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名作家抒写杨桥36行”之一
江南竹事
李丽
竹由江南的精气蓄养，没有竹，江南就如失了流水小桥，也就不成其江南。
江南善用竹器：豆腐篮、牛草篮、花篮、摇篮、碗橱、竹圈椅、米箩、竹床、竹枕……生活住行仿佛全离不开竹。江南竹匠很多，却不入“大行当’，我村上有两位，压（编）篮子、箩是立马的事，最显出神入化的本领在于编凉席。
江南因着许多奇怪的风俗和方言而独立于世，比如做竹椅竹橱箩筐叫“压”，凉席却郑郑重重尊为“打”。江南女儿出嫁的第一年夏天，娘家有办夏风俗，要编席、匾等竹器，在初夏送至女儿家。
我们村里人请的竹匠总是邻村的老竹匠，驼背，终年不说话，只专心于他的竹活。竹在他手里，仿佛生来就有生命，他对竹，就如我对学生，竹在他手里，是有虎虎生威的呼吸，有一颦一笑，他的话全与竹说了，又何在乎与我们这样的俗人对话？
青竹，玉砌的一样透，每个竹节圈，驼背的竹刀就那么轻轻一旋，从上至下，通体光滑，实在成江南隐士双手久磨的青亮竹杖，有好多次，我就这样傻傻而轻轻摩挲。驼背并不看我，照例一支接一支从上至下旋刮，留下一地细屑，飞起散下，每处角落，仿佛都有清澈的竹尘飞舞，“筠风散余清，苔雨含微绿”，清新。
竹惊天动地地完成圆润的使命，于是，驼背又把那亮锃的竹刀，往竹老头上一按，手腕一抖，＂哗＂，竹竿一泻千里从头到尾地剖开。后来，每常写到“势如破竹”，我总要忆起那张驼到九十度的背，那张几乎看不着的苍白的怪而老的脸，我总参悟不透，竹子在他的手里，怎成势如下山的猛虎，我记得，我就半天半天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默不作声把根根圆竹剖成条条竹签般细的竹条。
劈箩了，细竹条从竹青至竹簧，一层层地剖成六七层，童年的我实在有眼无珠，因为这活儿不显山不露水，我竟这样不感兴趣，就这样轻怠了它，总在起第一层时，就和小伙伴们去玩了，现在细想，这才显真功夫儿，你想，就那么薄的竹片儿，要劈成厚簿一致的六七层，怎么个掌握法？而且，听母亲说，村里人所以爱请驼竹匠，就因为他省料，能把竹片儿劈得十来层，打的东西又轻又薄又韧又牢又显精致儿，但我那时就这样平白地瞧不起他这层手艺，想来，我这外行人是看不出真正机关的，这也就是所以有真正才学的，却常常注定了寂寞，“文穷而后工”，精辟！
我最感热闹的是抽篾，其实，这最不算技术活，就是把刀片装在长椅上，把劈好的竹篾贴在上面抽，由下到上的拉，“滋——”一长声，一抽一甩一抖就到了头，于是，刀片一下下吐出薄薄的一缕缕云卷样的细丝，把竹的柔翠，棉的纠缠，云的轻盈，都纠结在一起，一团团，一丛丛，飞快地聚拢，亲亲我我地团着、拥着、挤着，那香，是竹林里一层雨涤过，一下从竹叶尖儿全吐出的清新的纯净，浓烈而清净，缭绕得一室皆是，这香一层一层地吐，一层一层地满，一层一层地溢，一层一层地散，你的每一个毛孔仿佛都被它清清地刷过，那如月色的清澈就这样轻轻地荡涤你尘世的心……竹的生命在这一刻仿佛誓把清净的一生一次吐尽，不枉来此世上一遭。
“打”席这着，才蒙着神秘，童年时，我最崇拜的就是这着。驼背低着头，赤脚蹲在席上，九十度的背，刚好够这个角度，一点不多，一点不少。驼背左右手飞一样从一根根竹篾上刮过，上一层的篾压下去，下一层的篾拾起来，“哗——”，全拾起来，手一抖，于是，上下层分得清清爽爽，右手腾出，从衣带里抽出根篾来，朝里一放，用很沉的竹尺往里打，紧了紧篾，又左右手开弓，又风一样从左右掠过……我惊叹的是，那竹篾，在他的手里风卷云飞般柔和顺命，那双粗糙的老手，就像老祖父的犁，飞快地犁过每一寸每一缕，这才是竹所追求的生命，欢快的生命啊，一生的等待就为这刻，我就这样痴痴地看半天。现在想起板桥的诗，“ 淡烟古墨纵横，写出此君半面”，想起他的“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再想起驼背：从没说过一句话，从没抬过一次头，其实，他无需抬头说话，他的生命交付给了竹子，竹就是他的人生，他浓浓地竹化了，世人又有多少能达如此境界？无怪乎四乡八邻宁可等上半年一年，也要等得他的手艺。
我母亲至今还睡着驼背打的竹席，晾在竹竿上，软顺如绸地垂下，光鉴得耀得出人影，篾细如银丝，已经发出锃红的油光了，但又有和田玉一样润滑细腻的肤质，母亲说，驼竹匠的凉席是蛇身做的，凉得爽，风扇一开，就像躺在水面，凉气一阵阵地泛上来。
我的席三年换两头，而且花式名堂常换，但总也比不得我母亲用了几十年的老席。
这次拆迁搬家，母亲把办夏时的围席扔了，因为现时不用蚊帐，用不着它，商品房里再也没地方搁置这些闲品，虽然围席上编织的红绿鸟儿花草很精致，但也只能舍去，一起扔掉，还有像桐油抹过一样锃亮的摇篮、竹座车、针线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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