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使用分析性眼光，通过对景颇语单音节性和双音节化属性的分析，以及景颇语与亲属语言的比较，解释二者是如何形成的，存在什么关系，以及各自在构成分析性属性中的地位及其实现途径。文中认为:单音节性是分析性语言的核心特点，双音节化是分析性语言的进一步发展。“单”和“双”之间互补又竞争，共同推动分析性语言结构的演变和发展。分析景颇语，要紧紧地从这两个特点切入，才有可能科学地、有成效地、深入地揭示、解释语言的客观规律。
作者简介：戴庆厦(1935-)，男，福建仙游人，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汉藏语系藏缅语族语言。;
收稿日期：2019-08-28
基金：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基于中国语言及方言语言接触类型和演化建模研究”阶段性成果;
Using an analytical perspective,this paper analyzes the monosyllabic and disyllabic attributes of Jingpo language,as well as the comparison between Jingpo language and kinship language,to explain how the two are formed,what i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m,as well as their respective positions in the formation of analytical attributes and the way to achieve them. It is believed that monosyllabic is the core feature of analytical language,and disyllabic is the further development of analytical language. " Single" and " double" complement and compete with each other to jointly promote the evolution and development of analytical language structure. To analyze Jingpo language,it is necessary to closely cut in from these two characteristics,so as to reveal and explain the objective laws of language scientifically,effectively and deeply.
Received： 2019-08-28
单音节性和双音节化是分析性语言(又称“孤立性语言”)的两大特点。但“单”和“双”是怎样一种关系，二者是怎样共存于分析性语言之中，是怎样互补又竞争，共同推动语言结构的演变和发展的。这是深入研究语言类型属性所必须做的课题[]。
本文以景颇语为个案，通过分析景颇语单音节性和双音节化的属性，以及与亲属语言的比较，解释二者是如何形成的，二者存在什么关系，以及各自在构成分析性属性中的地位及其实现途径。
景颇族分布在我国云南边疆的国境线上，人口有147,828(2010)。在缅甸、印度也有分布，又称Kachin(克钦)。景颇语属于汉藏语系藏缅语族，语言类型属于带有粘着特点的分析型语言。境内外的景颇语大致相同，能够通话。本文的景颇语语料以云南省德宏州盈江县铜壁关区的景颇话为依据。
先从共时上分析单音节词和双音节词在词类中的分布比例，看看二者在词汇系统中的地位。
景颇语是以单音节性为主的语言，但为了表达日益增长的新概念，必须在单音节的基础上发展双音节词。所以，具有数量多、形式复杂的双音节词，也是分析性语言的特点。认识景颇语单、双音节的特点，需要了解景颇语词类音节的具体分布。
景颇语的词类从音节数量上看，有单音节、一个半音节、双音节、三音节、四音节、五音节等六类。我选出2653个包括各类词的常用词进行统计，不同音节的比例如表1:
从整体上看，景颇语词的音节数以单音节词数量最多，有882个，占总数的33.3%。其次是双音节词，有717个，占27%，再次是一个半音节词，有549个，占20.7%。三音节词有306个，占11.5%。四、五音节的词较少。
景颇语的词类有13类，不同词类的音节数不同。单音节占优势的有动词、形容词、量词、状词、貌词、副词、关系助词、语气词等八个词类。特别是动词，单音节词有407个，占882个总数的46.1%。双音节占优势的有名词、代词、数词、句尾词、感叹词等五个词类。其中的名词，所占数量最大，有411个，占总数707个的57.5%。
名词是所有词类中双音节词数量最多的一类，其下属各语义类的音节分布情况见表2:
景颇语词类数量分布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动词以单音节词为主，名词以双音节词为主。这与其句法成分搭配的韵律有关。名词短语的类型主要是:双音节名词修饰成分+名词中心成分;双音节名词中心成分+形容词修饰成分。这一类型的音节结构大多是2+2=4的模式。动词的主要功能是做谓语。动词短语的类型主要是:副词修饰成分+动词中心成分;动词中心成分+补语成分。这一类型的音节结构大多是1+1=2的模式。动词以单音节词为主、名词以双音节词为主的音节数特点，与景颇语有亲缘关系的语言如哈尼语、彝语、载瓦语、缅甸语等语言也有，可见它不是偶同的，而是具有内在“基因”的类型学特征。
这里还要特别分析一下“一个半音节”的性质和来源问题。景颇语音节数的一个重要特征，是有丰富的“一个半音节”。顾名思义，“一个半音节”是由半个音节+一个音节构成。半个音节过去又称“弱化音节”，即音节的读音短而弱，相当于半个音节。在发音属性上，它介于单音节和双音节之间，但更偏向双音节，在音节位置上占两个音节的位置。所以下文的分析，把它放在双音节内。
从与亲属语言的比较中可以发现，一个半音节的来源有二:一是来自古代藏缅语的带复辅音声母的单音节词。到了景颇语，带复辅音的单音节词前一辅音加上元音构成弱化音节，使原来的单音节词变为一个半音节词。例如:“脚”，道孚语是
还有，怎样认识四音格词在语言类型中的属性?分析性语言都有大量的、程度不同的四音格词，这是区别于粘着性语言的一个特点。四音格词大多是“2+2”式，都含有双数和双声叠韵的韵律，而且主要注重单音节词根的结合，通过词义的组合来表达新义的，所以应该认为四音格词主要是分析性语言的属性。从类型学比较大致能看出，粘着型语言缺少或没有四音格词，而分析性越强的语言四音格词越丰富。
下面分别论述景颇语单音节性和双音节化的属性及其形成途径。
单音节性是分析型语言的一个核心特点。单音节性是与形态不发达联系一起的。特别是形态聚集的动词，已由单音节词充当。构词的重要手段是用两个单音节词构成双音节复合词，或由单音节词根加词缀或配音音节构成双音节合成词。单音节性制约着语言的各方面特点及其演变路径。但由于不同语言的分析性强弱程度不同，各自的特点及演变的能力也不同。
景颇语单音节词的类别以及形成途径有以下一些:
这些单音节词是古老的基本词，分布在各类词里，在亲属语言里大多也是单音节词。例如:
我还用了美国语言学家Morris Swadesh(莫里斯·斯瓦迪士)的基本词分析法，统计了200个基本词在景颇语里的音节数(实际上是207个)。其分类数据是:单音节词，117个，占56.5%;一个半音节词，67个，占32.4%;双音节词，23个，占11.1%。可见，单音节词占了一半以上，除了单音节词外，都是一个半音节词和双音节词。景颇语属于分析性较弱的语言，其他分析性强的语言如哈尼语、傈僳语等，单音节词的比例就会更大些。
景颇语单音节性的属性，是在景颇语语言类型由粘着型向分析型转化过程中逐渐形成的。粘着型向分析型演化，大量的前缀、后缀脱落，或丢失，或转为虚词，留下单音节词根。词根的形态变化也大量丢失，大多变为无形态变化的音节。这个变化，从景颇语与藏缅语有丰富形态变化的语言比较中就能获知。
原始藏缅语有丰富的前缀、后缀，后来随着分析型的演化，逐渐丢失。到了景颇语，如成为虚词的句尾词，就是由动词的后缀演变的。景颇语的句尾词非常丰富，在现代藏缅语里独树一帜。它有300多个，主要功能是表示动词语气、人称、数、方向。后缀脱离动词演化为虚词，动词大多成为不表示形态的单音节或双音节的“光杆动词”。
景颇语的一个半音节词和双音节词，有一些能够减去半音节或一个音节，变为单音节。但其中有些还停留在自由变读上。例如:
例如:
这些语言都是分析性语言，基本词有不少是单音节词，所以景颇语从这些语言里借入不少单音节词。例如:
双音节化是指在单音节词的基础上发展大量的双音节词。分析性语言虽以单音节词为主，但只靠单音节词表达功能是不足的，所以需要用双音节词以及三、四音节词来补足。所以可以说，双音节化是分析性语言增强语言表达功能的一个重要手段。大凡是，分析性越强的语言，双音节化手段发挥得越充分。
所以，从性质上说，双音节化也属于分析性语言的特点。因为，双音节化是对单音节性的补充和发展，而且是在单音节词的基础上构成的。景颇语双音节词有以下一些类别:
一个半音节的单纯词也属于此类。例如:
由两个实语素组成的双音节词，即“复合词”。这是产生双音节词的最能产的一种途径。例如:
其中，有的语素来自双音节词，多取后一音节。如:
值得注意的是，景颇语的量词有不少是双音节的复合词，这是亲属语言少有的。例如:
虚语素多在前，也有在后的。多是在前的，在后的少。虚词素有构成语法意义的，也有构成词汇意义的。例如:
a是一个构成双音节词的最活跃、出现频率最高的音节。其作用有多种:一种主要是起配音作用，加不加a基本相同，但也有一些加了a后增加了某种感情色彩。例如:
还有一种是既表现语法意义(改变词性、增加语法意义)，又能改变词汇意义。例如:
前缀中出现频率较大的是表示使动意义的
三音节和双音节并用，但双音节多用。例如:
景颇语广泛使用重叠式来扩展表义功能。景颇语有13个词类，其中有11个词类能重叠，只有虚词中的句尾词和语气词不能重叠。重叠的方式有全部重叠和部分重叠两种。重叠的功能有多种:一是调量，增量或减量，均量或逐量。二是表强调。三是表示不同句子成分的功能。例如:
从以上分析中可以看出，重叠的功用主要是表义，扩大语义功能，表示句法形态的少。就是说，重叠主要是分析性语言使用的手段。它的出现，符合分析性的单音节特点，由单音节重叠为双音节或四音节。大凡是，分析性越强的语言，重叠的能力越强。
四字格词的音节模式是“2+2”，而且含有丰富的韵律特征。它也属于双音节化范畴，是双音节化的扩展，与双音节词一起构成双音节化。
近代，景颇语从汉语、傣语、缅语借用的不少双音节借词，如:
由于汉语、傣语、缅语都属于汉藏语系语言，都是分析性语言，也存在双音节化倾向，词汇中自然也是双音节词多些。
综上所述，景颇语由单音节词组成双音节词有三种作用:一是构成新的词汇意义，表达新的概念;二是添加新的语法意义。三是起韵律作用，使句子成分具有韵律感，增加语言表现力。
双音节化的手段主要有以下四种:一、组合式，由两个单音节词组成双音节词或一个半音节词。二、节缩式，由三音节节缩为双音节。三、重叠式，由两个单音节词重叠而成。四、韵律式，加音节或词缀构成有韵律的双音节词或四音节词。可以认为，双音节化是分析性语言增强表达功能的杠杆。
分析性语言，估计最早是单音节词占多数，后来由于新概念的不断增加，促使双音节词大量出现。汉藏语系语言都存在这一共性。《诗经》上古时期由单音节向双音节发展是个例证。朱广祁在《诗经———双音词论稿》一书中谈到甲骨卜辞和彝器铭文的汉语特点指出:“在构成方面以单音节词为主，这是当时汉语词汇体系中很突出的一个特点。单音节词占主要地位，使得语言的表现能力和新词的产生都受到限制。”但从周朝起，由于社会的进步，表达复杂概念的需要，“要求词的构成突破单音节的限制，逐渐产生复音词，从而在词汇体系上演变为以双音复合词为主的成分。汉语词汇从以单音节为主过渡到以双音节为主，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现象。[]”
属于分析性语言的景颇语，单音节性和双音节化是语言类型的两个主要元素，二者构成分析性语言的两翼，决定分析性语言类型的性质。
“单”和“双”的关系是:单音节性是基础，双音节化是发展，互为基础，相互补充，构成对立的统一。
分析景颇语，要紧紧地从这两个特点切入，才有可能科学地、有成效地、深入地揭示、解释语言规律形成的客观规律。
1本文在“第五届中国西南地区汉藏语研究国际研讨会”(南开大学2019. 8. 21-23)上宣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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