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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州赤水一个“地主”的最后挣扎
前言:我是华州赤水镇麦王新胜村人,,我的经历具有极其典型的内涵,折射出现实社会的许多弊病,从一个侧面可以给人们许多启迪。经徐林芝先生介绍,我请华州作家同阳洲先生为我书写自传。几经磋商,达成协议。一个狂妄的著书立说的神话,就是这样出笼了。
——刘晓曦

生 存 壮 歌
作者:同阳洲

惜钱如命的财东

有天黑夜,我家的门被敲响,拉开门,进来几个穿灰衣服的人。他们找到父亲,说是让到西安走一趟。这时母亲起来了。她来到父亲身旁,全身发抖。父亲对母亲说,我走了,你们多保重。父亲走了。母亲“哇”的一声哭了。她捂着脸趔趔趄趄地走回屋内,趴在炕头哭了好长好长时间。

我家一下子坠入苦难的深渊。

这场伟大的山河巨变,对于我来说,因为父亲的离去,使我莫名其妙。慈祥的父亲怎么能是坏人呢?不是坏人为什么能被带走呢?我对这些运动搞不清,只是跟着别人跑。但是,我记着父亲的话,对啥事都闭口不语。

当时村里成立了农业合作社,打井需要青砖,高大的墩成了驻村乡政府干部瞩目的目标,他们派人拆掉高墩,拉去青砖。高墩拆掉就拆掉了,晚上没有土匪的骚扰,高墩完成了使命,又进入暗无天日的地下作为井筒使用。我感到没有了高墩,后院里一下子天宽阔了,视觉上感到很新鲜。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想不到父亲回来了。父亲坐了三年多监狱。他原先在省国民党省党部干事,属于罪大恶极之列。

那时村里驻扎着工作组。工作组对家庭成分工作是三榜定案。我家因为长年累月有长工,被定为地主肯定是应该的。因为家庭是地主成分,我家的厅房被工作组做了办公室。在我家门口挂着赤水区麦王乡政府的牌子。当时工作组的组长是徐北原。徐北原是一个精干的小伙子。后来来了秘书薛明轩,还有一个成员吴有文。他们白天走村串户,发动群众,晚上在厅房下的办公室商量工作。

新胜村巷道 闵蓉摄

可是,工作组在张榜公布后,有人不同意给他家定为地主。为这事找组长徐北原说长论短。这人叫刘勤足。

刘勤足七十岁左右,中等个,胖胖的,人长得很富态。他这几天对被定为地主成分一直想不通,竟然达到寝食难安的程度。一连五六个晚上没有睡着觉的他,由于心急如火,眼睛红得像猴屁股。

这天早上天刚明,刘勤足来到我家拼命拍打乡政府办公室门。父亲听到敲门声急忙走出来劝他不要这样,因为工作组同志晚上商量工作,睡得很晚。刘勤足急红了眼,害怕定上地主成分难以更改,急于进行辩解。因为他已经向工作组反眏了两次,今天出门后又看到第三榜布告上依然有他的名字。他狠擂房门,终于把门打开了。令他惊讶的是,小小的房子里面有两男两女。他认识秘书和组长徐北原。那两位女人他似乎见过。刘勤足急不可待地说,徐组长,我家没有剥削人。徐北原眨巴着疲惫的眼睛说,你家有骡子有牛,土地一百多亩。咱村除了你有资格当地主,别人想当还当不上呢。刘勤足说,徐组长,我敢对天发誓,我家真的没有剥削人。我家有地,全是我自己和娃下地干活,就连我老婆和儿媳妇也经常下地。不信了,你可以再调查。徐北原皱起眉头说,我们是按政策办的,不会错的。刘勤足哭着说,老天爷呀,我真的很冤枉,我整天下地劳动,从来没有剥削过人。我老婆怀了娃,挺着大肚子也下地干活。呜呜……

刘勤足只顾自己哭说委屈,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他的目的很简单,只有用哭声打动工作组,让工作组同情自己,才能改变成分。

可是,刘勤足没有推心置腹地想一想:人家是工作组,是党的干部,立场坚定,说话丁是丁,卯是卯,想通过眼泪感化他们,岂不是空想?何况,人家工作组熬夜谈论工作,通宵达旦,忘掉男女有别的程度。早晨好梦未醒,这时你拍门喊叫,哭哭啼啼,能有好果子吃吗?

徐北原脸色气得铁青,头扭到一边,没有回答刘勤足的话。留着剪发头的副组长吴有文蹙着眉头。她接触过这个立场反动的老汉,知道这老汉说起来没完没了。她把桌子一拍,吼道,刘勤足,我问你,你说,你是农民,整天和牛打交道。今个我问你一个简单问题,回答对了,改你家成分。回答错了,屎巴牛搬家滚蛋。我问你,牛笼嘴有几个窟窿 ?

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刘勤足一跳。他眨巴眨巴眼睛,心想,牛笼嘴上的窟窿和划成分毫无关系。因为毫无关系,他就不屑回答。刘勤足抹了一把泪,这才呼哧呼哧地说,工作组同志,我是说成分哩,你问那窟窿干啥!牛笼嘴我见天用,那上面的窟窿有多有少,我从来没有数过。嘻嘻,工作组同志,你没要戏耍我了……

吴有文站起来指着刘勤足鼻子说,哼,你这个地主分子真是反动透顶,恶毒至极。大清干早的,来到工作组办公室哭哭啼啼。你以为你胡搅蛮缠的阴谋能得逞吗!

留着剪发头的王玲草大组长说,你呀,大言不惭,竟敢自称劳动人民。劳动人民整天和牛笼嘴打交道,能不知道几个窟窿!就凭这一点,你就不是农民,你就是地主。

刘勤足听了,双手战抖不已。他说,好我工作组爷哩,划成分和牛笼嘴不能混为一谈啊。你是工作组,你说牛笼嘴有几个窟窿?

吴有文把桌子一拍,吼道:刘勤足你个老家伙,真是吃了豹子胆了,简直是无法无天!竟敢顶撞工作组!我们工作组是代表共产党来执行政策的,是为贫下中农翻身解放闹土改分田地的。你这家伙,顶撞我,就是不满工作组!不满土改!不满这场伟大的土地革命!

刘勤足眨巴着眼睛,嗫嚅了好一会,也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他知道,这几顶不满的大帽子,那一顶他都戴不起,那一顶都会把他压得扒下。他全身发抖,只好灰溜溜地走了。和来时气势汹汹不同的是无精打采,走路趔趔趄趄。

我站在厦房门口望着远去的刘勤足,吓得大气不敢出。

这时,父亲把我拉回去了。

第二天,村里老槐树上的大铁钟响了,“咣咣……”的巨大声音在村中震荡。

人们一齐向刘勤足家走去。工作组的全体人员都在场,组织村民分地主刘勤足家的财产。工作组长徐北原手里拿着红色的传话筒,站在那里喊名字。喊张三,张三家分一头骡子。喊李四,李四家分一头牛。喊刘五,刘五家分三斗麦子。喊赵六,赵六扛一只木犁……

千年一遇的世事巨变,使分到东西的穷人喜气洋洋。我家是地主,我没有被这个巨大的地主帽子吓破胆,只是觉得这么做很热闹。既然热闹,我就喜悦到热闹的地方去看看,去感受土地改革热闹的乐趣。因为这个乐趣,把父亲的训斥忘得一干二净。

我看见刘勤足站在他家二门口像一只吊在寒风中的丝瓜,不停地抖动着。他脸上铁青,工作组每叫一个人的名字,他的身体都要战栗一阵。

我为可怜的刘勤足担心。

我想,在土改运动中,麦王村是地主成分的都被分了不少东西。完全没有必要像割身上肉那么痛苦。

过了几天,想不到我家也分了一把扫帚,一只梯子。我雄赳赳气昂昂地抬头挺胸扛着走回家。我觉得我了不起。我家里的东西别人分了,我也分到了别人家的东西。父亲对我的英雄之举很反感,认为我不该拿人家的东西。我说,咱家应该分他的东西,这东西对咱家有用。

父亲摇摇头,长长叹口气。母亲只是把我看了一下,没有说话。后来,母亲说我,往后,不要到处乱跑。要记住,咱家是地主。

我说,地主咋?和他们一样分东西。

说完,我返身来到刘勤足家时,人少多了。

站在门口的刘勤足老汉这时抖得更厉害了。终于,他大叫一声“冤枉呀——”,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工作组的同志看见刘勤足老汉在地上滚动着,依然如故地分东西,根本没有被刘勤足老汉的喊声干扰。地上滚动的刘勤足滚动吧,滚动是不会动摇工作组的铁石心肠的。

我吓坏了。刘勤足老汉是我的叔叔,和父亲是好朋友。既然这样,他倒地和自己似乎有关系。我想去扶他,又怕受到牵连。我转身急忙往回跑,回到家把事情经过告诉父亲。父亲没说话。母亲说,祥,你长大了,要懂事,别多嘴说话。

父亲叹口气,无奈地摇摇头。

麦王新胜村 闵蓉摄

第二天早晨,人们说,地主刘勤足死了。

在我家厅房门口刷牙的工作组大组长王玲草知道后,放下牙刷,甩了牙缸,十分恼火。她说,他刘勤足死了就死了,有啥了不起。伟大的土改运动轰轰烈烈,死个地主,好比死个蚂蚁。这样反动的地主分子反对土改运动,畏罪自杀,罪有应得!

王组长一锤定音,其他人哑口无声。

早饭时,地主刘勤足的儿子被叫到乡政府。

王玲草问,你大死了,你打算咋闹?

地主刘勤足的儿子低着头,说,埋么。

王玲草问,啥时埋?

地主刘勤足的儿子说,按这儿的风俗,三天后埋。

王玲草把桌子一拍说,不行,你老子是地主分子思想反动,对伟大的土地改革不满,阴谋破坏土改。你知道吗?

地主刘勤足的儿子说,不、不知……知道。

王玲草说,县上区上对这个问题很重视。你是地主的儿子,不许把你大尸体在家放三天。这么做,是对抗土改运动。知道吗?

地主刘勤足的儿子说,知道了。

王玲草说,不许砖箍墓,挖个坑立即埋掉。

地主刘勤足的儿子说,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天刚明,地主刘勤足的儿子和他的亲戚们,草草地埋了勤俭过日子的地主刘勤足。全村人没有送葬,亲人没有哭声,害怕同情地主分子的帽子。寂寞冷落的景象,就像埋一只狗——地主刘勤足是一位勤快的老人,勤快的老人会得到人们的尊敬。但是,在那个特殊的时刻,人们不敢有那种尊重的表示。

地主刘勤足死了,人们私下里述说着他的故事。

刘勤足很啬。有次不小心,木犁上一个铁钉子掉到地里。他为寻钉子,累得满身是汗,在地里用菜耙反反复复搂了好多遍,他花费三天时间终于找到了那颗钉子。他的原则是积少成多,成物不可浪费。

刘勤足很细发。吃过饭的碗,要伸出舌头舔个光净。他的说法是粒粒皆辛苦,碗上的饭食是粮食做的,这么做是继承先人老传统。有一次,他正要舔碗,来个朋友,他急忙把碗放到灶房。和朋友说完话后,他回到灶房找不见那只碗。老婆说把碗洗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抡起木棍把婆娘打得一个月下不了炕,责骂老婆浪费粮食,不会过日子。

更可笑的是有一次上街回来的路上,刘勤足屁放得不停,肚子疼得厉害,疼得他满头大汗。他一直抱着肚子向家里小跑着。俗话说,肚子疼,屎憋的。路两旁秋庄稼生长正盛,裤子一拉,到处都是拉屎的地方。可是,直到把屎拉到裤子里,他也不肯到别人的地里大小便。一堆屎尿,可肥一料,这是他的口头禅。他非常精明,即使平日洗衣服鞋袜的脏水,他也要倒在尿罐里,担到地里上几苗庄稼。他认为脏水中有粪尿的成分,可以壮庄稼。

……

麦王新胜村民居 闵蓉摄

人们对当年勤劳致富的刘勤足,在谈笑的同时,表示深深的同情。

人们只能小声议论着他的故事。

时至今日 , 我认为吴有文王玲草在当时是 “突发奇想”, 是特殊环境下的“天才表演” ,完全有资格写进《今古奇观》之中。


原文来源:《生存壮歌》作者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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