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书法:感悟与言说

书法:感悟与言说

■邱振中

 

一、书法史研究与书法理论研究
书法史研究和书法理论研究,无疑是两个不同的方向,它们有区别,但是也有不少共同之处。各自凭靠的基础、采用的方法、设立的研究目标,以及陈述的方式和对研究成果的鉴别,都有所不同。
关于历史研究,西方有一位学者说艺术史研究的目标,是把伟大的人文传统重现在人们面前。重现历史,这是历史学家首要的任务。但是,在历史研究中“问题”应处于什么地位,是“以问题带历史”,还是“在历史研究中提出问题”,史学界曾经有过很多争论,今天我们不去详细讨论这个问题,一般说来,对过去的状况做出陈述和对它们进行思考,往往是同时进行的。
理论研究面对的是各种关于书法的现象。就此而言,一位书法理论家和一位书法史家处于相同的起点上,但此后的工作大不相同。
在任何一位历史学家的研究中,史实的搜集、鉴定、排比是基本的工作,也是研究成果的重要组成部分,新发现的史实往往成为研究的重要支点,在决定研究的最终价值上能够起到重要的作用。但是对于一位理论家来说,现象仅仅是他工作的出发点。这个出发点可以是人们司空见惯、毫无新意的观念或史实,但他必须由此出发,一步一步发展出新的思想,揭示出从未被揭示的规律、原理和关系。理论研究所凭借的,主要是对各种书法现象的敏感、严密的逻辑思维能力、对理论的直觉能力和想象力、对词语含义的敏感和重新定义的能力等。
两者对文献的依赖完全不同。新的史实、史料,对历史研究可能产生决定性的影响,但史料对理论研究来说并不是关键的环节,一项理论研究,可以在人们司空见惯的若干史料上展开,而得出人们根本意想不到的结论。
理论研究中使用文献的方式,与历史研究也有质的区别,例如我在研究黄宾虹对待书法与绘画的不同态度时,把他的文集中说到书法和说到绘画的文字数量做了个比较——关于书法的文字大约占2%~3%,以此证明黄宾虹对书法的重视只停留在观念上,而在技术上、操作上仍然以绘画占压倒的优势。这里我们只对文献做了最简单的区分,我们需要的只是两类文献数量的比较。
如果一位理论家能够在自己发掘的史实的基础上进行理论思考,他的工作实际上已经分成前后两个部分:历史部分和理论部分。
 
二、什么是理论
第一,做理论研究,有时也要梳理现象、清理历史,但是它的根本任务不是重现事实和场景,它必须提出问题,同时还要加以阐释。
第二,它对问题的解答,或者说阐释,必须是系统的、有关联的。如果你对某种书法现象,如笔法,有一点体会,把它写下来,这还只是一种片断的感受、感悟,即使有所思考,如果有一定的深度和重要性,可以称之为思想、观念,但还不能叫做理论,只有我们面对一种现象进行思考,把起因、动机、内部的结构、与周围事物的关联、向更一般性的问题引申的可能性等,总之,所有可能的阐述都联系在一起,并且找到它们的相关性,这样形成的一个有机整体,才能叫做理论。
第三,这种解释,具备在深层上展开和发挥作用的可能。比如说,你对一种现象做出了第一、第二个层次的解释,但是它可以扩展为第三、第四个层次以及其他相关领域的思考。换句话说,就是它能够成为此后进一步思考的基础。
理论研究的这种性质,也是理论特别难做的一个原因。艺术史研究,可以做一些小题目,可以不断积累,获得的成果也比较容易鉴别,但是理论在这些方面都有困难。当人们提出一个问题,对它进行阐释,进行一些理论的建构,看起来头头是道,但是只要其中某一个环节不够严密,整个阐释就会垮塌。20世纪80年代出现过很多美学理论、历史理论,影响很大,但是这些理论很快销声匿迹。事过境迁,当我们重新来看这一切的时候,可以发现那些建构都缺少坚固的思维骨架。
我提出理论必须在“深层”上展开和发挥作用,所谓“深层”,实际上也是一个不确定的概念。什么叫“深层”?我的意思是,跟已有的研究作比较。
经常有人问到这样的问题:“笔法就是你解释的那个样子吗?”他的意思是说,你的理论是不是对笔法全面的、彻底的解说?理论无法起到这样的作用,它永远不可能对一件事做出“彻底的解说”。
现代哲学有个基本观点:存在是不可触及的。我们所有的描述,所有的思考,所有的研究,只能逐渐接近存在,而永远无法绝对地把握它。对于艺术理论研究,也是这样。请大家注意,这里与历史研究的区别。
一项理论研究的鉴定,是把它跟已有的所有阐释进行比较。例如,我们有关于某种杯子的理论,以前的人们说到了它的20%,现在我们这个理论说到了25%,那么这个理论是非常了不起的,多说了5%,但是还有70%以上是落在我们思考和言说的范围之外。所以,如果你说,那个杯子就是你说的那样?不是的。
这里当然包含着语言的局限性问题,一位言说者能做到什么,不能做到什么,现代哲学关于这一点有很多讨论。言说的边界是现代哲学中核心的问题之一。
结合我们对理论研究性质的思考,可以说,理论研究是一个不断接近事物深层机制的过程。

三、理论研究中的“敏感”
从事理论研究,所要求的素质首先是敏感——尽可能敏锐的感觉。
从事艺术创作的人都知道,敏感是极为重要的,但是从事理论研究的人们很少说到这一点。一位优秀的理论家,对艺术现象的敏感,绝不下于一位一流艺术家,此外他还必须具备对理论的良好的直觉——对理论的敏感。这些,对一位理论研究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经常有人问到,艺术创作是不是需要天才。我说,肯定是需要的,但是绝大部分人身上人都具有一定的有关艺术的基因,只是看你能不能得到生长的机会。对理论的敏感也是这样。但是敏感难以传授,也难以检验,所以人们很难在课堂上去培养、检查,而主要靠学生自己的领悟。老师也许会提出一些有用的建议,但很少有老师能指出学生在感觉上存在的问题,并提出改进的意见。
人们曾说过,对一个人思想方法的否定,是一种根本上的否定,人们是很难接受的,而对感觉和感觉方式的批评,恐怕是一种更深刻的否定,学生能否接受,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作为学生,应该认识到,自己真正的进步,是既有的思想方式、感觉方式的改变。这样的改变,即使是痛苦的,在一生中也必须经历多次。
说到敏感,我想到艺术研究起端的问题。一项研究,你为什么选择它?为什么别人从同样的现象出发提不出这个问题,而你却提出了这个问题?这里就牵涉到敏感问题。对从事艺术研究的人来说,首先是对艺术作品的敏感,同时也包括对文献的敏感、对所有有关现象的敏感。
我写过一篇《感觉的陈述》,研究的是古代文献中用得很多的一种句法,如:“虞世南萧散洒落。”人名作主语,形容词作谓语,说明这个人书写的风格。这样一种简单的陈述句中只有两种成分——主语和谓语,并且仅仅用一个词来代表一种成分。这几乎是中国语言中最简单的语法结构。
人们经常问我,这种情况大家都见到了,但是没有人去研究,你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个题目?
我选择这个题目,有两条思想线索。
第一条是阅读古代书法文献时,发现这种句式用得很多,如果把各个时代这一类陈述加起来,不可胜数。现代学者对这种陈述的方式是持否定态度的,比如,叶嘉莹就讲过,我们不能从前人这些形容词开始我们对作品风格的讨论,因为我们无法准确地把握这些词的“义界”。
不过,我想的是,古人并不笨,他们对作品也非常敏感,但是他们为什么用这种方法来说书法,而且是大量的、长久的使用?在使用的过程中他们对这种陈述的局限性有没有了解?如果有了解,他们是如何处理的?
按常规的研究,就要去考察“萧”这个字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散”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萧散”这个词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连用的,它们什么时候用于文学,什么时候用于书法等。我感到这样解决不了问题,说来说去,还是围着已有的陈述转,不可能触及内部的结构。叶嘉莹说的是对的,你要追问他表达什么,永远也说不清。这个人说的“萧散”跟那个人说的“萧散”不可能一样。当然你可以根据文献梳理出这个时代的“萧散”大概指的是什么,跟那个时代的“萧散”有什么不同,但是只能到这个程度,语义阐释永远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古人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希望知道的是前人对风格的感受和表述的机制。
第二点,我从上世纪80年代前期开始,就关心现代语言学,一直阅读有关方面的书籍。许多书中都说到,语言学是当代学术中起到关键作用的学科,但我对语言学的知识非常有限,因此我阅读现代语言学、语言哲学、中国语言研究等方面的书,开始是一两册对现代语言学的介绍,很快我就读到一些更重要的著作,例如《句法结构》、《哲学中的变革》等,它们不仅给了我一些必要的现代知识,更重要的是帮助我调整、改变了观察、思考的方式。
但是,不用常规的语义阐释的思路,该用什么方法来解释我自己的疑问呢?“虞世南萧散洒落”这种极为简洁的句式很快让我联想到乔姆斯基“核心句”的概念。“核心句”指的是一种语言中某种极为简洁的结构,它具有一系列非常特别的性质,强大的生成能力,或者说变化能力是其重要的特点。我避开单词的语义,把它们当作一种句式、一种语言现象来考察。此后的进展非常顺利:主语、谓语部分内涵的演变,这种句式形成的过程,使用过程中所出现的问题以及前人如何解决有关问题,最后还涉及表述的深层机制对今天的影响。
这一项研究之所以能够成立,并沿着这样的思路展开,两个思想上的来源缺一不可。第一点反映的是对研究对象——古代书法文献的敏感,这是一种对专业现象的敏感;第二点,为解决问题提供了全新的思路和方法,然而这是一个无法预计其用途的储备。当时的阅读并没有许诺将来的实用价值,纯然是一种对知识的渴望,这种渴望不会仅仅针对语言学,它面对的是人类整个的知识系统。说到这里,人们肯定会问:这怎么学得过来?我的回答是:选择。我们只能根据自己的兴趣、个性、自己的知识背景以及机缘来选择。问题的本质不在于你关注的是语言学还是生物学,而在于你如果还希望找到新的研究思路、方法,就必须把相当一部分精力用来关心其他你所认为重要的领域,而且不能指望在自己的专业上得到任何回报,可以指望的只有一点:它可能改变你观察和思考问题的方式,让你变成一个在本质上与以前有所不同的人。

四、思维的基本原则及其他
下面我们讲理论研究的第二个阶段:思考——表述。
前面我们已经说过什么是“理论”,至于什么是“书法理论”,不难从我们对“理论”的解说中推演而来。但是每一个专业领域理论所处的状态各不相同,要从事某种专业的理论研究,必须首先了解这个领域的理论状况。
现代社会中,由于专业分工的细化,学术研究很容易陷在自己的专业范围内,对专业领域之外的东西缺少了解。由于书法独特的文化性质,书法研究中这种局限性特别明显。
如果我们作书法理论研究,仅仅读书法论文,你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时代理论的最高标准。你必须越过书法的范围去寻找,必须在中国美术、中国文学以及中国当代人文学科,以至世界哲学和人文学科中去寻找,现代理论到底是什么?判断一项研究是否优秀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艺术研究,在世界范围内已经有很多重要的进展。今天任何领域的学术研究,都不是一种孤立的存在,它既受惠于整个当代学术,又给当代学术提供新鲜的、可供借鉴的成果。对当代思想、当代学术的关注绝不是赶时髦的事情。
另外,研究中还有一个必然会遇到的问题:理论研究基础的选择。
任何思考,都从一个设定的起点出发,出发时所凭借的基础应该如何选择?
每个人的思想在往前推进的时候,不可能把世界上所有有关的思想、理论都拿来过一遍,你没有那种精力,也没有足够的判断力,你只能在你阅读的范围之内,凭你现有的判断力去挑选一个你认为较为合理的、哪怕还有缺陷的理论,好好掌握它,然后开始自己的思考。至于那个基础所存在的问题,你可以用自己的工作慢慢来修正它,或者用你读到的更出色的理论来替换它。
在理论研究中,还有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人们经常会对现象过早作出价值判断,这种判断会妨碍研究的深入。在所有的研究中,价值判断必须放在最后,它也不是一项研究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
五、理论:“发现”与“发明” 
在思考的过程中,要注意“发现”与“发明”的区别。
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我们,理论研究的目的是发现事物存在的客观规律。现代哲学持有不同的观点。它认为一个新的理论的出现,不是发现,而是发明——世界上没有这个理论,在人们表述这个理论之前它不存在,表述之后,它也未必是有关结论唯一的表达形式。
比如说,我们创造出关于杯子的一种美学理论,我们称之为“理论A”——它是我们的发明,但是它不可能解释关于杯子的一切问题;此后,某位理论家又提出了“理论B”,这个理论解释了关于杯子的另外一些问题,这又是一种新的发明。——这种发明将不断地进行下去。
此外,一些看起来“绝对”准确的理论,也是一种“发明”,例如关于自然科学的理论。
我想这里包含着这样一层意思:我们用来陈述理论的所有语言(包括数学符号),都是一种人工的制造物,用人工的制造物对应一种存在,两者之间永远会有一定的间隙。存在的不可触及——不断发明新的理论的可能性,这里包含着一种现代的真理观。
我们强调这一点的目的是提醒我们,当我们研究一种事物、提出一种理论的时候,要明白它的贡献在哪里,它的边界和局限性又在哪里。这也使我们在充分欣赏一种理论的精彩之处时,又不致陷入迷信而使我们失去超越的欲望和信心。

六、“可以开始写作”
假设我们去研究一组作品——大家都非常熟悉的一些作品,几乎所有人对它们都能说出一些感受:一、二、三。——现在你怎么说出第四点、第五点,甚至是第六点?只有说出这些,你的思考才有价值。但是我们所看见的绝大部分文章,都在说那个一、二、三。  
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就想到一个概念:“可以开始写作”。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们对某一问题进行思考,比如说对“笔法”进行思考,很多人觉得我已经有体会了,于是马上写成文章,写了就送去发表。
另一个人不满足于这种粗浅的体会,就接着再想,想个三五个月,下去一层两层了,提出了某些人们没思考过的问题,他觉得这时候可以开始写文章了。这个文章可能是一篇有价值的论文。
第三个人觉得还不满足,还可以想下去,他提出了一些更微妙的问题,并由此引向笔法演变的历史规律。这篇文章很可能就代表了目前书法理论研究的水平。
但是第四个人还不满足,他再想下去,他想到了书法中笔法的起端,想到它与整个中国早期视觉艺术的关系,或者是由笔法的某些特点而联想到书法史中的某些重要现象、想到中国艺术的文化特征、艺术批评中某种机制的形成,诸如此类,并且还能从不同的角度对这些现象进行阐释,这篇论文便有可能对整个中国艺术研究,或者代表中国艺术研究对整个当代艺术研究提出挑战。如果再经受了时间的检验,它或许就成为这一时期中国人文学科研究水平的标志。
人们可能会说,选好题目,动笔记下所思,不就是开始写作吗?是的,这是一种开始,但我说的是另一种,是理论基本成型后,开始思考对结论的表述,这是研究工作中一个重要的分界点。每一位研究者对自己的要求、对一项研究所达到的深度的期待和对“深度”的判断,都是不同的。而“可以开始写作”这一点的设定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标准。
这里当然是一种简略的论述。学术界有一些人,标准比较低,一个问题冒出来,很快就可以开始写作,写出来的文章不是没有想法,但是很初级;这些问题或许别人心里也有,但他不需要深思,因此能够即时发布,只是稍微深入的思考一出现,它们便注定被淘汰。
问题是,现在A、B、C、D这四种人都不可缺。如果缺了A这种人,很多专业报刊就得关门;如果缺了D这种人,中国学术就没指望了。

七、合情推理
1992年,在第四届全国书学讨论会上,与几个年轻人聊天,他们后来写文章说,“邱振中认为‘人们说出的所有话都必须加以证明’”。我想,这是误解。我是说我们写入论文里的每一个陈述,必须竭尽可能加以证明。这是当代学术中一个基本的思想。
人们经常说,用一切可能的办法剔除论文中所有的废话。这与我所说的是一个意思。
这样去做的时候,一个看来十分简单的陈述中,都可以提出几个甚至十几个问题。思考,然后修正,再挑剔,再修正——无数次反复,这便是标准的程序。这是非常细致的工作,也非常繁杂。普通人难以想象,一篇几万字的文章竟然需要这样去打磨。当然,最后你会发现其中的乐趣。一个观点经过这样的推敲,才能经得起人们的追问。
比如这样一个命题:“汉字在楷书出现后不会再出现新的字体。”这是你直觉到的,你觉得非常清晰。历史似乎也在证明这一点,一部3000年的书法史,前1500年字体在不断地变动,每过三四百年就出现一种新的字体,后来的1500年它就一动不动了。——很有可能以后也就这样了。但是你怎么证明这一点?理论中的证明和历史研究中的证明不一样。历史中的证明以事实为依据。但是理论的证明,有时你一条事实都找不到,比如说这个陈述,你怎么去证明?肯定找不到任何一条事实,因为它还没发生,是将来的事情。一定要用别的方法。
我想到了一种证明的方法。
我在叙述笔法历史演变的时候梳理出了一条线索。
笔法最开始时是朴素的“道道”,它大致上是一种没有上下起伏的移动,我们把它叫做“平动”。随着书写的熟练,慢慢形成了一种“摆动”的笔法:手持毛笔,手腕一拨,便画出了一条两头尖,中间粗的笔画;由于手部的构造,摆动时笔画总是会带有一点弧度。
当这种单独的摆动熟练以后,便逐渐演变为连续摆动。连续摆动时,笔尖会自然连续呈现“S”形的运动路线,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使书写成为一个连续的过程。这种连续的运动,一部分落在纸面上呈现为实际的笔画,一部分在空中完成,不反映在纸面上,但成为保证连续书写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其中实际笔画的后半截,便逐渐形成了隶书的“燕尾”。因此“燕尾”出现,不是像人们所说的,是汉字由篆书演化为隶书的时候,由于结构简化,用它来作为美学上的弥补。它是笔法在演变的时候自然生成的一种东西。横画不写这个“尾巴”,接下来的书写就不方便,有了这个“尾巴”,书写便非常连贯。这可以在汉简上找到大量的证据。汉简中,即使是没有明显飘尾的笔画,也都在内部隐含着“S”形的运动。
但所有这些都还是假说,最好是有一些证明。
我想了一个办法,教两组5岁的小孩书写最简单的笔画,一种用摆动法来写,一种用提按法来写,两组都训练三天,到最后一看,两组小孩写出的笔画质量完全不同。用摆动法写出的笔画边缘比较平整,用提按法就没有办法写出这样光洁的轮廓。由此,我们可以推论,先民们很可能是用摆动的方法写出这些笔画的。——直接的证明是不可能获得的,历史不可能重现,就像王羲之的笔法不可能被证明一样,我们只能设计一种方法,用这种方法去书写,然后把书写的结果与王羲之的作品进行比较,以便在某种程度上证明假设的合理性。
这种无法获得确证的方法,称作“合情推理”。
所谓“合情推理”,与另一个概念成为比照:“论证推理”。一个命题,经过严密的论证,证明它确凿无疑,这叫做“论证推理”。而在必须论证,而又找不到足够的论据进行严格的论证时,只有采用“合情推理”。它利用已有的论据,使用各种可能的方法,尽可能地使命题或事实得到合乎情理的解释。

八、语言能力
进入写作阶段,首先需要的是语言表达能力。
大家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对写作应该不陌生,但是恐怕很少有人接受过严格的写作训练。我讲的“严格”是什么意思呢?——这样说吧,列夫·托尔斯泰在60岁的时候还一本接一本地做造句练习。大家初中毕业以后大概没做过造句练习了。但是,托尔斯泰,60岁,还一本接一本地做造句练习。这意味着一个人对自己母语的驾驭能力,那种随心所欲的把握能力,应用它来写出精彩而又优美的文字的能力,是要训练终身的。作为一位把文字作为唯一工具的知识分子,对语言必须有尽可能出色的把握。
有一种习惯的观念,写作嘛,文学家的事情,诗人、小说家、散文家的事情。不对。使用文字便是写作,用得出色便是作家。
说到这里,我想到两个人。
一个是高尔基,他说,普利什文的文章给人一种肉体的感觉。普利什文,前苏联作家,散文有多种中译本。另一个是香港作家董桥,他写过一篇文章:《文字是肉做的》。他们说的是,有一种文章,读后能让我们身体产生反应,不知道大家体验过没有。这里说到的是一种极为出色的文字能力。当然,我们不可能对研究生说,你们的文字要达到这种水平,那是不现实的。但是,一个使用文字的人,要知道文字有这样一种境界。
写作,首先是驾驭语词造句、表达的能力,准确、简洁,这是最低限度的要求;最高要求在一流的文章里。两者之间没有绝对的界线。
一般说来,古汉语的结构与中国古代的思维方式紧紧连在一起,它不适合用来做逻辑谨严的陈述,但现代汉语一个世纪以来被用来写作大量的论说文字,已经发展出一套严格的结构,它在表达现代思想上已经没有明显的困难。但是就语言的使用水平而言,它在论说文字中是否已经取得某种成就,还有没有改进的必要和可能——这些都是我非常关心的问题,它与我们专业的发展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它和中国当代文化所达到的高度密切相关。

九、阅读:成长的关键
当我们对研究、表述都提出很高要求的时候,人们肯定会问,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答案很简单——读书。一个人成长为一位真正的思想者,关键在于读书。——这也许是废话。大学毕业生还不会读书?但是我发现许多人大学毕业以后确实还不会读书。——这里所说的读书,是一种很高的要求。
怎样选择书籍,做不做笔记?读了以后你是不是和过去有所不同?这样的书你读过几本?有没有读过一本改变你人生道路的书?提供知识是一个方面,最基本的方面,但书籍关键性的作用在于对人的改造。
一个人的一生是漫长的,如果老实而勤恳地劳作,你也会像一位农民一样,到了60岁或70岁的时候,抓一把土捏捏就能判断今年的收成。你会比较轻松地获得这些经验。我把这叫做“自然积累”,但是这种积累不会让你变成一位伟大的耕作者。我们期望做的是另外一种人,而成为另外一种人你就不能靠这种自然的积累,在你一生中必须有几次质的变化。而什么叫质变?这种质变靠的又是什么?其中的关键是观察方式、思维方式的改变。比如说,我们一直是这样来看这个杯子——翻来覆去,也观察它的底部、内部——人人都知道这样去看。问题是我们能不能找到一种新的观察方式,比如化成微小的分子跳到里面去看,从杯沿滑到杯底,钻到瓷壁的里面去看?如果一本书能够帮助我们改变对事物观察、感受和思考的方式,这个人便可能在某些方面产生质的变化。
一次在书店偶尔翻到一本书,大概是三十多年前,谈学习方法的一本书,里面有李宗仁的一段话。他说,“八十老翁欲何求”,人生到此,已经没有什么欲望了,只是想起八十年的经历,有一个体会,那就是如果让所有八十岁的人重新活一次,其中一半以上会成为伟人。这句话使我震惊。我的理解是,这些八十岁的的老人回顾自己的一生,清楚地知道这一生中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什么地方浪费了时间,什么地方该调整而没有去做——如果当时换一种做法,便可能取得不可思议的进步,取得自己都不曾梦想过的成功,但是到了80岁,来不及了。
我想,如果一个人20岁、30岁的时候就开始寻找、反省自己不能成为伟人的关键原因,并努力去克服,那么他到了八十岁会怎样?是不是有30%~40%的人具有成为伟大人物的希望?大家不必斤斤计较“伟大”这个词,现在大家都怕听这种词,只是因为李宗仁这么用,我也就这么说了。
人们也许会说,谁会保证二三十岁找问题就找得那么准呀!没关系,你找不到最关键的原因、最关键的毛病,你会找到第二位、第三位的原因,当你逐渐成长的时候,你找毛病的能力也会越来越强。一个不断这样去做的人,肯定会获得一种出色的自我反省的能力,最后总会接近自己那致命的缺陷所在。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悟空问答
发现时间最晚的一件东汉隶书作品,学习它可以解决书法笔力不足的问题
不会这个书法技巧,就不是书法!
书法的笔力是怎样练成的?
《语言人类学》
邱振中|书法理论中的语言问题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