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开在华县城北的磨坊

磨 坊 的 歌 

作者：杜书文

“ 咚哒，咚哒……。”宛如一首古老悠远的歌，一首用苦和泪浸泡的歌。这歌声时时敲击着我童年的梦。

解放前，父亲与东家合伙开在西关街经营多年的花店停业，也辞去了华县商会会长的职务，便在城北杜家堡购买了几亩地和一块庄基地，准备弃商归田。那时，家里仅有几亩薄田，由于地少人多，孩子小，缺劳力，父母亲便商量着除了种好几亩薄田，再另谋一种生计。于是便开了一个磨坊。父亲用做生意的点滴积蓄，买了一头老牛和一头瘦驴，请石匠凿了一付石磨，腾出了两间厦房，磨坊就开起来了。

华州深山里的磨盘 荒原夜行人摄

起初，是母亲用小箩在大蒲篮里箩面，一天天，一月月，经年劳累，母亲的肘关节患下了筋骨劳损。一遇天阴就疼得难受。于是，父亲在邻居建议下，用砖砌起了一个面柜，柜内用绳子吊起一个长方形大面箩，面萝的一头，用杠杆连接在柜子外面。再用一根竖起的木杠支撑起来，杠的下端，装上脚踏，带动面箩，发出咚哒咚哒的响声。随着面箩的摆动，面粉如雪花般落在面柜里。不仅省力，也提高了箩面速度。确是一个很大的技术改进。

踏面箩做成后，邻居们都来看，姊妹们兴趣更大，都想坐上去踏几下，这不仅为父母帮了忙，也仿佛一项新奇的娱乐活动。由于并不费力，一放学，父亲便吆喝着我们上磨坊，这几乎成了我们放学后的一项程式化的生计劳作。虽然苦点累点，但必竟还能填饱肚子。白天我们上学，父亲踏箩磨面，母亲上集卖面，白面卖掉，黑面（麸皮）留给自己吃。

石磨随着日月不停地转动，箩声一天到晚不停地响着，苦日子一天天向前推进，疲劳无情地袭击着全家大小。尤其我们这些孩子，到了晚上，常常累得不是停止了踏箩，就是忘掉了吆喝牲口，磨口的麦麸下完了，也忘了及时添加，经常使磨子空转起来。每当这时侯，总免不了遭到父亲的一顿责骂，斥责我们不懂得日月的艰难。

是的，我们苦，父母更比我们辛苦。白天父亲除了内外忙活，晚上卸套后还要喂牲口。他把草铡得碎碎地，把水热得温温地，麸子拌得匀匀地。父亲说：“牲口不会说话，全靠人来务营，一点待慢不得，万一有个闪失，全家的生活就成了问题。”所以他每天晚上，必须给牲口饱饱的喂上三合草料，让它吃饱喝足，才能安然睡觉。第二天，当我们还都在睡梦中的时侯，磨子又嗡嗡嗡地响了。所以我们看见父亲的眼睛总是红红地布满血丝。母亲的任务是淘麦子，晒麦子，检麦子，赶集卖面。一个本来身材单薄瘦弱地小脚女人，正天拧出拧进，夜里浑身疼得呻吟不止，她的胃本来就不好，由于常吃粗粮，患上了严重的胃腕疼，经常吐酸水，彻夜难眠。加上过分劳累，动不动牙疼病就犯了，疼得她整夜在院子转。我们都很不忍心，一个个都主动替父母分担忧患。但我们毕竟是孩子，往往控制不了自己，不是贪玩，就是经受不住疲劳的困扰，当父亲看见我们太累的时侯，就给我们说古今，唱秦腔，说三国，讲聊斋……，以此来提起我们的精神。

一年夏天，我和二妹踏箩轮换休息，她竟一头倒在地上睡着了，以至于一只火蝎子钻进了耳朵也不觉察，当我不得已叫醒她后，她才感到耳朵里有个什么东西，急忙用手去掏，刺耳的疼痛使她哭喊着在院子乱蹦乱跳，最后，还是在邻居建议下，向耳朵里滴了几滴香油才把那只火蝎子诱了出来。父亲心疼地搂住妹妹说：“都怪爸太粗心，累坏了我娃……”。这件事直到今天也难以忘却。

磨坊在艰难中一直维持到解放后粮食统购统销。那头为我家卖了多年命的老黄牛和牙口已经很大的瘦驴，与我们全家一起加入了高级社。不久，就因无限度的使役和缺草少料，死在了大队饲养室。父亲为此暗暗流了不少眼泪。在这以后的很长时间里，这咚哒，咚哒地踏箩声，虽然永远地消失了，但那种用苦和泪酿成的辛酸滋味，却一直萦绕在全家人的心头。时时唤起我痛苦的回忆。因为，它毕竟陪伴着我们在与饥饿抗争的年月里，救活了我们全家人的性命。

六十年代初，困难与饥馑，疯狂与浮夸，笼罩着正个中国，刚强耿直的父亲，终于抵不住心理的压力和饥饿的折磨而倒下了。他全身浮肿，脸色蜡黄。据医生讲，他患的是重度营养不良。弥留中，父亲对我说：“那些年，面虽然黑些，但勉强还能填饱肚子，现在，唉……想喝口面汤也难啊！”。那时，我已参加了工作，我在床边宽慰父亲：“爸，这只是暂时的，苦日子不会很久的！”。父亲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说；“这一天我是等不到了，但愿今后你们会一天天好起来……”说完，眼角噙着一大滴泪水撒手人寰了。

杜家堡巷道 刘焕民摄

    几十年过去了，历史的航船，风风雨雨，曲曲折折，颠颠簸簸。但却始终向着光明和富裕的方向破浪前进。时代不断地发生着令人振奋的变迁，生活发生着意想不到地神奇变化，但那支永难以忘却的苦难的歌，却久久地盘绕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

原文来源：作者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