和内容关系不密切的、无关的描写。丛至:《吕氏春秋·达郁》:“万灾丛至。”高诱注:“丛,聚也。”

(三)

故三准既定,次讨字句1。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精论要语,极略之体2;游心窜句3,极繁之体4。谓繁与略,随分所好5。引而申之,则两句敷为一章6;约以贯之7,则一章删成两句。思赡者善敷8,才核者善删9;善删者字去而意留10,善敷者辞殊而意显11。字删而意阙12,则短乏而非核13;辞敷而言重,则芜秽而非赡14。

〔译文〕

三项准则确定了,就该斟酌字句。如果有可删的句子,可见考虑得还不够细致;如果没有可省的字,才算写得周密。论点精当而语言扼要,那是极精约的风格;情志奔放而文辞铺张,那是极繁缛的风格。繁缛或精约,完全任随作家性格的爱好。如果发挥一下,那么两句可以变成一段;如果简练一点,那么一段也可以压缩成两句。文思丰富的人,长于铺陈;而文思踏实的人,善于精简。善于精简的人,字句虽删去而意思仍然保存;善于铺陈的人,字句虽多而意思仍很显豁。如果减少字句而意思也不完整,那是才华不足而不是文思踏实;如果铺陈一番而文辞重复,那是文笔拉杂而不是文思丰富。

〔注释〕

1 讨:寻究,这里有推敲、斟酌的意思。

2 略:即《体性》篇所说“八体”中的“精约”一体。体:风格。

3 游心审句:这四字虽借用《庄子·骈拇》中的“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但从刘勰的上下文来看,这里并非贬意。游:应指作者情思奔放。窜:应指文辞的铺张。

4 繁:即《体性》篇“八体”中的“繁缛”一体。“缛”是繁多。

5 分:本分。这里指作家的性格。

6 敷:铺陈。

7 约:简练。

8 赡(shàn善):富足。

9 核:查考。这里是踏踏实实,经得起查核的意思。

10 删:削除。

11 辞殊:指字句繁富而多样化。

12 阙(quē缺):同“缺”。

13 短乏:指才华的不足。

14 芜秽:指文辞的杂乱。

(四)

昔谢艾、王济1,西河文士2;张俊以为3:艾繁而不可删,济略而不可益4。若二子者,可谓练熔裁而晓繁略矣5。至如士衡才优6,而缀辞尤繁7;士龙思劣8,而雅好清省9。及云之论机,亟恨其多10;而称“清新相接11,不以为病”,盖崇友于耳12。夫美锦制衣13,修短有度14,虽玩其采15,不倍领袖。巧犹难繁,况在乎拙16?而《文赋》以为“榛楛勿剪”17,“庸音足曲”18;其识非不鉴19,乃情苦芟繁也20。夫百节成体21,共资荣卫22;万趣会文23,不离辞情24。若情周而不繁25,辞运而不滥26,非夫熔裁,何以行之乎?

〔译文〕

晋代的谢艾和王济都是西河地方的文人。当时张骏认为,谢艾文辞虽繁富而不能省去什么,王济文辞虽简略而不能增加什么。像这两位,可以说是精通熔意裁辞的方法,懂得怎样该繁该简的道理了。至于陆机,才华虽然卓越,但写作起来未免文辞过繁;陆云文思虽然较差,但平日就喜欢文笔简净。陆云论陆机的时候,虽常怪陆机文采过多,却又说陆机不断有清新的文句,所以不算毛病;其实这不过是重视兄弟间的情谊而已。好比用美好的锦缎做衣服,长短有定;即使欣赏锦缎的花纹,也不能在领子、袖子上增加一倍。善于写作的人还不易把繁多的文采处理得当,何况不善于写作的人呢?陆机《文赋》认为只要有美鸟来住,恶木也不必砍去;不得已时也不妨在一篇歌曲中凑上些平庸的音节。他并不是没有见识,只是难于割爱罢了。成百的骨节组成整个身体,都靠气血流畅;万千种意思写成一篇文章,离不开文辞与内容的配合。想要文章内容全备而不太繁复,文辞多变化而不是滥用,那么,若非注意熔意裁辞,怎能做得到呢?

〔注释〕

1 谢艾:东晋凉州牧张重华的僚属。王济:未详。

2 西河:今山西中部地区。

3 俊:当作“骏”,张骏:张重华的父亲,东晋初年做过凉州牧。张骏语原文不存。

4 益:增加。

5 练:熟悉。晓:明白,通晓。

6 士衡:西晋文学家陆机的字。才优:《晋书·陆机传》:“机天才秀逸,辞藻宏丽。”

7 缀辞:指写作。缀:连结。尤繁:特别繁芜。《世说新语·文学》:“孙兴公云:'潘(岳)文浅而净,陆(机)文深而芜。’”

8 士龙:西晋文学家陆云的字。陆云是陆机的弟弟。思劣:这是和陆机比较而言。《晋书·陆机(附云)传》说陆云“六岁能属文,性清正,有才理,少与兄机齐名,虽文章不及机,而持论过之,号曰'二陆’”。

9 雅:常。清省:文笔简净。陆云《与兄平原书》中多次谈到他爱好“清省”。如说“云今意视文,乃好清省”(见《全晋文》卷一百零二)。平原:指陆机,他曾任平原内史。

10 亟(qì泣):屡次。多:指文采过繁。陆云在与陆机的信中,曾多次讲到陆机的这种毛病。参见下注。

11 “清新相接”二句:陆云《与兄平原书》曾说:“兄文章之高远绝异,不可复称言,然犹皆欲微多,但清新相接,不以此为病耳。”

12 友于:兄弟间的情谊。《尚书·君陈》“惟孝友于兄弟”。“于”字原是介词,后来“友于”二字连用成词。

13 锦:杂色的丝织品。

14 修:长。

15 玩:这里有玩味、欣赏的意思。

16 拙:不擅长。

17 榛楛(zhenhù真户):恶木。《文赋》中曾说:“彼榛楛之勿剪,亦蒙荣于集翠。”“翠”是翠色的鸟。

18 庸音足曲:这也是《文赋》中的话:“故踸踔(chénchuō臣上戳)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踸踔:一足走路。庸音:平庸的音乐,指不精采的句子。足曲:凑足乐曲,指文章勉强成篇。

19 鉴:照,看清。

20 芟(shān山):刈草,这里指删除不必要的文句。

21 节:指骨节。体:指人的形体。

22 资:凭借。荣卫:指人的气血。《黄帝内经素问·热论》:“荣卫不行,五藏不通,则死矣。”

23 趣:旨趣。

24 情辞:指构成作品的两个基本方面。

25 周:全面。

26 运:运行,这里指文辞的变化。滥:泛滥,指辞采过多。

(五)

赞曰:篇章户牖1,左右相瞰2。辞如川流,溢则泛滥3。权衡损益,斟酌浓淡4。芟繁剪秽,弛于负担5。

〔译文〕

总之,作品里的各部分,应该像门户似地左右互相配合。文辞好比河水,太多了就要泛滥。必须考虑如何增减,推敲详略。删去多余的和杂乱的部分,文章就没有什么累赘了。

〔注释〕

1 牖(yǒu有):窗户。户牖:这里是比喻作品的各个部分。

2 瞰(kàn看):视。相瞰:互通声气的意思。

3 溢:过多。

4 浓淡:指文句的详略、辞采的多少。

5 弛(chí池):减轻。负担:指作品中不必要的部分。《左传·庄公二十二年》:“赦其不闲于教训,而免于罪戾,弛于负担。”

三三、声律

《声律》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三篇。从《声律》到《练字》的七篇,就是刘勰的所谓“阅声字”部分。这部分主要是论述修辞技巧上的一些问题,并从理论上对这些问题进行了探讨。本篇专论声律的运用,也讲到一些声律上的理论问题。

全篇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讲研究声律对文学创作的必要。刘勰认为声律是总结人的发音规律而来的,而语言不仅是表达思想的重要工具,更是构成文学作品的“关键”,这是必须研究声律的原因之一。语言的声音有高低抑扬之别,有因发音部位不同而形成的种种差异,怎样掌握这些特点,使语言的运用合于宫商,是必须研究声律的理由之二。最后从人的发音与乐器发音之别,说明人的发音规律不易掌握,所以必须研究有关声律的理论。

第二部分就主要是从理论上来探讨写作上的声律问题。其中涉及双声、叠韵,平仄的配合以及和声、押韵等。刘勰正处于四声初步形成的时期,当时论音韵的人虽大都借用古代的五音来讲四声,但四声的特点已基本明确了;平上去入的名称当时还未广泛运用,但从《诗品序》中的“平上去入,则余病未能”来看,可能在刘勰生活的齐梁时期,已在诗歌创作的实践中有所运用了。刘勰在本篇虽未讲到平上去入,但平仄错综配合的基本道理已讲得相当明确了。刘勰和沈约的认识大致相近,只是侧重于自然音律,而没有提出拘忌文意的烦琐规定。

第三部分主要是联系具体作家讲正声和方言的利弊,进一步总结掌握正确音律的必要。刘勰认为运用正确的音韵,就能势如转圜,无往不适;运用错误的音韵,就如圆凿方枘,难以调和。这自然是有道理的。但他肯定以《诗经》为代表的正声,而不满于《楚辞》的楚声,一再斥《楚辞》为“讹韵”、“讹音”,这显然和他宗经的正统思想有关。诗文中杂用方言土语,虽有可能造成音韵的不谐,但对文学作品来说,既不应一概排斥方言,更不应以此区分“正响”与“讹音”而贬低《楚辞》。

(一)

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声含宫商1,肇自血气2,先王因之,以制乐歌。故知器写人声,声非学器者也3。故言语者,文章神明枢机4,吐纳律吕5,唇吻而已6。古之教歌,先揆以法7,使疾呼中宫8,徐呼中徵9。夫商徵响高,宫羽声下10;抗喉矫舌之差11,攒唇激齿之异12,廉肉相准13,皎然可分14。今操琴不调15,必知改张16;摘文乖张17,而不识所调。响在彼弦,乃得克谐,声萌我心18,更失和律,其故何哉?良由内听难为聪也19。故外听之易,弦以手定;内听之难,声与心纷20。可以数求21,难以辞逐22。

〔译文〕

音律的产生,原是从人的声音开始的。人声具有五音,来自先天的气性,古代帝王就是根据人声的五音来制乐作歌的。由此可见,乐器的声音,是表现人的声音,而不是人的声音仿效乐器。所以,语言是构成文章的关键,更是表达思想的枢纽;至于语言的音韵,则是求其和人的口吻协调而已。古代教唱歌,首先要琢磨发音的方法,使疾呼合于宫音,徐呼合于徵音。属清声的徵、羽二音强,属浊声的宫、商二音弱;高亢的喉音和伸直的舌音各异,聚合的唇音和急激的齿音有别,强音和弱音相对:这些区别都是很明显的。如果弹琴时声音不协调,自然知道对弦柱加以调整;写文章时要是声律失调,就不易弄清从何调整了。琴弦发出的声音,尚能使之和谐,发自作者内心的声音,反而不能和谐,这是什么原因呢?主要就因为在外的声音容易辨识,内心的声音不易认清。在外的声音容易掌握,是由于可以用手决定琴弦;内心的声音不好控制,则由于声音和心思纷乱不一。这只能从掌握音律技巧来求得解决,是难以用文辞说明白的。

〔注释〕

1 宫商:五音(宫、商、角、徵、羽)中的两种,这里指五音。

2 肇(zhào赵):开始。血气:天生的气性。本书《体性》篇:“才力居中,肇自血气。”

3 学:王利器校作“效”,仿效。

4 “文章神明枢机”三句:这三句现存两种不同理解,录以备考:一、黄侃《文心雕龙札记》认为“'文章’下当脱二字”。范文澜注:“按'文章’下疑脱'关键’二字。言语,谓声音,此言声音为文章之关键,又为神明之枢机;声音通畅,则文采鲜而精神爽矣。至于律吕之吐纳,须验之唇吻,以求谐适,下赞所云'吹律胸臆,调钟唇吻’,即其义也。《神思》篇用'关键’、'枢机’字。”二、杨明照校本断此三句为:“文章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已。”朱星以为:“黄季刚氏以为文章下当脱二字,……都是想象,没有根据。果如黄氏所说,则唇吻二字下也当脱二字了。其实本不脱字。刘勰在此对言语作了一个全面的解释,除了文章神明(这是思想内容等)外,还有形式上的部分,就是枢机吐纳(这是字句的吐属),律吕唇吻(这是音韵问题)。”(见《天津师院学报》1979年第一期)译文以范说为主。神明:《黄帝内经·灵兰秘典论》:“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神明指人的精神,精神既出于心,就和人的心思有密切联系,刘勰这里便借以指文章的思想内容。本书《附会》篇曾说:“必以情志为神明。”枢机:和“关键”意近。《周易·系辞上》:“言行君子之枢机。”韩康伯注:“枢机,制动之主。”

5 吐纳:呼吸,这里指发言。律吕:乐律的总称。

6 唇吻:指口吻协调,

7 揆(kuí葵):测度。

8 疾呼:发声快的强音。中(zhòng众)宫:合于宫声。

9 涂呼:发声缓的弱音。以上几句是借用《韩非子·外储说右上》中的话,原文是:“教歌者,先揆以法,疾呼中宫,徐呼中徵。”

10 商徵响高,宫羽声下: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认为当作“徵羽响高,宫商声下”。《礼记·月令》:“其音角。”郑玄注:“凡声尊卑,取象五行,数多者浊,数少者清;大不过宫,细不过羽。”据《史记·律书》,五音的律数,以宫商最多,徵羽最小,角声居中。清声音高,浊声音低,因此,这两句应为徵羽响高,宫商声低。

11 抗:高亢。喉:喉音。矫:《广雅·释诂》:“直也。”舌:舌音。

12 攒(cuán窜阳):聚合。唇:唇音。激:急切。齿:齿音。

13 廉肉:指音的强弱。《礼记·乐记》:“使其曲直繁瘠,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而已矣。”郑注:“繁瘠廉肉,声之鸿杀也。”鸿指强,杀指弱。相准:相对的意思。

14 皎然:明白,清楚。

15 操琴:弹琴。

16 改张:改弦更张。《汉书·董仲舒传》:“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

17 摘文:一作“摛文”。摛(chī痴):指写作。乖张:不正常。

18 萌:初生。

19 良由:杨明照校,此二字下脱“外听易为察”五字(见明人徐元太《喻林》卷八十九引)。外听:指乐器声。内听:指作者的心声。察、聪:都指能听清楚,明白。

20 纷:乱貌,这里指不一致。

21 数:方法,这里指声律,即下面所讲“声有飞沈”等。

22 难以辞逐:指难以用文辞说清楚。此句和《神思》篇的“言所不追”意同。

(二)

凡声有飞沈1,响有双叠2;双声隔字而每舛3,叠韵杂句而必睽4;沈则响发而断5,飞则声飏不还6:并辘轳交往7,逆鳞相比8;迂其际会9,则往蹇来连10,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11。夫吃文为患,生于好诡12,逐新趣异13,故喉唇纠纷14;将欲解结,务在刚断15。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16,则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17;辞靡于耳18,累累如贯珠矣19。是以声画妍蚩20,寄在吟咏,吟咏滋味21,流于字句,气力穷于和、韵22:异音相从谓之和23,同声相应谓之韵24。韵气一定25,故余声易遣26;和体抑扬27,故遗响难契28。属笔易巧29,选和至难30;缀文难精31,而作韵甚易。虽纤意曲变32,非可缕言33,然振其大纲34,不出兹论。

〔译文〕

字声有的飞扬,有的低沉,有的是双声,有的是叠韵;双声字中间被其他字隔开,就往往不协调,叠韵词分离在两处,就必然违背声律;一个句子的字声全是低沉的,声音就像要断气一样,全是高昂的,就一直上升而不婉转:应使低昂之声像转动辘轳一样相互交错,像鱼龙的鳞甲那样整齐排列;声律的适当配合稍有错乱,就会前阻后碍,这种毛病,就是文人的口吃病了。口吃的病根,在于作者爱好诡奇;一心去追逐新奇,就造成发音的杂乱。要想解除这种毛病,首先必须坚决割断对怪异的爱好。左边受阻就从右边想办法,后边积滞就疏通前面,这就可使声音转动在口中,像振动玉器玲玲作响;悦耳的辞句,如成串的珍珠相联不绝。所以,表达思想感情的作品,好坏寄托在吟咏上,诗歌的滋味从句子的安排中流露出来,工夫全在句子的“和”与句未的“韵”上:不同字调的适当配合就叫“和”,同韵的字相呼应就叫“韵”。句末用韵是有定的,确定之后其余的韵都好处理;句子的和谐有高低抑扬的不同,要句子之间配合好就比较困难了。一般散文容易写得精巧,但要把一篇散文的声律调配和谐就很难;诗歌写作虽不易精巧,押韵却是比较容易的。声律上很多细微不明显的变化,虽然不能一一讲到,但举其大要,基本上不出以上所论。

〔注释〕

1 飞沈:声音的抑扬,相当于平声和仄声。

2 双叠:双声叠韵。两字声母相同为双声,韵母相同为叠韵。

3 双声隔字:这和传为沈约提出的作诗八病(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中的“旁纽”相似。《文镜秘府论》西卷引元氏云:“旁纽者,一韵之内,有隔字双声也。”如“鱼游见风月,兽走畏伤蹄”两句中“鱼”和“月”,“兽”和“伤”是双声,其中隔以它字,就是犯“旁纽”病。舛(chuǎn喘):差错。

4 叠韵杂句:《文镜秘府论》天卷引此句作“叠韵离句其必睽”。叠韵离句和八病中的“小韵”相似。西卷释“小韵”说:“除韵以外,而有迭相犯者,名为犯小韵病是也。”如陆机诗“嘉树生朝阳,凝霜封其条”二句的“阳”、“霜”同韵,就是犯“小韵”病。睽(kui葵):违背,不合。

5 沈:指纯用低沈的仄声字。而断:《文镜秘府论》天卷引作“如断”。

6 飞:指纯用昂扬的平声字。飏(yáng扬):飞扬。

7 辘轳(lùlú鹿卢):井上汲水的起重具。交往:用辘轳转动,比喻飞沈平仄的字声相交错。

8 逆鳞:相传龙的喉下有逆鳞,常用以比喻不可触犯的危险之处(见《韩非子·说难》)。这里是借指鳞甲的排列严密有序。相比:《史记·天官书》:“危东六星,两两相比。”指排列紧密。以上两句,即沈约所谓:“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宋书·谢灵运传论》)

9 迂:错失。《荀子·荣辱》:“失之己,反之人,岂不迂乎哉!”杨倞注:“迂,失也。”际会:指平仄飞沈的适当配合。《周易·坎卦》:“刚柔际也。”王弼注:“刚柔相比而相亲焉,际之谓也。”

10 往蹇(jiān简)来连(niǎn碾):这是《周易·蹇卦》中的一句。王弼注:“往则无应,来则乘刚;往来皆难,故曰往蹇来连。”蹇:不顺利。连:难。

11 吃:口吃,说话结巴不清。

12 诡(guǐ鬼),不正常。

13 趣:同趋。

14 纠纷:杂乱。

15 刚断:坚决果断。

16 滞:阻塞,和上句“碍”字意近。

17 玲玲(líng灵):玉相击的声音。

18 靡:轻丽,这里指声音的动听。

19 累累:联贯成串。《礼记·乐记》:“累累乎端如贯珠。”郑注:“言歌声之著动人心之审,如有此事。”

20 声画:扬雄《法言·问神》:“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这里借指表达思想感情的作品。妍蚩(chī痴):指作品的好坏。

21 “吟咏滋味”二句:“吟咏”二字是衍文。《文镜秘府论》天卷引为一句作“滋味流于下句”,译文据此。下句:对字句的处理。

22 气力:这里指才力,工夫。南齐谢赫《古画品录·夏瞻》:“虽气力不足,而精采有余。”和:和谐。韵:押韵。

23 异音:指句内平仄的不同。

24 同声:指句末的押韵相同。

25 —定:即有定,如首韵用“东”,其他韵脚也用同一韵部的韵。

26 余声:指其他韵脚。

27 体:和上面所说“韵气”和“气”略同,都指韵、和之事。

28 遗响:和上面说的“余声”意同,指其他字声。诗句的平仄声调,不仅同一句内要上下协调,还要和其他句子协调,所以说“难契”。契:合。

29 属笔:一般散文写作。笔:指无韵的散文。

30 选:选择,引申为做到的意思,与下文“作韵”的“作”字意近。

31 缀(zhuì坠)文:指诗歌写作。缀:辑,辑字成文,即写作。文:指有韵的诗文。

32 纤意:一作“纤毫”,指音律上的细微之处。曲:隐微,不明。

33 缕(lǚ吕)言:逐一详论。

34 振:举。

(三)

若夫宫商大和,譬诸吹籥1;翻回取均2,颇似调瑟3。瑟资移柱,故有时而乖贰4;籥含定管,故无往而不壹5。陈思、潘岳6,吹籥之调也7;陆机、左思8,瑟柱之和也9。概举而推,可以类见。又《诗》人综韵10,率多清切11;《楚辞》辞楚12,故讹韵实繁13。及张华论韵14,谓士衡多楚15;《文赋》亦称知楚不易16,可谓衔灵均之声余17,失黄钟之正响也18。凡切韵之动19,势若转圜20;讹音之作,甚于枘方21。免乎枘方,则无大过矣。练才洞鉴22,剖字钻响;识疏阔略23,随音所遇,若长风之过籁24,南郭之吹竽耳25。古之佩玉26,左宫右徵27,以节其步28,声不失序;音以律文29,其可忘哉30!

〔译文〕

至于声律的全面调和,犹如吹奏可以和众声的籥;回旋地运用声韵,就像调和较复杂的瑟。调和瑟音须要移动弦柱,所以常常会出现不协调的情形;籥的管、孔有定,因而任意吹奏都可一致。曹植和潘岳的作品,就如吹籥的无处不谐;陆机和左思的作品,就像调瑟的常有不和。这只是略举大概,其他作家作品可由此类推。此外,《诗经》的作者运用音韵,大都清楚准确;《楚辞》用的是楚地的声音,所以错乱的声韵很多。到西晋张华论韵,曾说陆机作品中的楚音很多;他的楚音正如《文赋》中所说的“不能改变”。这就可说是屈原作品的余响,有失于雅正的声韵了。切合的声韵运用起来,势如圆形物体的转动:不协调的音韵运用起来,就比在圆孔中投方榫还困难。写作中能避免圆凿方榫,就不会出大的毛病了。音律精深的作者,要仔细剖析文字的声音;不很懂声律的作者,用到什么字就是什么音,这就好像远风通过物体的孔穴而发出的声响,或者是南郭先生的滥竽充数了。古人身上佩带玉器,发出的声音左边合于宫声,右边合于徵声,使步行有一定的度数,因而声音毫不混乱;何况用音韵使诗文合律,怎能轻易忽视呢?

〔注释〕

1 籥(yuè月):一种似笛的管乐器。《风俗通》:“籥,乐之器,竹管三孔,所以和众声也。”(卷六)

2 翻回:旋转。均:即韵。《文选·啸赋》:“音均不恒,曲无定制。”李善注:“均,古韵字也。《鹖冠子》曰:五声不同均,然其可喜一也。”(卷十八)这几句中的“和”、“均”是泛指,和上段所讲的“和”难“韵”易不同,所以下面又有“瑟柱之和”的说法。

3 瑟:(sè涩):似琴的弦乐器,一般是二十五弦,弦各一柱。

4 乖贰:不协调。

5 壹:一致,即协调。

6 陈思:曹植。潘岳:字安仁,西晋文学家。

7 吹籥之调:喻曹植、潘岳的作品属正声,能够无往不协。

8 陆机:字士衡,西晋文学家。左思:字太冲,西晋文学家。

9 瑟柱之和:喻陆机、左思的作品中杂有方言,音律有时乖违。陆机是吴人,左思是齐人。

10 《诗》人:指《诗经》的作者。综:织机上使经线上下分开以织纬线的装置,这里借指组织、运用。

11 率:都。清切:清楚准确。

12 辞楚:指《楚辞》用楚音写成。

13 讹(é俄):错误。

14 张华:字茂先,西晋文学家。

15 多楚:陆机的弟弟陆云在《与兄平原书》中曾讲到:“张公(即张华)语云云:兄文故自楚。”(见《全晋文》卷一百零二)

16 知楚:这两个字是衍文。不易:《文赋》论篇中警策曾说“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指警句在作品中的作用是功多累寡,不能改变,与声律无关。黄侃认为“彦和盖引其言以明士衡多楚,不以张公之言而变”(《文心雕龙札记》)。

17 灵均:屈原的字。声余:和下句“正响”二字相对应,当是“余声”,指《楚辞》的继续。

18 黄钟:十二律之一,这里泛指乐律。正响:指以《诗经》为代表的雅正之音。

19 切韵:切合的声韵。动:和下句“作”字意近,都有运用之意。

20 转圜(huán环):圆形物体的转动,喻声韵的圆转。

21 枘(ruì瑞)方:宋玉《九辩》:“圜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鉏鋙(jǔyǔ举语)而难入。”意为用方榫(sǔn损)插入圆孔是困难的。刘勰借用此意指讹音之难谐。

22 练:熟练。洞鉴:深明,彻底了解。这句指精通音律的作者。

23 识疏:一作“疏识”。疏:粗疏。阔略:疏略。这句指音律疏浅的作者。

24 籁(1ài赖):孔穴。

25 南郭吹竽(yú于):《韩非子·内储说上》:“齐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南郭处士请为王吹竽,宣王说(悦)之,廪食以数百人。宣王死,湣(mǐn敏)王立,好一一听之,处士逃。”

26 佩:带。

27 左宫右徵:指左右所佩带的玉器发出的声响合于宫、徵。《礼记·玉藻》:“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徵角,左宫羽。”

28 节:节制,指使步行有一定度数。

29 律文:使文合律。

30 忘:一作:“忽”,译文据“忽”字。

(四)

赞曰:标情务远1,比音则近2。吹律胸臆3,调钟唇吻4。声得盐梅5,响滑榆槿6。割弃支离7,宫商难隐8。

〔译文〕

总之,表明情志,应该高远;安排音韵,则须细密。声音发自心胸,协调在于口吻。声韵要如咸盐酸梅配合得当,把榆实、堇菜调和得味美可口;只要摈除那些不正之音,和谐的宫商就自然明显。

〔注释〕

1 标:表明,显示。

2 比:并列,这里指对音韵的安排。近:密切。

3 吹律:吐出音律。胸臆:指内心。《文赋》:“思风发于胸臆,意泉流于唇齿。”

4 调钟:协调声律。钟:古代乐器之一,这里指钟律。

5 盐梅:借味的调和指声的调和。《尚书·说命下》:“若作和羹,尔惟盐梅。”盐味咸,梅味酸,是调味的必需品。

6 滑:使菜肴润滑的调料,这里取调和的意思。《周礼·天官·食医》:“调以滑甘。”贾公彦疏:“滑者,通利往来,亦所以调和四味,故云调以滑甘。”榆:木名,实可食。槿(jǐn紧):借指堇,堇菜。

7 支离:不正,指前面说的方言。

8 难隐:不能隐蔽则易显。

三四、章句

《章句》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四篇,专论分章造句及其密切关系。刘勰所说的“章”,是沿用《诗经》乐章的“章”,用以指作品表达了某一内容的段落。本篇译注中用“章节”二字,亦即此意,和现在论著中常说的“章节”不同。刘勰的所谓“句”,也和后来“句子”的概念有别。如其中说“以二言为句”,只指语言的一个停顿。古有句、逗之分,本篇所说的“句”,都包括在内。

本篇分两大部分。首段为第一部分,论“章句”的意义和分章造句的基本原理;要求做到文采交织于外,脉络贯注于内,结构严密,首尾一体。后三段为第二部分:第二段论句子的字数,要求短句不促迫,长句不松散;第三段论用韵,既反对“两句辄易”,也不赞成“百句不迁”而主张“折之中和”;第四段论虚字,认为虚字虽无实际意义,但“在用切实”,为诗文创作所必需。

纪昀评本篇第二部分“但考字数,无所发明”;“论押韵特精,论语助亦无高论”,基本上是对的。这部分所论三个问题都一般化,论韵虽略有可取,亦非“特精”。但第一部分的一些意见,是有可取之处的。刘勰从任何作品都必须由字而句,由句而章,然后积章成篇的道理,提出要写好文章,就要一句不苟,一字不妄;从而深刻地说明了篇章字句的关系,也有力地说明了“振本而末从”在写作中的必要。对章句的处理,其总的要求是“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但又注意到问题的复杂性,所以,一方面主张根据具体内容而“随变适会”,一方面又强调章句的运用如舞蹈有定位、歌唱有定节,不能乖离其基本原理。只有这样,才能“原始要终,体必鳞次”,把文章写成一个有条不紊、结构严密的整体。

(一)

夫设情有宅1,置言有位;宅情曰章2,位言曰句3。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4。局言者,联字以分疆5;明情者,总义以包体6:区畛相异7,而衢路交通矣8。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9,章无疵也;章之明靡10,句无玷也11;句之清英12,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13,知一而万毕矣14。夫裁文匠笔15,篇有小大;离章合句,调有缓急:随变适会,莫见定准。句司数字16,待相接以为用;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17。其控引情理18,送迎际会19,譬舞容回环,而有缀兆之位20;歌声靡曼21,而有抗坠之节也22。寻《诗》人拟喻23,虽断章取义24,然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25,原始要终26,体必鳞次27。启行之辞28,逆萌中篇之意29,绝笔之言30,追媵前句之旨31;故能外文绮交32,内义脉注33,跗萼相衔34,首尾一体。若辞失其朋35,则羁旅而无友36;事乖其次37,则飘寓而不安38。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斯固情趣之指归39,文笔之同致也40。

〔译文〕

文章内容的安排要有适当的位置,言辞的处理要有一定的次第;组成位置有定的内容叫做“章”,组成次第有定的言辞叫做“句”。所谓“章”,就是显明;所谓“句”,就是局限。对言辞的局限,就是联结文字,分别组成句子;使内容显明,就是汇总各个句子,构成完整的意义。章和句的作用虽然各不相同,但二者的联系是很密切的。人们进行写作,是由个别的文字组成句子,再把句子组成章节,然后由章节组成一篇。所以,要全篇光彩,必须各个章节没有毛病;要各个章节都明丽,必须所有的句子没有缺点;要所有的句子都优美,必须一切文辞都不乱用。由此可见,抓好字句就能写好篇章,懂得章句的基本道理,就有可能写好一切文章了。韵文和散文的写作,篇幅有长有短;分章造句,音节有缓有急:这些要根据不同的情况而临机应变,是没有固定的准则的。一个句子统领若干文字,有待适当地联系,才能起到它的作用;一个章节汇总一定的意义,必须表达一个完整的内容才能成章。在内容的掌握上,要取舍得当,就如回旋的舞蹈,行列有一定的位置;柔丽的歌声,高低有一定的节奏。考查《诗经》的作者想要表达的内容,虽是分章说明意义,但章节和句子在全诗中,和在蚕茧上抽丝一样,从开始到结束,都是联系紧密而丝毫不乱的。开头说的话,就考虑中篇的内容;结束时的话,则是继承前面的旨意;因而能文采交织于外,脉络贯注于内,前后衔接,首尾一体。如果文辞和整体失去联系,就像孤独的旅客没有同伴;叙事违反了正常的次第,就像飘荡的游子无处安身。所以,组合句子要避免颠倒,分判章节要按照顺序:这的确是文章情趣的共同要求,散文与韵文都是如此。

〔注释〕

1 宅:住所,这里指一定的位置。

2 章:音乐的一段,这里指诗文的章节。

3 句:止,语言的一次停顿,和现在说完一个意思为一句的“句”不同。

4 局:限制。

5 分疆:划分疆界,指把文字分别组成句子。

6 包体:把各句的内容汇成一个整体。

7 区畛(zhěn枕):区域,这里指章、句。畛:田间小路。

8 衢:大路。交通:互相通达,指章与句在文章中的密切关系。

9 彪炳:光彩鲜明。

10 明靡:明丽。靡:轻丽。

11 玷(diàn店):白玉上的缺点,这里指句子中的小缺点。《诗经·大雅·抑》:“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

12 清英:和上句“明靡”二字意近。清:明洁。英:美。

13 振:举。本末:树根和树梢,喻字句和篇章的关系。刘勰认为字句是构成文章的基础,要写好文章,必须首先从一字一句打好基础。

14 一:指组成一篇文章的基本道理。万:指所有章句的道理。毕:全部。

15 裁,匠:都指写作。文:韵文,笔:散文。

16 司:主管,引申为包括的意思。

17 意穷:把意思说完。体,物体,这里指“章”。

18 控引:控制,掌握。

19 送迎:取舍。际会:遇合,指取舍得当。

20 缀兆:舞蹈的位置。《礼记·乐记》:“屈伸俯仰,缀兆舒疾,乐之文也。”孔颖达疏:“缀,谓舞者行列相连缀也;兆,谓位外之营兆也。”

21 靡曼:歌声的细长柔弱。《列子·周穆王》:“简郑卫之处子,娥媌靡曼者。”张湛注:“娥媌:妖好也。靡曼:柔弱也。”

22 抗:高昂。坠:低沉。《礼记·乐记》:“故歌者上如抗,下如坠,曲如折,止如槁木。”节:节奏。

23 《诗》人:《诗经》的作者。喻:晓喻,说明。

24 断章取义:这是对作诗而言,和说诗者割裂原意的“断章取义”不同,指《诗经》分章,各写一相对独立的内容。

25 绪:丝端,这里泛指丝。

26 原始要(yāo腰)终:《周易·系辞下》:“《易》之为书也,原始要终,以为质也。”原意是探讨事物的始末,这里指写作的从头到尾。

27 鳞次:如鱼鳞的排列整齐和紧密。

28 启行:起程。《诗经·小雅·六月》:“元戎十乘,以先启行。”

29 逆萌:预度,事先考虑。

30 绝笔:范宁《春秋穀梁传序》:“因事备而终篇,故绝笔于斯年。”这是说孔子作《春秋》,止于鲁哀公十四年。刘勰取“终篇”之意以指篇末。

31 追媵(yìng映):承接的意思。媵:《释名·释亲属》:“侄娣曰媵。媵,承也,承事嫡也。”

32 绮(qǐ起):有花纹的丝织品。

33 脉注:脉络贯注,指文章有条理而联系紧密。

34 附(fū夫):《管子·地员》:“朱跗黄实。”尹知章注:“跗,花足也。”萼(è遏):托在花下的绿片。

35 朋:同类,指文辞和作品的整体关系而言。

36 羁旅而无友:宋玉《九辩》:“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羁旅:滞留外乡。

37 乖:违背。次:次序。

38 寓:寄居。

39 指归:意旨所归向。郭璞《尔雅序》:“夫《尔雅》者,所以通训诂之指归。”

40 同致:趋向相同。和上句“指归”二字义近。

(二)

若夫笔句无常,而字有条数1: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2;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3。至于诗、颂大体4,以四言为正;唯“祈父”、“肇禋”5,以二言为句。寻二言肇于黄世6,《竹弹》之谣是也7;三言兴于虞时8,《元首》之诗是也9;四言广于夏年10,《洛汭》之歌是也11;五言见于周代,《行露》之章是也12。六言、七言,杂出《诗》、《骚》13,而体之篇14,成于两汉15。情数运周16,随时代用矣17。

〔译文〕

至于散文,虽没有固定的句式,但用字有一定的技巧:四字句比较紧凑但不促迫,六字句虽然较长,但不松散;有时变化为三字句、五字句,是一种随机应变的方法。至于诗体、颂体的一般格式,则以四言句为正格。但《诗经·小雅·祈父》中以“祈父”二字成句,《诗经·周颂·维清》中以“肇禋”二字成句。查二字句的作品开始于黄帝时期,如《弹歌》这个歌谣就是;三字句的作品产生于虞舜时期,传为帝舜所作《元首》歌便是;四字句的作品发展于夏代,传为太康之弟在洛水边所作《五子之歌》就是;五字句的作品出现在周代,《诗经·召南》中《行露》篇就有部分五言句。六字、七字的句子,在《诗经》、《楚辞》中已搀杂出现;整篇文字或七字的作品,到两汉时期才完成。随着发展中内容不断复杂,各种句式就根据不同的情况而更换使用了。

〔注释〕

1 条数:一作“常数”,指用字有一定的技巧。数:术。译文据“常数”。

2 格:《说文》:“长木也。”这里指长句。

3 权节:变通的法度。

4 诗:这里指以《诗经》为标准格式的诗体。刘勰认为诗体“以四言为正”,《明诗》篇也说“四言正体”。颂:指颂体,也包括“赞”一类的四言韵文。《颂赞》篇说,赞“必结言于四字之句”。大体:大致,大概。《史记·货殖列传》:“山东食海盐,山西食盐卤,……大体如此矣。”

5 祈(qí其)父:官名,管理王畿千里之内的兵马。《诗经·小雅》有《祈父》篇,以“祈父”二字为句:“祈父,予王之爪牙。”肇(zhào赵)禋(yīn因):开始祭祀。《诗经·周颂·维清》:“维清缉熙,文王之典,肇禋,迄用有成,维周之祯。”

6 黄世:传说中的黄帝时期。

7 《竹弹(tán谈)》:指传为黄帝时的《弹歌》,全诗以二字句组成:“断竹,续竹;飞土,逐肉。”(见《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

8 虞:传说中的虞舜时期。

9 《元首》之诗:即《原道》篇说的“元首载歌”。元首:指舜。歌辞见《尚书·益稷》:“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除语气词“哉”字,都是三字句。

10 夏年:指夏帝太康时期。

11 《洛汭(ruì锐)》之歌:《尚书·夏书》有《五子之歌》,其序说:“太康失邦,昆弟五人,须于洛汭,作五子之歌。”洛:洛水。汭:河水弯曲处。今存《五子之歌》是后人伪造的,歌辞以四字句为主。第一首的开头几句是:“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12 《行露》:《诗经·召南》中的一篇,全诗三章,共十五句,其中八句是五言。如:“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

13 《诗》、《骚》:《诗经》、《离骚》。如《豳(bīn宾)风·七月》中的“五月斯螽(zhōng钟)动股,六月莎鸡振羽”等为六字句;“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等为七字句。《离骚》中的六、七字句更多,如“帝高阳之苗裔(yì异)兮,朕皇考曰伯庸”等为六字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等为七字句。

14 而体:据王利器《文心雕龙校证》,当作“两体”。译文据“两体”,指通篇六言和七言的作品。

15 成于两汉:汉代六、七言的作品,现存不多。但当时不仅作者不少,并已出现了“六言”,“七言”的文体名称。如《后汉书·文苑传上》说杜笃著有“赋、诔、弔、书、赞、七言、女诫及杂文凡十八篇”,崔琦著有“赋、颂、铭、诔、箴、弔、论、九咨、七言凡十五篇”,《班固传》说班固著有“典引、宾戏、……论、议、六言,在者凡四十一篇”等。又《吴越春秋·阖闾内传》载《穷劫》曲十八句,全是七言。其前四句是:“王耶王耶何乖烈(疑当作“劣”),不顾宗庙听谗孽。任用无忌多所杀,诛夷白氏族几灭。”

16 情数:指作品内容的多种多样,和《神思》篇中“情数诡杂”的“情数”二字意同。运周:运转不停,和《通变》篇中“文律运周”的“运周”二字意同。

17 代:更易。

(三)

若乃改韵从调1,所以节文辞气2。贾谊、枚乘3,两韵辄易4;刘歆、桓谭5,百句不迁:亦各有其志也。昔魏武论赋6,嫌于积韵7,而善于资代8。陆云亦称9:“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10观彼制韵,志同枚、贾。然两韵辄易,则声韵微躁11;百句不迁12,则唇吻告劳。妙才激扬13,虽触思利贞14,曷若折之中和15,庶保无咎16。

〔译文〕

至于改换韵脚,变动音调,是为了调节文章的语气。贾谊和枚乘的辞赋,是两韵一换;刘歆和桓谭的作品,则是一韵到底:这就是各人的爱好不同了。从前曹操论赋,不满于同韵的重复,而主张善于变换。陆云也说:“四言句的转变,以四句一换为好。”他对用韵的意见,和枚乘、贾谊相同。但两韵一换,声调音韵略嫌急促;如较长的辞赋一韵到底,读起来又会使人感到疲劳。才情昂扬的作者,虽然运思顺畅,怎如折中用韵,不疏不密,可保不出大的毛病。

〔注释〕

1 从调:铃木虎雄《校勘记》疑作“徙调”。译文据“徒调”。

2 节:调节。辞气:语气。《论语·泰伯》:“出辞气,斯远鄙倍矣。”刘宝楠正义:“辞气者,辞谓言语,气谓鼻息出入,若声容静,气容肃是也。”

3 贾谊:西汉初年文学家。枚乘:字叔,西汉初年辞赋家。

4 辄:即,就。

5 刘歆(xīn欣):字子骏,西汉学者,刘向之子。桓谭:字君山,东汉学者。

6 魏武:魏武帝曹操。他论赋的原文今不存。

7 积韵:重复同韵。

8 资代:一作“贸代”,译文据“贸代”。贸:迁,变化。

9 陆云:字士龙,西晋文学家,陆机之弟。

10 “四言转句”二句:这是陆云《与兄平原书》中的话。原文是:“文中有于是、尔乃,于转句诚佳,然得不用之益快,有故不如无。又于文句中,自可不用之,便少亦常。云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全晋文》卷一百零二)四言:四字句。意为四字句的诗赋以四句一换韵为好。

11 躁:急迫。

12 不迁:指不换韵。

13 激扬:指作者的才情高昂。

14 触思利贞:构思顺利。贞:正。

15 曷(hé河):何。中和:中正平和,指用韵适中,不松不紧。

16 庶:将近。咎(jiù旧):过失。

(四)

又《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1,《楚辞》用之,字出句外2。寻“兮”字成句,乃语助余声。舜咏《南风》3,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岂不以无益文义耶!至于“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劄句之旧体4;“乎”、“哉”、“矣”、“也”者5,亦送末之常科6。据事似闲7,在用实切。巧者回运8,弥缝文体9,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外字难谬10,况章句欤!

〔译文〕

《诗经》的作者把“兮”字写入句内,《楚辞》中用“兮”字,常常在句子之外。查究用“兮”字组成句子,只是为了辅助语气的声音。从舜帝的《南风歌》以来,“兮”字的运用已很长久了。曹操讨厌用“兮”字,大概是他认为对作品的内容没有什么益处吧。至于“夫”、“惟”、“盖”、“故”等,是句子开头的发语词;“之”、“而”、“于”、“以”等,是插入句中的常用语;“乎”、“哉”、“矣”、“也”等,则是用于句末的老话头。对于说明事理,这些虚词本身似乎没有具体意义,但在句子中的作用却是很必要的。高明的作者加以灵活运用,组合成完整的作品,将使若干个句子,靠一虚词的帮助而很好地联系起来。既然虚字还惟恐其不妥,何况所有的章句呢?

〔注释〕

1 入于句限:指“兮”字用在句子之内。如《诗经》以四言为主,“兮”字常常是构成四言句子的组成部分。《曹风·鸤鸠》四章二十四句,全是四言。第一章“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

2 字出句外:和《诗经》的一般用法相反,《楚辞》中的“兮”字常用在句外。如《离骚》的首四句:“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这是六字句外加上“兮”字。但这是就一般情形而言,并非全部如此。

3 《南风》:《南风歌》载《孔子家语·辩乐解》,共四句:“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4 劄(zhā扎):同“扎”,刺入。

5 者:此字据《文心雕龙校证》补。按以上几句结构,这里应有“者”字。

6 常科:普通项目。

7 据事:称引事理。闲:空,指没有实际意义。

8 回运:灵活运用。

9 弥缝:弥补缝合,指利用各种虚字来组合文章。

10 外字:外加的字,即虚字。难谬:患其谬误。难:《释名·释语言》:“惮也,人所忌惮也。”

(五)

赞曰:断章有检1,积句不恒2。理资配主,辞忌失朋。环情草调3,宛转相腾4。离合同异5,以尽厥能6。

〔译文〕

总之,处理章节有一定的法度,积字成句却没有常规。每个章节的内容要配合主旨,每个句子的文辞应避免孤立。围绕内容来安排音韵,就能紧密结合而相互发扬。在千变万化中离章合句,以尽章句之能事。

〔注释〕

1 断章:分章,指对章节的处理。检:法式,即前面所说“缀兆之位”、“抗坠之节”等。

2 积句不恒:即前面所说的“笔句无常”。恒:常,有定。

3 环:围绕。草:草拟。调:音节。

4 宛转:委婉曲折。《明诗》篇所说“婉转附物”,《物色》篇所说“随物以宛转”,都指情与物象的密切结合。这里承上句之意,指情与音韵的密切结合。腾:奔驰,飞腾,比喻得到很好地表达。

5 离合:即前面说的“离章合句”。同异:有同有异,指章句的千变万化。

6 厥(jué决):其,指章句。

三五、丽辞

《丽辞》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五篇,论述文辞的对偶问题。“丽”,即耦,也作偶,就是双、对。讲究对偶,是我国文学艺术独有的特色之一;对偶的构成,和汉字的特点有重要关系。所以,从我国最早的文献《易经》、《尚书》等,直到现在的文学作品以至一般著作,也常用对偶。本篇就是对这一重要问题所做初步总结。

全篇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论对偶的形成原因及其源流梗概。刘勰认为,大自然赋予万物的形体是成双的,因此,反映万物的文学创作,只要对事物作全面考虑,就可“自然成对”。这个道理虽然很不全面,但它不是从追求华丽出发,而是从客观事物的自然之美出发。联系下面所讲“奇偶适变,不劳经营”等观点来看,用不用对偶,取决于内容,则对偶的运用,也是为了更好地反映客观事物。因此,刘勰认为古书上的对偶,如“满招损,谦受益”之类,并不是有意为对,而是事实如此,“率然对尔”。到汉代以后(主要是东汉以后),逐渐“崇盛丽辞”,才愈来愈讲求精细,并发展而为繁滥。

第二部分讲对偶的种类。刘勰将古来对偶归纳为四种类型:言对、事对、反对、正对。言对、事对“各有反正”,也包括在四种基本类型之中了。刘勰认为这四种对,言对易,事对难,反对优,正对劣。他的分析基本上是对的。

第三部分首先列举几种应该避免的弊病,如相对两方的内容重复、优劣不均、孤立无偶和对偶平庸等,然后提出总的要求:要对得合理恰当,并美如联璧;对句和散句应交错运用,像用种种不同的玉器加以调节。

刘勰生当六朝骈文盛行之际,《文心雕龙》也用骈文写成;本篇所论,褒多于贬,说是他对骈文是有所偏爱的。在文学创作中,若发挥汉语的有利因素,“奇偶适变”,对加强作品的艺术性,以及更好地表达某些内容,都是有益的。刘勰对此做了初步总结,也是可取的。问题在于,本篇并非专论对偶;所谓“迭用奇偶”,显然指骈文而言。一般散文只是偶用对句,就不存在“迭用奇偶,节以杂佩”的问题。骈文以对句为主,可说是雕章琢句的典型文体,总结这方面的经验,是意义不大的。

(一)

造化赋形1,支体必双2;神理为用3,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4,自然成对。唐虞之世,辞未极文,而皋陶赞云5:“罪疑惟轻,功疑惟重。”6益陈谟云7:“满招损,谦受益。”8岂营丽辞?率然对尔9。《易》之《文》、《系》10,圣人之妙思也。序《乾》四德11,则句句相衔12;龙虎类感13,则字字相俪14;乾坤易简15,则宛转相承16;日月往来17,则隔行悬合18:虽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至于《诗》人偶章19,大夫联辞20,奇偶适变21,不劳经营。自扬、马、张、蔡22,崇盛丽辞,如宋画吴冶23,刻形镂法24,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25。至魏晋群才,析句弥密26,联字合趣,剖毫析厘。然契机者入巧27,浮假者无功28。

〔译文〕

大自然赋予万物的形体,必然成双成对;这种自然规律所起的作用,使事物不可能孤独形成。经由人心产生的作品,作者对各种思虑的安排处理,要使得前后上下配置适当,自然就形成了对句。唐尧虞舜时期的作品,虽然还未充分讲究文采,可是皋陶在赞助舜帝的话中就讲到:“罪过有疑问要从轻处理,功劳有疑问应从重奖励。”益向舜陈说谋议中也讲到:“自满必带来损害,谦虚必受到益处。”这岂是有意制造对偶?随意讲出就自然成对了。《周易》中的《文言》、《系辞》,是经圣人精思写成的。《乾卦》中讲“元、亨、利、贞”的一段,是句句排偶;讲“云从龙、风从虎”等同类相感的话,则字字相对;讲乾易坤简的道理,就婉转曲折相对;讲“日往则月来”等,便和“寒往则暑来”等遥相对应:这些论述的字句变化虽然有所不同,但其意思相对则是一致的。至于《诗经》中的诗篇,春秋时期各国大夫的应对辞令,其对句和散句都是随不同的内容而变化,并非着意安排。到汉代扬雄、司马相如、张衡、蔡邕等杰出的作者,特别爱好骈俪;他们的作品,有如古代宋国的绘画,吴国的冶铸,在作品上精雕细刻,使骈偶句子和丰富的文采交相辉映,相对的意义和高雅的韵味并驾齐驱。到魏晋时期的作者们,造句更为精密,对字偶意,推敲得细致入微。但对偶得当者达于精巧,滥凑浮华者便无成效。

〔注释〕

1 造化:指天地自然。

2 支体:即肢体。《吕氏春秋·孝行》:“能全支体以守宗庙,可谓孝矣。”这里泛指一般物体。

3 神理:自然之理。参看《原道》篇注(99页注15)。

4 须:待,宜。

5 皋陶(gāoyáo高摇):舜帝时掌刑法的大臣。

6 “罪疑惟轻”二句:见《尚书·大禹谟(伪)》。

7 益:舜臣。谟:策划,议谋。

8 “满招损”二句:见《尚书·大禹谟(伪)》。

9 率然:未经有意思考。

10 《易》:《易经》。《文》、《系》,指解说《易经》的《文言》、《系辞》,传为孔子所作。

11 序:同“叙”。《乾》:《易经》中的《乾卦》。四德:指元、亨、利、贞。《周易·乾卦·文言》中说:“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

12 衔:衔接,指上引讲“四德”的话全是排偶句。

13 龙虎类感:取《周易·乾卦·文言》中的以下意义:“子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

14 俪(lì利):骈俪,对偶。

15 乾坤易简:指《周易·系辞上》所论:“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韩康伯注:“天地之道,不为而善始,不劳而善成,故曰易简。”

16 宛转:指上引《系辞》之文,是婉转曲折地推绎“易简”之理。

17 日月往来:指《周易·系辞下》所论:“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生,而岁成焉。”

18 隔行悬合:指不相联两句的对偶,与后来的“隔句对”(又称“扇面对”)相近似。如上注所引“日往则月来”和“寒往则暑来”相对。悬:远。

19 《诗》人:《诗经》的作者。章:诗章。《诗经》中的排偶句甚多,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小雅·采薇》)“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卫风·硕人》)

20 大夫联辞:指春秋时期各国大夫聘对之辞。这些辞令中排偶句也不少,如“不有外患,必有内忧”(《国语·晋语六》,“臣闻国君服宠以为美,安民以为乐,听德以为聪,致远以为用”(《国语·楚语上》)等。

21 奇(jì基)偶:单数为奇,双数为偶。这里指散句和对句。

22 扬:扬雄;马:司马相如。均西汉文学家。张:张衡;蔡:蔡邕。均东汉文学家。

23 宋画:《庄子·田方子》:“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赢。君曰:可矣,是真画者矣。”儃儃(shàn扇):舒闲貌。般礴:箕坐。吴冶:《吴越春秋·阖闾内传》:“干将者,吴人也……干将作剑,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候天伺地,阴阳同光,百神临观,天气下降,而金铁之精不销……干将妻乃断发剪爪,投于炉中,使童女童男三百人鼓橐装炭,金铁乃濡,遂以成剑。”刘勰用这两个故事,只借以说如宋人之善画,吴人之善冶。

24 刻形镂法:借用《淮南子·修务训》中的意思:“夫宋画吴冶,刻刑镂法,乱修曲出,其为微妙,尧舜之圣不能及。”

25 逸韵:高雅的音韵。

26 弥(mí迷):更加。密:精细。

27 契机:合时,指对偶得当。

28 浮假:浮滥。《后汉书·窦融传》:“假为将帅。”李贤注:“假,犹滥也。”

(二)

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1,事对为难2,反对为优3,正对为劣4。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5;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6;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长卿《上林赋》云7:“修容乎《礼》园8,翱翔乎《书》圃9。”此言对之类也。宋玉《神女赋》云10:“毛嫱鄣袂11,不足程式12;西施掩面13,比之无色14。”此事对之类也。仲宣《登楼》云15:“钟仪幽而楚奏16,庄舄显而越吟17。”此反对之类也。孟阳《七哀》云18:“汉祖想枌榆19,光武思白水20。”此正对之类也。凡偶辞胸臆21,言对所以为易也;征人之学22,事对所以为难也;幽显同志,反对所以为优也;并贵共心23,正对所以为劣也。又以事对24,各有反正,指类而求,万条自昭然矣。

〔译文〕

对偶的格式,约有四种:言对是易对的,事对是难对的,反对是好对,正对是劣对。所谓“言对”,只是文辞上的对偶;所谓“事对”,是用两种前人故实组成的对偶;所谓“反对”,是事理相反而旨趣相合的对偶;所谓“正对”,是事虽有异而意义相同的对偶。如司马相如《上林赋》中所说:“(帝王)应用《礼》来修饰容仪,在《书》中遨游学习。”这就属于言对一类。宋玉《神女赋》中所说:“毛嫱遮上衣袖,不足法式;西施掩住面容,比之逊色。”这就属于事对一类。王粲《登楼赋》中所说:“钟仪被囚禁在晋国,仍然弹奏楚声;庄易做高官于楚国,病中仍发出越吟。”这就属于反对一类。张载在《七哀》诗中所说:“汉高祖怀念家乡枌榆,光武帝思念家乡白水。”这就属于正对一类。这几种对偶中,司马相如的对句只由内心组辞而成,所以言对比较易作;宋玉是征引前人故实成对,所以事对比较难作;王粲是用被囚和官显两种相反的人来说明“人情同于怀土”,所以反对是较好的;张载的出句和对句都是说帝王怀乡,所以正对是较差的。无论言对事对,都各有反正两种,照此推究,各种对偶的类型就很清楚了。

〔注释〕

1 言对:文字的对偶。

2 事对:用典的对偶。

3 反对:意义相反的对偶。

4 正对:意义相同、性质相似的对偶。

5 空辞:指不用典的文辞。

6 人验:前人已然的事,犹典故。

7 长卿:司马相如,字长卿。《上林赋》:司马相如的代表作之一,载《文选》卷八。

8 修容乎《礼》园:李善《文选》注引郭璞曰:“《礼》所以整威仪,自修饰也。”修容:修饰容仪。

9 翱翔乎《书》圃:李善注引郭璞曰:“《尚书》所以疏通知远者,故游涉之。”翱翔:浮游,徘徊,指学习《尚书》。圃:园圃,园地。

10 宋玉:战国时楚国作家。《神女赋》:见《文选》卷十九。

11 毛嫱(qiáng强):古代美女,传为越王的美姬。鄣(zháng障):同障。袂(mèi妹):袖子。

12 程式:法式。

13 西施:古代美女,传为吴王夫差的妃子。

14 无色:无颜色,不美。《神女赋》为了形容神女之美,是“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故用毛嫱、西施与之对比。

15 仲宣:王粲的字。《登楼》:《登楼赋》,载《文选》卷十一。

16 钟仪:春秋时楚国人。幽:囚禁。楚奏:奏楚国的音乐。《左传·成公九年》:“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使与之琴,操南音。”南音即楚声。

17 庄舄(xì戏):战国时越人,仕于楚。显:指庄舄官位显要。越吟:庄舄病中呻吟发越声。《史记·张仪列传》:“楚王曰:'舄,故越之鄙细人也。今仕楚执珪,富贵矣,亦思越不?’中谢对曰:'凡人之思故,在其病也,彼思越则越声,不思越则楚声。’使人往听之,犹尚越声也。”

18 孟阳:张载的字。他是西晋文学家。《七哀》:《文选》卷二十三有张载《七哀诗》二首,但无下面所举二句。可能他还有一首《七哀诗》,今不存。

19 汉祖:汉高祖刘邦。枌榆:地名,在今江苏省丰县东北,是汉高祖的家乡。刘邦初起兵时,曾祷于枌榆社。

20 光武:东汉光武帝刘秀。白水:源出今湖北省枣阳县东。这里指刘秀的家乡。刘秀是南阳蔡阳人,蔡阳县治在今枣阳西南。

21 胸臆:内心,指偶辞由内心思考而成。

22 征:征引。学:前人的学识,这里指故实。许文雨《文论讲疏·丽辞》注引马叙伦《修辞九论》:“事对之义,藉昔事以彰今情,始作者不期而遇,继体者征人之学,腹之俭富,无与辞原。惟用之宜,诚助情采。若陈之茂《宁德皇后哀疏》曰:'十年罹难,终弗返于苍梧;万国衔冤,徙尽簪于白柰。……斯虽援征故实,不异吐露胸怀。”

23 并贯共心: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意即高祖、光武俱为帝王,故云并贵;想枌榆、思白水,同是念乡,故云共心。”

24 又以事对:纪昀评,当作“又言对事对”。译文据此。

(三)

张华诗称1:“游雁比翼翔,归鸿知接翮2。”刘琨诗言3:“宣尼悲获麟4,西狩泣孔邱5。”若斯重出,即对句之骈枝也6。是以言对为美,贵在精巧;事对所先,务在允当。若两事相配,而优劣不均,是骥在左骖7,驽为右服也8。若夫事或孤立,莫与相偶,是夔之一足9,趻踔而行也10。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11,碌碌丽辞12,则昏睡耳目。必使理圆事密,联璧其章;迭用奇偶13,节以杂佩14,乃其贵耳。类此而思,理自见也。

〔译文〕

张华的《杂诗》中说:“远游的雁并翅飞翔,归来的鸿连翼而飞。”刘琨的《重赠卢谌》诗中说:“孔子听说获麟而悲伤,孔丘因鲁国打猎获麟而哭泣。”这种重复,就是对偶中多余的枝指了。因此,美好的言对,以精巧为贵;高明的事对,必求其恰当。如以两事相对,而优劣不相称,就如驾车,左边是良马而右边是劣马。若所写事物是孤立的,没有什么和它相对,就像只有一足的夔跳着走路了。即使有了对偶,但没有奇异的同类,缺乏特殊的文采,写得平平常常,就必将使人读之昏昏欲睡。所以,必须做到事理圆合,对偶精密,有如双双璧玉的章采;并交错运用偶句和散句,就像用各种不同的佩玉加以调节,这就是完美的俪辞了。按照这种要求来思考,运用对偶的道理自然就清楚了。

〔注释〕

1 张华:字茂先,西晋文学家。

2 接翮(hé和):和上句“比翼”意同。翮:鸟翅。以上两句见《玉台新咏》卷二《杂诗》。

3 刘琨:字越石,西晋诗人。

4 宣尼:指孔子。汉平帝时追尊孔子为褒成宣尼公。悲获麟:《公羊传·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孔子曰:'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反袂拭面,涕沾袍。”

5 西狩:鲁国西边打猎。孔邱:即孔丘。以上两句见《文选》卷二十五《重赠卢谌》诗。

6 骈枝(piánqí片阳岐):多余的,不必要的。骈:脚拇指与第二指相连。枝:手指的六指。

7 骥(jì记):良马。骖(cān餐):驾车在两侧的马。

8 驽(nú奴):劣马。服:驾车居中夹辕的马。

9 夔(kuí葵):传为一种独脚兽。《山海经·大荒东经》:“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

10 趻踔(chěnchuō陈上戳):跳着走。《庄子·秋水》:“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成玄英疏:“我以一足,跳踯快乐而行天下,简易无如我者。”

11 气无奇类,文乏异采:此二句意为无奇异的气类,少奇特的文采。气类:同类,借指对偶。《周易·乾卦·文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则各从其类也。”孔颖达疏:“各从其类者,言天地之间,共相感应,各从其气类。”

12 碌碌(lù录):平庸。

13 迭:交替。

14 节:调节。杂佩:各种不同的玉佩(古人身上佩带的玉器)。《诗经·郑风·女曰鸡鸣》:“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毛传:“杂佩者,珩、璜、琚、瑀、冲牙之类。”

(四)

赞曰:体植必两1,辞动有配2。左提右挚3,精味兼载4。炳烁联华5,镜静含态6。玉润双流7,如彼珩珮8。

〔译文〕

总之,事物本身自然成双,文辞也往往俱有对偶。创作中能上下左右兼顾,偶辞的精巧及其所含意味就能同时得到表现。这种对偶像光彩的并蒂鲜花,具有明净的千姿百态。对偶句和单句都加润饰,就如那兼有各色玉器的杂佩。

〔注释〕

1 体植必两:此句即篇首所说“造化赋形,支体必双”之意。植:生长。

2 动:辄,每。配:匹配,即对偶。

3 挈(qiè妾):提,举。此句指兼顾相对的两句,以避免“优劣不均”。

4 精:指对偶的精巧。味:指表达的意味。

5 炳烁(shuò朔):光彩貌。

6 镜静:明净。静:通净。《诗经·大雅·既醉》:“笾豆静嘉。”

7 玉润:犹美饰。双流:指奇偶两种写法。

8 珩(héng衡),佩玉的一种(参本篇第三段注14)。珮:即佩。“珩佩”连用,指“杂佩”。“玉润双流,如彼珩佩”,就是上述“迭用奇偶,节以杂佩”之意的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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