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洪水沿着森林上升，所有的木低于落月

《城市诗人》八面来风专栏特约  

简介：叶如钢， 数学家、诗人、翻译家。美国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终身教授，中国科学技术大学长江讲座教授。曾任德国波鸿大学终身教授。翻译过英语、德语、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和瑞典语诗歌。诗作风格多样。著有诗剧/史诗作品《九大行星》和《致命华丽西娜之生死九章》，开辟了多方位诗歌写作的新方向。“第三只眼之诗人沙龙”和“叶如钢翻译交流平台”创办人和主持人。 

叶如钢诗歌10首

 

1.当洪水沿着森林上升，所有的木低于落月

当水低于岸。岸低于岸边的草木 

水中的石头，半截低于水， 半截高于水

而水，一半低于、一半高于沙漠

当野火燃烧， 火高于树

当草木成为灰烬，火低于灰烬

而树遗留的嘶叫高于即将到来的洪水

当死亡的兽复活， 它高于复活的人和神

当烧毁的树木复活， 它们被鸟嘴啄击

 

2.花冠

花冠， 你令我， 令我的族类九死一生

幸福之后惨痛一生

而你是骄傲的花冠， 自然、而又超脱于自然

九度复活， 九度染指我明亮的江山

冠状就是王， 花可以虚幻

犹如蕨的种子在空中飞扬

犹如钟表的指针挣破历史的蛋壳

面对那些惊人的证据， 我们哑口无言

每一次水落石出， 出来的是冷却陨石

每一次赌石， 切割掉坚硬外皮， 暴露出单色的纯粹

花冠！你令我， 令我的族类山穷水尽

面对你竟然又一百次、又一千次明丽

我只能咳血， 我只能举起骨头和瓷器作为挺立的树木

但你让我死去多少次， 我必然复活多少次

你作为不结果的花冠盛开多少次

我作为不开花的果实结出多少次

每次死亡之前，我含泪凝视这个无比亲切的世界

 

3.月光之十月

浓深色泽的菊归属九月

白色菊，与月光相配

十月，是月光的白色领地

和这纯净色相关的

有梅花，芦荻，盐，镯子

有水面，和水中央深不可测

故土的十月手掌把白霜涂上月亮

无数平凡，与不平凡，幸运与不幸

也归属宁静的白色

4.清秋

秋的弱水三千取一支赠给她

她有娇小手掌把水泼向水车轮

夜眠里其实飘落白梨花

明丽目光可以把青春注入枯荷

“叶尼塞河，像企鹅吹的玉笛”

她习惯性的暗喻是什么意义？

季节的全部成熟都可以请她保管

危险、悲伤的事物也打包封好交给她

其实看见她明亮双目，就意识到事物的本质

就开始命令事物的本质转变

5.面具

与唐古拉山脉对话

需要饮一半的青海湖

并且取南岭为面具

褐肤色女人牵一头白羊给我，作为诀别留念

我有雪亮剪刀，她不准剪一束青丝

我还未在水底，我只是埋入土的青石

但作为一枚枯叶

我需要蝴蝶做面具

作为一只飞累的蝴蝶

我需要枯叶做面具

6.九月

这个月是分割年的奔涌界河

倘若年是疆土，是沙漠、高原

犹如你柔指在铺满我思路的雪上划出深痕

在我的书籍里你是否看到了年的页岩？

这个月是分水岭，而年，作为时间的流淌

将进入两条不归返的河川

鸟影这样沿着衣纹，穿过目光和纽扣，落进沙漏

你难道没有听到月光时针敲击我心脏？

倘若年是战争、饥荒、洪水，或瘟疫

九月会是稻穗、医治的香草、方舟，与胜利的紫旗帜？

倘若年是我对果实、色彩和高度的渴求

九月，或者你，会给我柠檬、芒果，菊花、芙蓉，和自由的鹰？

除了把一月编织，二月铸造，三月放牧

把四月浇灌，五月剪开，我能做什么？

除了把我的记忆全部赋予六月

把你的怨恨、快乐在七月濯洗

把世上的幸福光芒、苦难描述，把信心、绝望都在八月铺展开

7.白夜

这是绝对森林里和相对冰海上暗夜

浩大的黑暗被折叠进白色蚕茧

青春、美丽之灵魂望着坠落月亮

白色的猫在玉化梅树最后剩下的枝上

提炼出来的真理确定入最终形式

“所有真理都是美丽的，即使它们是无法驯服的野兽”

你发现那精美、雪亮的剑曾经杀死过男人，女人，甚至婴儿

你得知某一夜晚自己被深爱的人背叛

她哭泣。从那以后她的夜总是白色的

你许诺一座雪山，一座庙， 一座村庄

她等待你，一年青草，五年槐花，十年春洪

黑夜中有白色结构的最后桥梁

在那里你拥抱白色的恋人

管弦乐队演奏白色的音乐

所有美丽的事物都是真实的

黑色世纪，白色世纪

黑色玫瑰，白色玫瑰

所有黑色的事物都是真实的

所有白色的事物都是真实的

你从暗夜的树上采摘的果实是白的

8.余光中之记忆

 

1）

那仙风道骨的面孔，在黄河河床上一闪

投来一束翻卷绢花记忆

那，其实是一支特殊的真实荷花

犹如真实月亮，每个夜晚有数次浪漫

而茂盛的夏季荷花，只有一个夏季

然后它们以衰败进入高贵的文字与画

那支特殊的荷， 确实凸显、也隐藏特殊

而不管荷花如何绽放、卷缩。下雨，时间就会停止

不管故乡如何绽放、卷缩。下雨，时间就会停止

2）

他如果投来一柄刚硬木拐杖， 我接住

以棍术击打。落叶、碎月片， 青花瓷，和汝窑碎片

不管季节如何，  雪和青草永远等待

不管男人如何， 女人永远等待

但人们已没有乡愁， 彻骨痛的老诗人...

虽然月光，和海水、江水、水库水，杯水

把故乡清晰地刻在他们胸骨上

不管世界如何， 故土也不再等待

不管男人如何， 女人和花也不再等待

(盗火者的女人， 她们是例外的荷花）

9.春天的地铁之解构

春天的地铁列车，以拓扑光影解构

第一节：深海的桃花

第二节：从煤中复活的杉木

第三节：旅行箱堆积的帝国骨架

第四节：非洲面具，伊斯兰树

象牙，暗物质，新造的文字和神

站台， 以梨花和野草去切割

汉白玉：南部地图卷起的胴体

大理石：手掌展开的树叶

花岗岩：网络之花蕊，都市之雪锤

因为激动而波涛汹涌

站台上等候的人， 以显像仪分类

第一个， 投下的影是豹

第二个， 以模特的猫步行走

第三个， 一匹卧倒的木马

第四个， 脱下穿山甲鳞片

轨道， 以列车钢轮的暗象解构

一段是你、我钢化的脊骨

一段是装满月光的青竹

一段是挂海蛇的桅

一段是含毒，剧痛，忍耐，超越，和惊醒

轨道尽头:  黑暗的眼睛

通往地狱的阶梯，不能解构

地面上高耸入云的钢玻璃混凝土建筑，不能解构

再向上， 天堂不能解构

再向远， 国土不能解构

再向近处， 春天的女人， 蝴蝶，和蟋蟀不能解构

没有鸟鸣， 或过度鸟鸣的森林，不能解构 

过度的森林即为海水 

海水与解构涵意一致

10.国家公祭：南京大屠杀

南京。1937年 12月13日。

杀戮开始。强暴开始。摧毁开始。

人间地狱开始。

南京城外的旷野躺着成千上万尸体

长江水面上漂浮着成千上万尸体

长江滩和岸上躺着成千上万尸体

南京城墙下，和城内，躺着一具具尸体

这个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小巷横陈尸体

南京，一辆辆车运载尸体

尸体， 堆积成山

巨大土坑里， 填满尸体

三千人， 一次被屠杀：汉中门外

九千人， 一次被屠杀：鱼雷营

三万人， 一次被屠杀：宝塔桥

五千人， 一次被屠杀：中山码头

第六天， 夜， 下关草鞋峡：

五万七千四百一十八人。

机枪扫射。乱刀砍戮。煤油焚烧。

十万人。被屠杀

十五万人。被屠杀

二十万人。被屠杀

三十万人。被屠杀

南京。民族被最血腥、最残暴地屠杀

南京。三十万中国人

他们被杀戮成三十万个黑色名字

他们被抽象成三十万朵黑色死亡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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