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初中时的整个暑期，曾经一个人在苞谷地里呆过，白天和黑夜。
那时华县农村允许一定年龄的孩子“挣工分”，相当于城里的小孩挣工资，有些收入。只是给小孩的工分少得可怜，大概相当于成人劳动力的一半还不到。虽然我当时很自豪地告诉我母亲“咱不是吃闲饭的”，年底一算帐，我家依然是“透支户”，就是说一家人一年天天起早贪黑，没有把分给你的粮食、棉籽油等的成本挣回来，还倒欠集体的钱。所谓“粮食”里头，还包括相当一部分苞谷、红苕（红薯）。我的敬业奉献并没有扭转贫穷落后的大局。
但参加劳动本身就很光荣，况且还有乐趣，我乐在其中。
暑期分派给我的工作，就是”看泵”，照看灌溉抽水的水泵，使其正常运转，有问题时找人尽快修好。
当时的水井基本上都是在田地深处，由小渠沟通往各处。我的工作岗位，就是在苞谷地里。
在水井附近找一块地方，搭设一个庵棚，白天遮阳，夜间隔露水。庵棚所用材料，大多数是就地取材，砍来附近的白杨树干，做骨架，做平台，都是大一些的孩子帮着干的。
一般的庵棚正面是三角形的，也比较低矮，我不喜欢，我给自己设计的是方形的，像戏台，也比较高大，“床”可以架得离地高一点，坐在上面看书也能伸腰挺胸，不碰脑袋，舒适第一。
经验证明我在搭庵棚上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苞谷地里经常就只有我一个人，白天好说，看书、听收音机，只要水泵不停，我就没事。有时天气很热，但我的豪华庵棚遮阳、宽敞舒适，比挥汗如雨的大人好多了。
更何况满眼都是绿色的苞谷苗，和清清的井水欢快地流过。
晚上就不同了。难得有月明如水，自然心旷神怡。没有月光的晚上，四周一片黑暗，照明就靠电筒和一盏马灯，而苞谷地里经常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不远处的抽水声都掩盖不了。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初中生，晚上在大片大片的苞谷地里，还是有一些害怕，虽然那些声音不过是田鼠、蛇、蜥蜴（乡下叫四脚蛇）或其它小动物发出来的。
最要命的是附近可能有坟地。故乡的土地上也是曾经生活过一茬一茬的人，庄稼地里，也是先人长眠的地方。白天我路过，不是太紧张，但晚上就不好说了，尤其是经常有一些不明声音。
人很奇怪，附近有个活人不怎么害怕，但听说有个或曾经有过死者，就不安逸，夜里尤其发毛。
但我自我安慰，觉得我的庵棚如此之高，即使有鼠蛇之类的，要爬到我的床上还是不容易的，比那些铺在地面上的普通庵棚要好多了。
我也自我壮胆，睡不着觉时就吼秦腔，尤其喜欢从一个要饭的反革命那里学来的几句：“我为党做工作，很少贡献，最关心密电码未到柏山。王连举，他和我单线联系，因此上不怕他乱咬乱攀。”唱得声音很大，也可能唱得拙劣而吓人，这正是我的目的：吓唬别人，不该来的，别来，让我睡个好觉。
我还有一把匕首，是我三大自制的，非常锋利，我很喜欢，就偷偷地拿了带在身上，没事时经常把玩，还不小心在开新鲜核桃时把自己虎口捅伤了，用了一个暑假才长好。
一次，不小心把匕首掉进水井里，就在我工作的岗位上。很懊悔，想了各种办法想把它打捞上来，譬如用永久磁铁，或用直流电产生一个磁场，把它吸上来。但因为没有材料，哪个方案都没能实施，现在哪个匕首早就该锈蚀完了。
一个人的工作还有额外的福利，只是我并没有怎么享受。一些不通电的抽水井，只有用柴油机带动水泵，当时柴油机是用普通的井水冷却的，那“冷却水”其实是滚汤的沸水，大一些的孩子教我们用这个沸水煮新鲜苞谷，非常的鲜嫩，相当的好吃！
但由于我在学校所受的教育，基本上是愧疚大于享受，觉得把快要成熟的苞谷煮了太可惜，所以也没敢吃几个。
经常能想起我一个人在苞谷地里的经历，那些和着流水声读过的书，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故事，那些恐惧，那些欣喜。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