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梦是没有颜色的。以我的经验,却是有的。
常在醒来的一瞬间,遗忘掉梦的具体情节,然而对于某一个场景的颜色,却会有坚定的记忆。
梦里所见,我曾去寻找过一张蓝色的画纸,环顾过绿色的墙壁和屋顶,还遇见过一位穿黄衣的女子来了又去……
如果人生也是一场梦,我想,假如有一天我记不起身边发生过的故事、出现过的面孔,最后总有某种颜色留在记忆里,作为我对世界的印象吧。
传说,汝窑瓷器的颜色,也来自一个梦。
宋徽宗在梦里看见雨停了的天空,醒来后作出“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的诗句,即刻命人在瓷器上烧出这种“天青色”。
既然是传说,就会掺杂着半假半真。“雨过天青”,其实是五代周世宗柴荣说的。柴荣曾主持烧造一种瓷器,称为“柴窑”。天青,也是柴窑的颜色。
可惜,柴窑命短。连北宋欧阳修都在《归田录》里说,没有人见过柴窑。于千年后的我们而言,那更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不过,欧阳修也说了,汝窑的颜色,应该与柴窑最接近。
柴窑究竟如何,我们无从得知。不过,那美轮美奂的颜色,如果消失了,一定令人于心不忍。
或许正因如此,人们想象也好,传说也罢,那一片天青色,从周世宗的口中,悠悠地晕染进了宋徽宗的梦里。
经历过无数场雨,也见过无数次雨过天晴的样子。但是,至于那种“天青色”,似乎没有一片天,是完全符合的。
那是一种复合的颜色:青中透绿,绿中泛蓝,蓝中带灰,如浮在天空中,随光变幻,清雅之余,耐人寻味,久观而不觉索然。
那是一种无法言明的颜色。那是一种自然界不存在的颜色。很好奇,宋徽宗如果只说了“雨过天青”,别人真的就能领略得到吗?但若是多做一句解释,会不会觉得对那颜色多了一点污抹?
有的美,是绝世的。不如,就还把它放回梦里吧。
于是乎,千百年来,对这一片美绝的天青,我们不用多费口舌,只需分享着同一个梦境。你说天青,我懂就好。
天青的汝窑,名满天下。
周杰伦在《青花瓷》里唱:“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词作者的心里,或许也有着天青的浪漫,可惜用错了地方。天青色的青,并非青花瓷的青啊。
与汝窑瓷器相比,青花瓷就显得俗气了。尤其现在很多时尚设计,对所谓“中国风”的取向刻板:想清新,就去复制青花瓷的青白纹饰;要华丽,就堆砌一通花里胡哨的龙凤图腾。
但是,汝瓷的气质,轻易学不来。
如果汝瓷是一片天,它不浓烈,不刺激,需要你多看几眼。
不喜欢一眼看尽的天空。北方的朋友,分外关心空气质量,一看见蔚蓝色的天,几乎发自本能地大呼过瘾。我理解那种畅快,但与那种瓦蓝瓦蓝的天相比,还是更喜爱江南的天,在明净中带着些烟水和薄雾,让你看不尽然,又愈是想看。
汝瓷,并不只有天青一种色。粉青,亦是上品。还有豆青、月白,等等。
每一种色,都是一种天空。“天青”,是小雨洗刷过后,阳光尚未洗礼的淡淡晴空;“粉青”,犹如朝霞初退后,碧嫩翠粉的可爱天空;“虾青”,如溪水中映衬出的略微发黄的天空;“月白”,虽淡尤润,如皓月当空……
如果汝瓷是一片天,它单一却不单调,简洁而意味深长。
如果汝瓷是一片天,那是宋代人眼里的天。
“本朝以定州白瓷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窑器。”在宋人眼里,连阳光下耀眼的釉光都不堪忍受了。他们转而寻找内敛而温润的光泽。
唐代人,喜欢绚丽与厚重。宋代人,诀别了大唐的盛世风韵与激情澎湃,跳出了三彩的浓艳,而用纯简的色调,去诠释一种新的美学。多么安然,又多么果敢!
汝瓷,真正天造地设般,应该粲然于宋人的时代。
很遗憾,平生未去过汝州。但也去过河南其他地界,有的临近汝州,有的也以烧造瓷器闻名。
印象里的河南,是一个敦朴豪爽的地方,若在众多瓷器里找,似是紫红的钧瓷最符合它的气质。然而,最负盛名的还是汝窑。在这片厚重的土地上,曾纵横过璀璨的光芒,激荡过纷扰的烟尘,却也曾退却名利的汹涌,寻得一片淡泊风清。
汝瓷,显现着一种智慧:不让自己露于功名喧嚣,又不把自己隐得太深、太苦。喜欢汝瓷,也是喜欢那份淡雅从容。
淡,不是一种消极,而是一种顺其自然的力量。人生应如天空般清旷,每个人都该得其所乐。
每端起汝瓷盖碗,茶烟朦胧,手暖心清,仿佛自然而然,来到了空山新雨后的山岚,在雨丝风绪中,感受着温润与天真。
汝瓷,有着使人凝神静气、返璞归真的感染力。宁静而致远,淡泊以明志,中国文人在天青色的汝瓷上,看见了一幅精神写照。
以前的文人,爱赏玩清雅柔美的汝瓷。但是不知道,有几个亲自走近过热火朝天的窑炉。
开窑是一件大事。在质朴的泥胎和神秘的天青之间,是微妙的烧造尺度,也曾是匠人心中难以逾越的距离。造化玄妙,让人从烟火中请出一片天青,给我们带来了多少喜悦,我们就要付出比之更多的敬重。
出窑短暂的一刻,请安静,屏住呼吸,聆听窸窸窣窣的响声,声音微茫,却宛如天籁。那是开片的声音。开片,是由于胎与釉在烧制时的缩胀程度不同,冷却之后形成细碎的裂痕,似星辰,似细雪,肉眼可见,变化莫测。
文人未必懂得物理或化学原理。但论起自圆其说,我仍是最服他们。开片,原本是工艺缺陷,却被文人拗成了一种美学,自然而特殊的纹路,成为赏瓷的一个面向。
万物皆有裂痕。有时候,美,就是接受不完美。
汝瓷,是看世界的眼界。上可抵天,下可抚摸灵魂。
那是我们共有的一片天空,明而不媚,晴而不灼。俯仰在天青色里,我们在万籁中笃定自守,在简单中延展生命,有对人生的顿悟与慰藉,也有对万物的宽宥与体谅。
无论归于何处,雨过天青,还是在梦里初见的样子,那般淡定高远,如此刻骨铭心。
编辑丨丘畔
图片丨华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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