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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深刻的、发源于同一地域的嗅觉记忆，便是你所在的城市的味道。
我把记忆中最深最浓的嗅觉加在一起，叫做“北京”。
“北京”的味道
台双垣
岁月催命，命运弄人——无论你看轻或看重任何一种存在。收到一篇微信文章，说的是早先梨园行儿的角儿好喝豆汁儿，文中提到琉璃厂那边儿的学校、书店、墨汁厂什么的。由此引出这《“北京”的味道》，这要从那篇架势哄哄的小文中间贴的一张一得阁墨汁厂的照片说起——一得阁的名号大概是墨汁界老大，而且没有第二，大清同治年间有个名叫谢松岱的安徽“落榜考生”自主创业做成了这号儿“黑”生意，说来这该是个“励志故事”。一得阁的铺子一百多年前在琉璃厂44号，您想必知道这北京琉璃厂是聚集着青铜古瓷器、文玩老字画的所在，那么纸墨笔砚自然也上这儿来扎堆儿。我在《后油饼儿时代的情思》里聊到：“上中学时每天啃着油饼儿穿过琉璃厂，久而久之，一路老店铺的几十块牌匾谁写的、叫什么，都门儿清。中学五年，算下来也得走了有千把趟。所以，几十年过去了，现在一提起荣宝斋、海王邨、四宝堂和戴月轩，我就想起油饼儿的香味儿飘渺。说到琉璃厂，特别是中国书店对面的小文具店，它几乎缠绕了我的一生，对我具有特别的含义……”是南新华街分割的东西琉璃厂，而琉璃厂往北不足百步的路西，就是一得阁的墨汁厂，再往北就是我上了五年的那个中学。写油饼儿时为了不跑题，便略去了上学路上的另一个味道：墨香。我敢说差不多同龄人在当年，没有人比我“糟蹋”的墨汁多，因而也没人比我更熟悉墨的味儿。有一张老照片是鲁迅在一大片人头攒动中演讲，那地方就是从前的师范大学、后来我的中学，电视剧《四世同堂》里祁家老大当老师也是在那儿拍的。一九七几年还是文革运动中，当时并没有特长生这一说，但是因为美术老师比我手艺潮，故而学校搞运动宣传，刷大标语的活儿都是派给我干的。那年代过来的人知道，当年到处都贴着大标语和革命口号，大大小小红白黄绿随处可见。记忆中我刷得最大的是在操场南墙上上下糊两整张大字报纸、顺序糊下去，一共就“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字、加仨顿号一个感叹号。也就是说，每个字一米多宽一人多高，当时是成塑料桶的墨汁兑点儿水，我用八寸宽的羊毛板刷直接往糊好纸的墙上“招呼”，这一条标语写下来两三桶墨汁就没了。这是大的，其他还有各种大小的、以及用小板刷或毛笔写写画画的就更多了，包括兑水以稀释胶质等等细节就不说了。总之一学期起码五六十桶墨汁被我干掉（当时大容量的墨汁是两三升装的长方形塑料桶）。通常人们说臭墨汁臭墨汁，那是因为“大字报年代”到处闻见普通墨汁与酸腐浆糊和碱性大字报纸混合的一种不良嗅觉的记忆，其实刚拧开盖儿的新墨汁一点也不难闻。而珍存有年的上称老墨更是有一种幽幽的冷香，少有人体味，亦是能拍卖出大价钱的缘故。我从学校出来，沿着胡同两侧的墙边便是码放整齐的、摞了三四层高的装满玻璃瓶子的麻袋，那麻袋沿着路边一直码到新华街的路西，长年如此。不同规格的这些空玻璃瓶子是盛墨汁用的，墙里边的院子就是北京墨汁厂，当时不准叫一得阁了。而沿墙一路走过，您必能感到一股奇异的、全天下只经过这里才会有的味道，您也许辩不得骨胶、冰片、麝香、苯酚，不知道松烟油烟的区别，但您知道这就是墨汁的味道，或曰：一得阁的味道，我说是“局部北京”的味道。我是每天经过一得阁，常常扶掠过那成千上万的玻璃瓶儿，感受着空气里夹带的墨汁的味道。直到多年以后的几十年来，由于职业的缘故我经常会使用墨汁，但是一得阁墙外的那种墨汁的味道我终生难忘。一得阁仨字，北京人的读法是一得“葛”，不读“革”。难道墨香就是北京的味道么？当然不是，所以我把北京加了引号。我把记忆中最深最浓的嗅觉加在一起，叫做“北京”。据说狗能记住一千多种味道，我无法理解，然而人能记住百十种应该是不在话下吧——我相信每个人都有他独有的高敏感度的嗅觉记忆，并且这些记忆多是早年存储的。比如妈妈做的饺子、比如张一元茶庄的茶茉莉香和同仁堂里的中药香、六必居的酱菜香、月盛斋的牛肉香、以及卤煮豆汁麻辣烫、王致和的臭豆腐，还有新书的油墨味、新马路的沥青味、澡堂子的水蒸气、公共厕所的沼气、烧煤球的硫化味，当然可能还有床下的臭球儿鞋……“味道”在人的脑内存里头可能就像一个电脑的硬盘一样，有存储它的专属位置，也有其他多种索引路径，每种味道都可以是单独的存在，也可以同时关联其他的事物。有的与某个人、某件事相关，于是当它的任何一端被触及时便会触发与其相关的另一对应端，也从而发生一系列的思维运动，并扩展到相关的特定的时空、图像、温度、触觉，以及心理感受和情绪波动等等。——也许，这正是人之为人的原因，也恰是人所以优于劣等、劣于更优等动物的自己的特征。另一种情况是，味道是一种媒介，比方说甲在街边嗅到了卤煮，可能会想到乙，而乙也会有同样的反应。当然同样具有媒介功能的远不仅是味道而已。所有深刻的、发源于同一地域的嗅觉记忆，便是你所在的城市的味道。我下乡插队那村子清晨的味道是露珠儿混合着玉米香的炊烟、你的清晨则可能是多伦多的积雪、民国老人的清晨还可能是九一八的血腥。所以无论北京如何高楼林立、到处堵车、如何满街饭馆、美女如云，那都不是北京的味道。因为，人会变老，记忆会衰退。但是，你最后忘记的，一定是你至死也不愿忘记的。（2021-05-10）关于作者：中国美术家协会、民间文艺家协会、
北京美术家协会、油画学会、作家协会、收藏
家协会会员，资深媒体人。近年写作以京味小
品和艺术随笔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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