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篇·大宗师-4
【原文】
“子（sì）祀、子（yú）舆、子犁、子来四人（xiāng）相与（yù）语曰：“孰能以无（wéi）为首，以生（wéi）为（jǐ）脊，以死（wéi）为（kāo）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xiāng）相与（wéi）为友。”
“俄而子（yú）舆有病，子（sì）祀往问之。曰：“伟哉，（fú）夫造物者将以（yú）予（wéi）为此拘拘也。”（qū）曲（lóu）偻（fā）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zhuì）赘指天，阴阳之气有（lì）沴，其心闲而无事，跰（pián）𨇤（xiān）而鉴于井，曰：“（jiē）嗟乎！（fú）夫造物者又将以（yú）予（wéi）为此拘拘也。”
【注释】
(1)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寓言故事中假托虚构的人名。
(2)尻：脊骨最下端的尾骨，泛指臀部，喻指终了。
(3)莫逆于心：心照不宣，心心相印，都觉得顺心。
(4)问：拜访，问候。
(5)拘拘：屈曲不伸的样子。
(6)曲偻：鸡胸驼背，弯腰。
(7)发背：背骨弯曲向外突露。
(8)五管：五脏的脉管、腧穴。
(9)颐：面颊，下巴。
(10)齐：肚脐，后写作“脐”。
(11)句赘：颈椎隆起状如赘瘤。
(12)沴：因阴阳之气错乱不调，不和顺而引起的伤害。
(13)跰𨇤：步履蹒跚，行步倾倒不稳的样子。
【译文】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聚在一起交谈，说：“谁能够把虚无当作头颅（起始），把生存当作脊梁（后续），把死亡当作尾椎（收尾），谁能够懂得生死存亡自为一体，都是我们的道友。”四个人相视而笑，彼此心领神会，从此结交成知心道友。
不久子舆病了，子祀前去探望。子舆说：“伟大的造物主啊，是你神奇的力量把我蜷缩成这样子啊！”只见他腰弯背驼，五脏穴口朝上，下巴藏缩靠拢肚脐，肩部高耸超过头顶，颈椎隆起指向天空。阴阳二气错乱不调，呈现不祥的气色。可是他仍然悠然自乐，若无其事。他蹒跚地来到井边，以井水为镜，低声感叹：“哎呀，伟大的造物主，真是你神奇的力量把我的身体蜷缩成这样子的吗？”
【赏析】
“以虚无为首，以生为脊柱，以死为尾”，是对人生经历的认识和态度。
人的生命自虚无而来，生无带来，赤条条的就来了，这是生命的开始，故称之为“以无为首”。生命的存在贯穿整个人生，虽然是人生的主要部分，但它并不是人身体的全部，故只能称之为“脊”。一切生命都会以“死亡”为结束，这是人生的必然归宿，可称之为“尻”，也就是尾椎骨。
三者合而为一就是一个完整的身体，也就是说从虚无到生命的产生，再对死亡，虽然是三个不同的部位，但它们是一个整体，不可能独立存在。如此，也就不该因为脊柱高兴，或是因为尾椎骨而悲哀。
【原文】
子（sì）祀曰：“汝（wù）恶之乎？”
曰：“（wú）亡，（yú）予何（wù）恶！浸假而化（yú）予之左臂以（wéi）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wéi）为（dàn）弹，予因以求（xiāo）鸮（zhì）炙；浸假而化予之（kāo）尻以（wéi）为轮，以神（wéi）为马，予因以（chéng）乘之，岂（gēng）更驾哉！且（fú）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chǔ）处顺，哀（lè）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xuán）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fú）夫物不（shèng）胜天久矣，吾又何（wù）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chì）叱！避！无（dá）怛化！”倚其户与之（yù）语曰：“伟哉造化！又将（xī）奚以汝（wéi）为？将奚以汝适？以汝（wéi）为鼠肝乎？以汝（wéi）为虫臂乎？”
【注释】
(1)恶：厌恶。
(2)亡：通作“无”，“没有”的意思。
(3)浸假：假如。浸，渐渐。假，假令。
(4)时夜：司夜，指鸡啼报晓。
(5)鸮炙：烤熟的鸮鸟。鸮，猫头鹰。炙，烤熟的肉。
(6)轮：代指车。
(7)更：更换、再求。
(8)驾：指车马。
(9)得：指得到生命，与下句的“失”表示死亡相对应，“得”“失”也即生、死。
(10)时：适时。
(11)顺：指顺应了规律。
(12)县解：即解脱倒悬。县，通“悬”，悬挂。庄子认为人不能超脱物外，就像倒悬人一样其苦不堪，而超脱于物外则像解脱了束缚，七情六欲也就不再成为负担。
(13)喘喘然：气息急促的样子。
(14)妻子：妻子儿女。
(15)环：指绕着走。
(16)叱：呵叱之声。
(17)怛：惊扰、惊恐。
(18)化：生死变化，此指人之将死。
(19)倚：靠着。
(20)户：单扇门。
(21)造化：指道，以一切物化皆为道所造。
(22)为：改变，造就。
【译文】
子祀说：“你讨厌这蜷缩的样子吗？”
子舆回答：“没有，有什么好讨厌的呢？假使造物主（还不满意，）打算把我的左臂变成公鸡，我就用它来报晓；把我的右臂变成弹弓，我就用它来打鸮，烤熟了吃。把我的尾椎骨变成为车轮，把我的灵魂变成骏马，我就乘它出游，难道还用更换别的车马吗？况且，生命的获得，是适时而得。生命的流逝，是顺应天道罢了。人如果能安于时机的来去，顺应处境的变化，内心就不会产生哀乐的情绪，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解开倒悬之苦。然而不能自我解脱的原因，则是受到了外物的束缚。况且，自古以来事物的变化就不能超越自然的力量，我又为何要讨厌它呢？”
不久，子来也生病了。呼吸急促，快要死了，他的妻子儿女都围在床前哭泣。子犁前往探望，说：“去！走开！不要惊扰他由生而死的变化！”他以道友的身份，靠着门对子来说：“伟大的掌管阴阳变化的造物主啊，又要把你变化成什么样子呢？又要把你送到哪里去呢？要把你变化成老鼠的肝脏吗？要把你变化成虫蚁的臂膀吗？”
【赏析】
子犁作为子来的知己，深知死生存亡之一体。在他们看来，死亡也不过是人生的必然经历，无所谓忧，也无所谓喜。子犁也许正是用这几句话阐述着他们共同认可的价值观和人生观，说是来探望，更像是在死亡来临时最后的交流和沟通。就像是修行者修成正果，要飞升了，作为知己你应该说“恭喜！恭喜！”
【原文】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hàn）悍矣，彼何罪焉？（fú）夫大块以（zài）载我以形，劳我以生，（yì）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mò）镆（yé）铘！’大冶必以（wéi）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fú）夫造化者必以（wéi）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wéi）为大炉，以造化（wéi）为大冶，（wū）恶乎往而不可哉！”
成然（mèi）寐，（qú）蘧然（jué）觉。
【注释】
(1)阴阳：这里指整个自然变化。
(2)不翅：不啻。翅，通“（chì）啻”，但、只、仅的意思。
(3)悍：凶顽不顺。
(4)大冶，指熔炼金属高超的工匠。冶，熔炼金属。
(5)金：金属，多指铜、铁器。古称铁为恶金或黑金。
(6)踊跃：跳起来。
(7)镆铘：亦作“莫邪”，宝剑名。相传春秋时代干将、莫邪夫妇两人为楚王铸剑，三年剑成，雄剑取名为“干将”，雌剑取名为“莫邪”。
(8)祥：善。
(9)犯：通“范”，本指使用模子铸造，喻范铸。一说意为遇、承受。
(10)成然寐：安闲熟睡的样子。寐，睡着，这里实指死亡。
(11)蘧然：自得自在、惊喜的样子。
(12)觉：睡醒，这里喻指生还。
【译文】
子来说：“父母对于子女，无论东西南北让你去哪里，你都应该唯命是从。造物主对于人，更甚于人们对父母；造物主让我死亡，而我却不听从，那是我无端抗命，造物主有什么过错呢？何况天地赋予、托载了我的身体，让我操劳一世得以生存，让我逐步年老得享安逸，让我与世长辞得以安息。因此，赋予我生命是对我的善待，赋予我死亡也同样是对我的善待。就像现在有一个技术高超的铁匠师傅铸造金属器皿，一块铁跳出来叫嚣道'我一定要成为莫邪宝剑’，铁匠师傅一定认为这是一块不吉祥的金属。如今，造物主一旦赋予了人的外形，便说'我是人了！我是人了！’造物主一定会认为这是不吉祥的人。如今一旦把天地当作大熔炉，把造物主当作技术高超的大铁匠，把我炼成什么东西，去什么地方不可以呢？”
子来说完，就安闲熟睡似的离开人世，又好像惊喜地醒过来而回到人间。
【赏析】
庄子对于生命的态度最容易让人诟病的就是不思进取，但是他对于生命的认识和理解又是无人可比拟的，这种高度、深度，甚至是对于本质的深刻认识，不是其他同时期哲人能相比的。这也是老庄如此让人着迷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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