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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之光持续削弱黑暗的力量丨何不言

来源:《诗刊》2022年12月上半月刊“第38届青春诗会专号”



火车安静地开了很久,窗外
夜色中突然炸开一团光。
一晃而过,无声无息。
车厢里昏昏欲睡的空气,
突然热起来。我在年幼的夜晚
负气出走,在村口无边的菜地里乱撞。
青蛙扑通扑通跳进水沟,所到之处
声音全部停止。
安静下来,一个窸窸窣窣的声音
贴着地面向我逼近。
我哭得毫不犹豫。
此时,一个手电远远地晃动,母亲
大声叫唤我的名字,
准备和整个黑暗搏斗。


电 流

我从小听见电流声。
起初,我以为自己脑袋坏了:
装了太多尖锐的硬物,它们
在里面拉拉扯扯。

偶尔,我看到电线管道里
有东西在跑:一只绝望的小动物,
速度惊人,但始终被包裹着,
无法现身。

按下开关,电流划过,
光哔哔啵啵地炸开。
这是最真实也最便宜的魔法,
阴影被一切为二。

父亲让我换灯泡时,我和它
第一次正面交锋。
它在我身体里跑了一圈,慌慌张张,
跑回了黑暗中。

我从不怀疑世界的真实,
直到我能区分,不同形式的恐惧。
光逐一照亮房间的零件,我退回到
离自己一丈远的阴影里。


意 义

有时候,我和自己打上一架,
两败俱伤。
爬起来再打,直到
把盐打进皮肉,把火星
打进眼睛。

有时候,我也会亲自己的左脸,
拍拍右肩,给自己披一件冲锋衣,
保住体温,阻挡沙尘,
但并不冲锋。

无论何时,我都怀疑有人
坐在台阶上看我,
有时向我扔一把沙子,有时
扔两块铁。

还有人,用打火机把天空
点得通红。黄昏的喜剧开始了,
舞台也已经搭建——

我和自己走在追光下,
握手言和,谈笑风生,
绝不过度欢喜也绝不透露困境。

凡此种种,皆为虚妄啊,
我和我自己,竟然羞于谈论人生的意义。


菜 园

多年后,因为葬礼,我再次回到菜园
红薯和白菜把阳光照顾得很好
黑土小心翼翼地和空气交换情报
数一数它们:蝼蛄、螳螂、蟋蟀、蜻蜓
互不侵犯,依旧遵循奶奶布在人间的秩序
苦瓜提前熟透了,沉甸甸的,充满风


大 雾

昨夜大雪,今晨大雾。
绵密,黏稠,
在小区布下迷宫。

抓一把空气,手心湿漉漉。
试一试气压,以及鞋底
和冰面的摩擦力。

大雾深处隐隐浮起橙红,
能见度十米。
细小的飞虫左右冲撞,
几辆卡车开来开去。

“南门已关闭”
折返的行人走得很慢,
避免撞到自己。

一个行人摔倒,
除了“嘭”的一声,悄无声息。
我扶住他,他看着我我看着他而我们
彼此没有面目。

甚至没有语言,
没有可以辨认的隐喻。

起身拍落衣服上的雪,但是雾
在每一个缝隙里。
几辆卡车打着红色双闪,在雾里
开来开去。

潜 伏

县城咖啡馆最适合潜伏,
穿拖鞋,叼烟,用正确的方式进入现实。
烫金的菜单。正面:卡布奇诺。
背面:爆炒肥肠。

友人骑二十公里摩托前来,把咖啡一口干完,
向我描绘丰收的壮景,有一些词
只在方言里才能准确表达,
喜悦总是结结巴巴,愤怒才一马平川。

烟雾缭绕,语言赤膊上阵,
对抗南方潮湿的空气。
谈话被加速,朴实、热烈、大开大合,
我盯着天花板的水珠,看它何时滚进我杯里。

离乡十九年,把户籍从山地迁到平原,
艰难修正口音,不到三分钟就被
打回原形。溃败的下午,
门口的脚手架上跳跃着我漆黑的亲人。


波德莱尔

夜晚,你是巴黎短暂的皇帝。
拱廊下的光,因饱满而晦涩。
波德莱尔,在一次次的
转述中变得伟大:
金币、紧身裤、洗净的格律、
无所事事的怪癖和伪装,
和闪电打好关系,精准捕捉
转瞬即逝的惊鸿一瞥。

一百二十年后的街道,你笔下的
有轨电车不再被贵族抗议,
而是被画进时尚杂志里。
新的抗议出现了:被移植
到网络的词根,温度过高的铁。
聪明人在做什么?
准备一个拿手的戏法、向花盆
浇灌水银。

波德莱尔,如今的世界简单,
城市统一安装了玻璃,
街道明亮干净,没有多余的生物,
蚊子钻进钢筋水泥寻找粮食。
浪荡子在玻璃的反光里
寻找语言。更多的词汇,
在阴影之中。

黄昏的阈值一再升高,
城市之光持续削弱黑暗的力量,
喧闹声分装在方块里。
天空合上盖子,为夜晚的演出发放
入场券。街道的角落,
更庞大的影子在移动。


在火车站

2车10F:随机的数字组合,
但可以把你载到另一个空间。

拉下灰色窗帘,
在不可逆的进程中躺下来。

票价便宜,时间也
不产生更多的价值。

下车,走进一个新的方程式,
词语的轰鸣在雾霾中扑来。

即使启动可怜的人生经验,
也无法校正语言的差别。

不知道该以什么速度进入,
也不知道时间往哪边偏。


精神离乡、城市褶皱和语言纠缠
何不言

2014 年,我应杂志邀请写过一篇随笔《可以死在故乡,但一定要活在北京》,后来又发表在网络上,传播较广。我出生在广西一个贫困的仫佬族小镇,2003 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本科),2007 年考入北京大学(硕士),2010 年毕业后留京工作、创业至今。离乡已 19 年,回乡水土不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既是字面意义的,也是精神意义的:高度潮湿的天气让身体发黏,而沉重的人情世故更让我力不从心,更不用说父母逐渐年迈。我不会回乡定居,他们也表示不会过来。这是离乡的原罪,也是我诗歌的核心命题之一。

离乡,自愿活在城市的褶皱里。大概没有其他词比“自愿”和“褶皱”更准确。复一日,在褶皱中炼金,太阳照过来的时候,也可以在褶皱中反光。2010 年至 2020 年,我中断写作十年;2021 年恢复写作,那些被庸常生活掩盖的、模糊的诗歌地理逐渐清晰起来——仫佬族小镇、中关村、亦庄、通州,一头是极度落后、边缘化的,一头是极度繁荣、位居中心的,它们是两个极端,没有过渡,对我的诗歌写作产生一种野蛮的塑形:精致的诗歌结构里,充斥着不加检点的用词,就像一个原始人闯进现代社会。十几年前,我和好友们组建过一个“中关村 59 号”诗群;时至今日,你仍可轻易地从我的写作中揪出当时的一组关键词:“城市经验与乡愁”。

无论何种书写,诗人的第一个身份都是语言的炼金术士,这是对诗人的最低要求。从韩愈的“雪拥蓝关马不前”到策兰的“线太阳群”,诗,是在有限的文本空间内,通过语言的高精度组合,最大强度地抵达主旨;是在认知的共同体中,触摸、挖掘、赋予语言在常识之上的意义。它不追求表达的完整性,也不追求表意的清晰度,更不受限于约定俗成的语言逻辑,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更新一代人的语言经验。

我的口语有明显的广西腔和大舌头。有人问我自卑过吗,答案是没有,即使有时候别人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它们反而赠给我一笔别人没有的秘密财富——在我开始研究普通话之后。两年多以前,由于工作需要录制视频、反复出镜,我团队的运营小编建议我练习普通话,我开始琢磨发音,发现了藏在音节里的秘密。大概就是因祸得福,从发音、拼写,到遣词造句,对我来说有一定的困难,但也因此得以采集语言中溅出的火光,甚至我的有一些诗就是在写语言本身。


编校:寇硕恒、曾子芙;审核:彭敏;核发:李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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