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开花的芦丛在傍晚不动声色丨杜绿绿

来源：《诗刊》2023年第5期“每月诗星”栏目

感恩节第二天

一丛灰色植物

生在黑色土壤里，

它们存在的时间足够久

至少不是

这个上午才出现。

弱茎缠绕，略有毛刺的果嗡嗡

裂开，继而钻进风里

说是果

不免抬举了它们，

眼睛多看会儿，这些小东西便

坦诚出事实。

可我只能称它们为果。

恰当的名词不适用此时，

比如白花蛇舌草

枯萎季的它们正是这样畏缩。

否认已出现的念头，

将可能性还给它们

是仁慈

还是残忍？

我的手开始晾晒

洗干净的被套，

了解植物心事是否必要以后再想。明亮的

感恩节第二天，

巴赫的赋格正在不远处响起

错音不断，但的确

是次努力稳定的弹奏。

我想给这丛植物起名：鸢尾。

请允许。

与谁对话

中午才起床的人

匆匆套上飞行员夹克，蓝丝绒

晃动细密的银，

金属拉链被涌来的光照耀出

虚拟之境。

它旋转在静默里

侧耳倾听灰尘迟疑的回应。

——这样敷衍，以至于喝下的水

拥堵在喉间

舌头向后卷起水花片片

翻滚的、卑微的

欲言又止，迎来正午呼唤。

跳动的词从小腹鼓起

一路游弋而出。

当词飞到舌尖之上

滞涩的口感

使呼吸也暂停了。

这个人，穿好鞋袜跑到花园里

屏住的气息已冲到头顶

头发飞舞起来，挑衅路旁四散垂下的

榕树须

当手指缠住闻讯而来的黄蜂

身体与树身贴合，消失不见

草地里传来了

几句含糊不清的话。

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

繁 枝

——写给嘉励

1890年春，阿尔勒小镇

明亮的天空

盘桓而上的枝，伸展不息

方向和路径

交错、有序。

他抬起手在蓝天上

安置等候了一个冬季的枝条

此刻它们

将全部生机托付给他。

剪断任何一条

都是个糟心的举动。

赋予它们完整存在的权利

若他尽心

应能做到，就像他虽然过得不太好……

目前，

还是活了下来。

如果他被准许得到宁静，

它们也可以。

如果他获得闻香的赏赐，

它们不能丢失

一片花瓣。

螺蛳壳般突出的节点上

繁花绽放——

一树的真实

他决意全部留下，

处理枝叶缠绵的逻辑

而不简化

是他的勇气和礼物

——献给那个初生的婴儿。

立 秋

几年前我在大屿山

遇见遍地芒草。

它们被夕光反射

褪去朴实

宛如古诗里的荻花雪白

正寻找一棵枫树。

而南方，除了海水、咸鱼

只有蓝色铁皮棚立在湾口。

我留在渔村住了一夜

倾听芒草唉唉的叹气声。

这件事过去很久了

我从未想起。

直到今晚我洗净笔墨后

推开窗

发现一颗抖动的星星。

它被黑夜敲响

飞溅出不易察觉的光芒。

那些唉唉的叹气声

那些停留的光

从远方赶来，在暗影里越聚越多

无所畏惧地靠近

夏末的消亡。

辨 认

芒萁挣脱土壤

不再承担被观赏的义务——如果它有——

成熟植物在华南林中

需要学习深若渊底的事。

这些压迫而来的

从未阻止过它——

它叶片远生，苍翠妥帖

根系组成的地下网

密不透风，

人们被迫重新理解这种蕨：

可编织牢笼，

可入心，

孕育爱。

认识，从不会产生于春天。

一个人认出另一个人

定需走遍芒萁身下的酸土。

我写作

今晚是艰难的。

芭蕉围住的后院是艰难的。

小野猫踏上鹅卵石

它白色的斑点使夜色柔软。

我注意它来到时瞪大双眼

它的精瘦是艰难的。

落叶铺满花丛

香气缓慢凝华成奇异的块状物

它们砸向地面的过程

艰难，而缓慢。

琢磨猫走过的路有几个黑洞

与研究蜻蜓

振动翅膀的逻辑

同样妙不可言。

那些旋转的漩涡吞食了

词与时间

词与人。

词与词的关系是艰难的。

上一次见到蜻蜓

是什么时候我已记不清

正如我每天听见鸟鸣却没有

听见之心。

听见，是艰难的。

但似乎那细弱的声音如今正像茸毛

拂过我闭合的感觉。

有点痒，

有点不容拒绝地想喊出声。

我知道，这回对了。

只要度过今晚。

芦 丛

未开花的芦丛

在傍晚不动声色。

柔韧的杆高不可及

她们在深秋寒意中

交换秘密。

阴影卷出波浪，

小鸟唱歌，作为冬天来临前

落单的小家伙

芦丛替歌声有些惋惜，

她们的轻舞

也随之流露出真意。

芦丛掌握一个定律：

当天黑下来的刹那，

寂静领导我们走向成熟。

小鸟的存在使这一天

有了一些变量

并不庞大

但使芦丛感到畏惧。

没有任何声音能来解释

黑暗会怎样占据

芦苇开花的前夜。

幸好这是平静的一夜。芦丛

被郑重告之：

奇迹已经降临。

平静的一夜中降临的奇迹

茱 萸

杜绿绿的诗人之路走得踏实、稳健、笃定，凭借的是具体的一首首、一行行诗里呈现的诗心和手艺，依靠的是对“最高虚构”的投身与对现象世界的观照与体察，而非借助于文化姿态、流行话题、身份标签或性别红利一类东西——置身于这个传媒的时代，那些东西是一个（诗）人获得广泛影响力的惯常武器；幸运的是，被众多朋友、同行或读者谈论时，她的作品均获得了大家不同程度的会心，并没有被上述意识形态笼罩。关于她的写作，宋琳、张桃洲、冷霜、胡续冬等当代诗的内行都提供了不少珠玉在前的灼见，以至于让我为找到别一新颖角度来讨论她的诗而感到犯难。不过，谈论《我写作》题下这些诗前，我想下一个对诗人杜绿绿的个人判断：当年“误打误撞”走上写作道路的她（关于这件事，胡续冬《“她对着月亮叫起来”：杜绿绿印象记》[2018] 结尾提供的版本最为生动，也最具传奇色彩，值得参看），已是我心目中极具艺术个性并在一定程度上堪称重要的诗人。

不少论者均注意到了杜绿绿诗中的声音 /听觉因素，最新的一篇可能是李娜的《云端之梦与云上自省》（《上海文化》2023 年第1 期），该文用“混合的多重奏”“独语”“夜歌”“对话”等语词来表述了杜绿绿诗的听觉色彩。倘若借用这种听觉模式的理解路径，《我写作》中的这 7首诗可谓是极“静”的——这当然是一个整体上较为含混、笼统的印象式的判断，无法论证，源自我读罢它们后产生的直觉。无论是诗中直接出现的“静默”（《与谁对话》）、“宁静”（《繁枝》）、“寂静”和“平静”（《芦丛》）等词汇，还是隐匿在字里行间却若隐若现、萦绕不散的那种极为沉静的气息、氛围或情境，细细想来，都是导致了我对这几首诗产生那种印象的重要原因。如此的“静”的氛围，让阅读或倾听这些诗行的读者如我，也变得沉静而有耐心，能够仔细体察作者诗心的律动。

但正是在这种“静”中，有一些声音时不时发出，像是偶然的产物，又宛如精心安排好的伴奏音，它们常常显得细微、琐碎或低沉，却又充满了某些暗示性的色彩。比如《感恩节第二天》里“略有毛刺的果”的“嗡嗡裂开”、“巴赫的赋格”虽“错音不断”却“是次努力稳定的弹奏”；比如《与谁对话》中那个“中午才起床的人”的着衣、漱口、“穿好鞋袜跑到花园里”“头发飞舞起来”“草地里传来了 / 几句含糊不清的话”等一系列动作、场景中呈现出一种日常而亲切的嘈杂感或喧腾意味；比如《立秋》里的那些芒草的“唉唉的叹气声”，或是对风吹芒草丛时发出的声音的隐喻，或干脆就是诗人于诗的情境中遭际的一种奇妙的“幻听”；当然，还有《芦丛》里“在深秋寒意中”于傍晚时分传出的鸟鸣——若用“鸟鸣山更幽”的古老认识参证，以上“声音”亦是造就这批诗的极“静”气息的显著要素。

有意思的是，《芦丛》里以“小鸟歌唱”形容出的“鸟鸣”，无非自然场景中被诗人顺带捕捉到的一缕声痕；到了《我写作》中，“鸟鸣”却变成了一个象征，一个指向写作的本质或价值归属的象征——“正如我每天听见鸟鸣却没有 / 听见之心”， 敏锐体察之不易、精确言说之艰难、凝华结晶之缓慢、克服而后收获之欣然，如此诸多复杂的况味均在这样一首短诗里得到了极富褶皱感的呈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写作》是作者甘苦自知的诗学宣言。基于诗中流露的潜在的对话色彩，又可以看作是杜绿绿和她写作上的亲密友人对写作本身所达成的某些共同性感受及反思的诗性表述。它还有些像张枣最初在《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今天》1995 年第 4 期）中于汉语世界提出的“元诗”（metapoetry），从诺瓦利斯“语言沉浸于语言自身的那个特质”和史蒂文斯“诗是这首诗的主题”派生而来，它亦近乎是一首“沉浸于诗（写作）自身的那个特质”的诗或“论诗”的诗。不过，相比于“语言风景”或“危险旅行”这样充满隐喻的说法，《我写作》实现这个主题，更依赖于对具体形象、日常情境、身体感知等方面的体认与借重，而非语言的思辨、缠绕或空转。

杜绿绿有一种很强的“造境”能力，这使得她的诗，即便时常触及诸般或深刻或玄奥的主题，在阅读上却都能给人以足够的缓冲，而不至于读起来太单刀直入。具体到这首《我写作》，它俨然一套诗意制造装置，一台为想象力提供动能的泵，借由它们，诗人造出了一个小世界。虽然她可能从真切的生活情境中得到了灵感，但呈现在《我写作》里的，既有真与实，又有幻与虚；既有质朴的自陈，又有巧思运作下话语表达的兜转。整首诗的头尾均锁定在“今晚”这个时间刻度，仿佛那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几个小时，漫长人生里的短暂时光，但在对词与时间、词与人、词与词的关系的妙不可言的体察中，它深深担荷着一桩庄严的使命。

另外，这些诗的每一首里都至少出现了一种植物，以及未名植物的繁枝。鸢尾、繁枝、芒萁、芦（苇）丛，更是《感恩节第二天》《繁枝》《辨认》《芦丛》等诗的台前主角。当然，这些诗真正的幕后主角是人的心灵，是诗心对植物的体察与穿透。亚里士多德在《论植物》中说，生命在动物中显而易见，在植物中却是隐秘的，为了确立它们的欲望、运动和特有的灵魂的存在，必须进行大量艰苦的探索。亚里士多德的探索是知识性、体系性的；对于杜绿绿来说，对植物加以诗心的灌注，既是策略性、技巧性的，又可能是基于一种诚实的本能：她确实感受到了它们的欲望、运动和特有的灵魂，并试图用语词构筑一个云上城邦，将它们种植于其间，并浇灌至蓊郁，尽管这种“种植”与“浇灌”一如香气的凝华，也可能是“艰难而缓慢”的，但正如《芦丛》结尾所宣谕及昭示的那样，在未来任何一个“平静的一夜”中，奇迹的降临值得被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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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寇硕恒、曾子芙；审核：彭敏；核发：李少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