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又是落雨断魂时节!整理了初作于2017年的诗稿,祭奠天国里我慈悲的父亲。
2007年2月,双溪老家,我的父亲
(一)
听大人说,我的祖父和外祖母,都是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分别饿死于田间地头的。还听说,后来外祖父因为再娶了祖母,才顺便让父亲上门与母亲结了婚的。可是没人告诉我,再后来外祖父怎么会如此嫌弃父亲?我不记得哪一天没有战战兢兢听着外祖父骂父亲是狗、说父亲是猪。我更不明白,母亲生下了我们兄妹四人之后,为什么突然对父亲冷酷下来绝情起来?记得有一天,在西屋楼下的走廊,我们兄妹正玩着,突然一声尖叫,我们都惊悚回头,看见了母亲居高站上门栏、扯住父亲围巾、齿切声厉,看到了父亲避着母亲、护着脖子、满脸惊恐。于是,我们兄妹遭剑刺般地蜷成一团,齐声使劲哭喊,喊声招来外祖父煽风点火地帮助母亲,哭声招来祖母哭闹诅咒以保护父亲。我们就这样齐心协力,将一曲以父母打斗为主旋律的祖孙三重奏,一步一步地推向高潮。如此这般的家庭大战一再上演,我不记得每次大战是如何结束的,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大家都精疲力尽了,才暂时歇歇,以备来日再战吧!最终在一个霜冷的清晨,在母亲怒斥扭打之后,在母亲拆床威胁之后,父亲穿着被母亲撕裂的衣裤,凄惨地走出了家门,离开了盖洋,回到了伏口。(当时行政乡称公社,村称大队,下设若干生产队。盖洋、伏口均为公社,后者为父亲老家所在地。)
那年,我7岁,父亲38岁!大概是担心父亲孤身无后吧,祖母在父亲离家后不久,先下手为强,裹了两件我的衣裤,就带我追随父亲去了。路遥体弱,又冷又饥,我一路泪眼汪汪,随祖母赶到了伏口后亭大队的姑母家,见到了悲凄未了的父亲。几天后,父亲带我回到邻近的双溪大队竹筒里老家安顿下来,开始了儿父相依为命、没有大人打斗、不再胆颤心惊的生活。过了四年,有一天父亲说:“我去带个哥哥回来,给你作伴!”后来才知道,那年那个时候父母正式离婚了,父亲依法院宣判再将二哥带回双溪。从此,我们原来的六口之家,依法正式分解成两个三口之家。
冷月照西楼,寒风吹户牖。
阿娘声声斥,阿爹瑟瑟躲。
捋袖拆爹床,决绝赶爹走。
床拆我迭落,痛哭盼娘瞅。
阿奶闻声来,匆匆找衣裹。
携我追爹去,儿去娘忧否?
去时虚岁七,长涉腿发抖。
午后姑母厝,阿爹含泪搂。
众人皆唏嘘,阿姑安抚我。
表姐才相认,阿弟已牵手。
引我上厅堂,哈哈看木偶。
喜乐形于色,忧愁一瞬抹。
不日别表亲,阿姑备瓜果。
彳亍央爹驮,迷茫问归所。
相去四五里,行至邻村口。
此村乃双溪,从此把家守。
回到双溪后,父亲被编入第四生产队,随即投入农业生产。父亲每天总是按照生产队规定和大家一起一大早出工,可是下午收工的时候,父亲通常要比别的队员晚了许多才回到家,我知道这是父亲还得顺便带些柴火回来的缘故。没办法,别人家有可以帮忙砍柴的孩子,而我不行,年幼,帮不上父亲。但父亲的晚归确实给我带来了大麻烦,让我的每个傍晚都成了最难熬的黄昏:我只能呆呆地看着小伙伴在母亲温情绵长的召唤下相继回家,总是爬到晒谷架上凄凄地眺望父亲的归路,总是在一次又一次失望之后背对星星趴在谷架睡着了,最后被父亲抱回厨房后饥肠辘辘地看着父亲做饭。
哭也没用,怨也无补,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或者受了什么刺激,刚刚高过灶台的我突然下定决心自己做饭。我用重重的木桶一颠一簸地挑水,在烟熏泪流中燃起了灶火,我站在吱呀叫唤的竹椅上终于看全了锅底,用木棍撬起后胜利地推移了沉沉的木制锅盖……那一天,我终于不用饿着等父亲回来!那一天,父亲终于一回来就有饭吃了!
到了农闲之季,父亲要随生产队到很远的地方搞副业(砍伐木头),一去都得个把两个月地吃住在山里。于是我的生活又改成另外的模样:这一次父亲把我寄养阿姑家,下一次寄养在阿婆家,再下一次寄养在叔叔家,我想再再下次我该寄养到伯伯家了。我不记得,哪一家亲戚我没有呆过?大宅里哪一家的饭我没有吃过?要不是他们,我不是饿死,就是冻死,或者吓死,也可能摔死!我很命苦,但也幸运!
【诗曰】
古屋丁字开,近山春草碧。
儿童见我来,指手低声议。
初见相恨晚,常邀共嬉戏。
临水钓鱼虾,爬山学种地。
白日玩而乐,暮临有饥寂。
送童应娘归,顾影悲离弃。
阿爹忙队里,一早去无迹。
跂而望爹回,爹回落霞蔽。
卸锄灶前疲,四邻皆饭毕。
爷娘一身兼,念念爹不易。
弹指将九龄,奈何不自力?
入厨先挑水,淘米应仔细。
灶台够不着,竹椅垫脚立。
鼎盖掀不开,木棍助一臂。
心忧饭不熟,几度揉米粒。
饭好待爹回,拊手自得意。
父亲生性愚弱,总是遭人欺辱。我打小觉得父亲喝酒喝不过别人,打牌赢不了别人,吵架声音也高不过别人,重活累活却免不了自己,以至于我觉得父亲太需要我的保护了。有一次小伙伴告诉我父亲被关进了牛棚,我连忙烧红铁条,冲去解救父亲,打算狠狠刺杀侮人者。只可惜晚了一步,赶到时父亲已被放出来,我没弄清楚是谁关的父亲,就被父亲带回家了。
但是还有一回,让我觉得父亲毕竟是父亲。我和邻居的弟弟吵打起来,正为自己略占上风而得意的时候,他的哥哥找来了,对我又骂又打又踢,拧得我满脸火辣,踢得我四处逃窜。还好阿婆闻声赶来制止,又碰巧父亲收工回家。我到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当时那一幕:父亲大吼一声,撂下担子,抡起扁担,杀将过去,吓得那人语无伦次,仓皇退去。那是我记事以来唯一见到的父亲的威武雄姿了!
【诗曰】
马善被人骑,爹愚遭戏侮。
衣裤被扒除,奔走当空舞。
强推入牛棚,嘻笑无人阻。
出队揽重活,队员视无睹。
队长派活来,喷药迎酷暑。
不料身中毒,手脚不自主。
卧床把药服,一月不沾土。
凡此爹不怨,独恨儿受辱。
邻家俩兄弟,管教无父母。
我与弟相殴,兄凶来动武。
踢打连接至,求饶上下捂。
忍痛夺路逃,恶人紧追捕。
阿爹收队回,怒喝挺身堵。
扁担手中握,挥斥如饿虎。
令其惊失色,直拽弟回府。
安言有爹在,谁敢再欺汝?
算是老天有眼吧!我打小学业表现不俗,一路顺风顺水地考上了大学。二哥高中毕业后,先去当了代课老师,以后又考上教育学院。兄俩双双成为“公家人”,这在当时大学生极为稀缺的农村被传为美谈。我记得当年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族人纷纷捐资,捐了400余元,足够我大学第一年的学习和生活费用。
结局算是完美吧,然而当初我们兄弟俩读中小学的学杂费和寄宿生活费,却成为父亲沉重的负担。父亲没有再娶,孤身支撑一家。为了供养我们读书,父亲总是省吃简用,想方设法赚钱,比如剥下棕绒拿到集市卖点钱,或者帮人家远程挑送竹针、深山采摘李果什么的挣点工钱。其中,收入最多也最为稳定的活计,是父亲跟随永春师傅帮人家筑土墙、造新屋。有一次周末回家拿米拿菜,父亲比平时多塞给我五块钱,怕被别人听到似的压低了声音,又难掩自豪地说:“跟你哥到学校食堂买点肉吃,多买点菜吃!”然后转过头,叹了口气,“记住啊,你们兄弟有书念、有肉吃,还得多谢人家永春师傅!”
也许是劳累过度,我大学毕业那年,父亲体力不支,无法劳作了。以后父亲又痴呆而生活难以自理,略微中风而行走不便。二哥想把他接到嵩口,我要把他接到福州,可父亲说什么也不肯,只好顺着他了。只好二哥每周、我每月回家照顾父亲,买他喜欢穿的,煮他喜欢吃的,为他修剪乌黑的指甲,为他洗净身上的屎尿。二哥和我都有一个共同的心念:父亲在的时候,我们要好好孝顺;要不,等父亲走了,我们一定会追悔不及。
【诗曰】
土瘦种松柏,家贫子读书。
九岁入学堂,勤勉无人督。
十四读中学,六载一倏忽。
二十上大学,族人齐欢呼。
二哥归来晚,求学不服输。
曲折进高校,学成五内舒。
苦尽思过往,难忘爹付出。
农忙务农活,农闲更忙乎。
割棕赶集市,筑墙帮造屋。
挑担穿山过,摘李打地铺。
一心思积攒,三顿只菜蔬。
劳劳为儿俩,凄凄半生孤。
花谢花飞落,爹老不如初。
行走显不便,精神亦恍惚。
煮饭成焦炭,着装一身污。
我俩常家去,为孝心不辜。
(五)
孝也行,顺也罢,父亲还是走了,而且以我们最不愿意的方式走的!
2014年12月25日星期四上午一上班,我就接到二哥电话:邻居打电话来说,父亲昨晚没有回家睡觉。二哥和我慌忙赶回老家,发动邻居和亲戚协寻一日未果,是夜依俗占乩,九时许寻得父亲于溪水中。那晚,天很黑很冷,水很寂很冰,父亲就那样趴着,一动不动,浑身冰冷!任我们如何呼唤怎么哀号,也改变不了这样一个惨痛的现实:从此,我们成了没爹的孩子!
事后,从父亲面容之平静和衣鞋之完整,可以断定父亲乃亡后入水。我常想,老天爷为什么会给父亲安排这样的结局!我想起了,最后一次回家看望父亲,对父亲说:“爹,把衣服换下来,我给你洗洗。”父亲一反常态,平静地看着我,摇了头,低声说:“没事,我自己洗。”难道,难道这次是因为怕脏了我们,父亲非得自己干干净净地最后洗一次吗?
呜呼,我的父亲!安息吧,我苦难的父亲!
【诗曰】
甲午冬至后,噩耗即获悉。
言爹昨出门,一夜未归栖。
哥俩急切回,寻东再找西。
一步一呼唤,声声唤归兮。
唤爹山回应,回声催泪滴。
爹啊在水里,你咋不呼吸?
苍天默不语,流水去依依。
溪水何其凉,儿孙何其凄!
欲孝亲不在,此恨无绝期。
夜来梦爹返,慈容笑依稀。
相顾劝爹留,愿孝如往昔。
速速买米去,再煮鸭与鸡。
膝前剪指甲,再为你洗衣。
扶你过木桥,再闻你叹息。
梦醒窗前月,寒光一身披。
今日来祭拜,愿爹早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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