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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建鸿 |真正的人,真正的学者

真正的人,真正的学者
——纸墨风流丁老景唐先生
作者 秦建鸿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浓浓宁波腔的老生歌喉,回荡在华东医院东二号楼十九楼的长廊里,歌声令人开怀,令人激奋。
歌者丁景唐老先生由三女儿言昭老师和护工阿姨搀扶,98岁的丁老尽力抬腿,随自己歌声的节拍迈步。我在边上使劲鼓掌喝彩,服务台前的护士小姐们也都翘起拇指连连点赞。
这一幕印照出一个热血青年,此刻丁老仿佛又回到了烽火连烟的激情岁月……

相    识
与丁老先生相识可谓此生必然的一种缘分。
那天走进《读者导报》办公室,一眼看见自己书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犹恋风流纸墨香——丁景唐六十年文集》,书名别有韵味,不恋其它只恋纸墨,忽而闻到一股纸墨清香沁入心脾,随即拿起翻阅。
因为喜欢鲁迅,喜欢鲁迅文字的简练含蓄,“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镌刻于心。
但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鲁迅却被淡出了大众阅读视线。
无意间翻到了“老作家赵家璧”,丁老在赵家璧家中读到了鲁迅写给赵家璧的几十封信,丁老从未见过鲁迅的亲笔信,喜出望外……

顿觉趣味盎然,于是仔细拜读。

丁老写到:“…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丁玲被捕之后鲁迅出主意要赵家璧迅速出版丁玲的《母亲》,并将以前已经丁玲签名的一百张签名纸印入书前,在良友门市部发售,以引起社会公众对丁玲被捕事件的关切…”

从丁老描述鲁迅关注丁玲的字里行间,鲁迅的风骨跃然而出。 
这只是《丁景唐六十年文集》冰山一角,丁老的这本著作资料殷实,且又充满海上文趣。
生于1920年代的丁老先生1938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是一名地下党。
四十年代的“文青”加革命青年,丁老传奇人生的历史感油然而生好奇,很想拜见采访老先生。
早就与丁老先生三女儿丁言昭老师熟识,言昭老师是沪上知名的女性传记作家,也是我们《读者导报》的专栏作家。于是向言昭老师提出恳求,言昭老师说,“可以,问问爹爹。”
丁老欣然同意。
那是一个秋日的中午时分,阳光灿烂,清新而舒适。
我循着地址踏入永嘉路上的“慎成里”,思忖法祖界上的弄堂倒也很有中国文化的意味,谨慎为人。
“慎成里”横弄套着竖弄七拐八拐,有多达六个出口,据说当年就是为了便于甩掉特务尾巴,中共地下党特意选了这个住址。
找到丁老先生的门牌号,言昭老师早在门口喜迎相逢。走进灶披间,丁老先生就站起来伸出手,我激动地连忙双手握住,受宠若惊。
我一个晚辈,一介平民书生,而丁老先生即是长辈、革命老前辈、老领导、老作家,是要仰视崇敬的,虔诚之心不知如何是好。


丁老先生笑眯眯开口说,字正腔圆宁波话:“秦建鸿,小秦小朋友。”丁老先生称我小朋友,好一阵激动,暖阳阳的,如此亲切就像邻居家的伯伯,“那我就喊您丁家伯伯,或者直接就叫'爹爹’了”。
丁老先生笑眯眯,没有一点架子,好像你喊他什么都可以。此后我就喊“丁家伯伯”,很顺口。
接着我们就上三楼去,丁老家的居所属于法租界的石库门里弄房子,有点像现代的连体别墅,独户三楼。但老式楼梯很窄且陡,拐弯处又是三角形的。
前面开路的言昭老师不断提醒,“小心!小心!”但是我的高跟鞋突然卡在二楼的拐弯处,“啊哟!”一声,后面护卫的丁家伯伯已经一把拉住了我,辛亏丁家伯伯的扶住,不然险些摔倒。
大家咯咯笑起来,笑声中我感激丁家伯伯出手不凡,赞叹他一个八十岁的老人身段敏捷如同他的思维一般。
丁家伯伯的这一把拉住,也牵出了我们间的一段忘年交……
丁家伯伯的房间不大,即是书房又是卧室。
哇,这才是真正书的海洋。到处是书,书橱里,书架上,桌子上,及至地板上都堆着书,但井然有序,贴满书签,可随手查阅。一眼便知主人的仔细,认真和严谨。
墙上悬挂着丁家伯伯的结婚照,犹如三十年代的明星。丁家姆妈那么柔美,丁家伯伯英俊倜傥。一对“文青”一起走上革命之路,一起坚守共同的理想和信念。
谈话间楼下阿姨招呼吃午饭了,于是大家便鱼贯而下。丁家伯伯说“便饭,便饭。”我也不再推辞了。
小小的灶披间恰好放下一张八仙桌,但放不下靠背椅子,丁家伯伯也挺背而坐精神矍铄,让人羡慕。那天他们家正好吃干煎带鱼,宁波人的家常菜,也是我的最爱。反复唠叨“我很喜欢吃”,吃了一块又一块,好馋嘴。
丁家的干煎带鱼特鲜美,色泽金灿灿,鱼肉则松软。便讨教了一下,方知必须先用绍兴黄酒浸一浸,煎出来的带鱼才能色香味俱全。
吃到最后还剩下几块带鱼,丁伯伯说,“小秦小朋友你带在路上吃,用纸包起来,吃吃白相相。”大家抿嘴大笑,因为席间不然前仰后合了。
瞬间浮现一幅画面,上海孤岛时期,一个英俊青年手拿纸包的点心,疾步行走在法租界的梧桐树下……
 
相    知
没隔多久,言昭老师来电说他们家又吃干煎带鱼了,爹爹邀我去。我听了好一阵激动,原以为开开玩笑,没想到丁家伯伯记住了“小秦小朋友欢喜吃干煎带鱼”。
欣然前往,这以后便成了丁家的常客。其实丁家饭桌还不止我一个,经常是挤满现代“文青”。餐桌上配着干煎带鱼,往往是一大锅汤,宁波人喜欢喝汤。
最常吃的是罗宋汤,西式甜甜酸酸的罗宋汤化解了中式干煎带鱼的干,中西合璧极其落胃惬意。丁家的热情好客,朴素淡雅,形成了丁家低调温馨的家风。
言昭老师和言模老师都是沪上知名作家,传记写作高手。却毫不张扬甘为我们小报纸撰写豆腐干文章,秉承父辈的言传身教。
午饭毕,大家照例会去丁家伯伯三楼房间。
书桌上,丁家伯伯早就为大家精心准备了礼物——书籍或剪报,然后当场题字签名。
丁老先生的字体底蕴深厚又别具一体,俗话说字如其人,丁老先生坚守理想信念又不失独立人格。
丁家伯伯善解人意知道我们渴求他的墨宝,每次都慷慨赐予,并慎重盖章,随即拿吸纸压住,逐一放在我们手中。
望着丁家伯伯如此细腻入微的举止,很难与四十年代的热血青年相连。后来一想丁家伯伯是搞地下工作的,也许锻造了他的沉稳和内敛。
交往一段时间渐渐发现,丁家伯伯从来不说及他自己,其实他的人生经历远远胜过一部谍战剧。
丁家伯伯那么谦和,温润,儒雅而笃定。那句坊间流行语“想当年,我怎么怎么……”从没出自丁家伯伯之口,也绝不会出自丁家伯伯之口。丁家伯伯平静的外表下,有一种燃烧的气焰。谈得最多的还是他研究的鲁迅、瞿秋白以及左联文学。
丁家伯伯常说的一句话:“侬看书”。丁家伯伯以书为友,纸墨书香恋友情,独信书中自有黄金屋。

丁家伯伯更希望通过书籍感知彼此,感知人生,感知世界。书籍是通往人类心灵的桥梁,唯有书籍能获得比话语更多的教诲和启迪。
丁家伯伯赠我的书都称朋友,从小朋友到老友,足以感慨能与丁家伯伯相识,是此生的福报,大大提升了我。
慢慢地我在阅读中知道丁家伯伯信奉“做一个真正的人,真正的学者”。这是友人对丁老的评价,乃是丁老一生的写照。
一个真正的人,首先表现出人性最本质朴实的一面,随性谦和、亲切可爱,如邻居家的伯伯。丁老给我第一面印象就是如此,一直以来就把丁老当作邻居家的伯伯。
一个真正的人,无疑还有更深一层为人的底线,那就是正直光明磊落。
《犹恋风流纸墨香续集》中,有一段关于丁老与关露的交往:
“关露普通话说得特别悦耳,我则用带着浓重宁波口音的上海话跟她交谈。关露是负责特殊任务的“老”共产党员,我是有着五年党龄的年轻地下工作者,当时彼此都不知晓,这都是解放后才知道的。我从未把关露视作“文化汉奸”,而是把她当作我姑妈与姨妈一类的知识分子。当时谈话是编辑与作者平等商量稿件。
……
关露约我到她住处会见是一九四三年五月间。我的文章在七月十五日刊出。八月,关露经党组织批准,于八月十六日赴日出席在日本召开的第二届大东亚文学者代表大会,当月二十五日回国后,又忙于应对敌人……在这样紧张的生死大搏斗间隙,她还提笔撰写答复我的文章《再论女性的文艺跟妇女》,令我感佩不已。”
丁老的感佩,流露出的正是君子坦荡的浩然正气。
一个真正的人,才能做一个真正的学者,丁老当之无愧。
从丁老研究鲁迅、瞿秋白中不难发现他的治学态度——严谨、缜密,这大概是我辈望尘莫及的。
一个真正的学者需要扎实的研究功底,在资料堆中耐得住寂寞,终能发现亮点,丁老就是如此。
丁老在鲁迅研究中发现,鲁迅曾论述墨西哥画家里维拉(鲁迅译作理惠拉)的壁画《贫人之夜》的短文,刊登于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日出版的《北斗》第二期上。此文可谓中国人民和墨西哥人民文化交流的一段宝贵的记载,也是鲁迅注意介绍各国进步美术作品的一个事例。
因此文印在刊物扉页玻璃纸上,未署名,不为鲁迅研究者所注意,为当时《鲁迅全集》、《鲁迅全集补遗》和《鲁迅全集补遗续篇》未收的佚文。
丁老的治学于细微处显示学术价值,填补了鲁迅研究的空白。
 
 
相  望
丁家伯伯住进华东医院,我也常去看望他,就像去“慎成里”,尤其是逢年过节必去拜望他老人家。
丁家伯伯依然如故,他的床边摆放一张小书桌,他学习工作。每次前去丁家伯伯照样会给我一份惊喜,一本书籍,或是一张精心剪辑的报纸,照样当场题字盖章,然后一起拍照留念。
我一直纳闷,一个人渐老渐衰是必然的自然规律,然而丁家伯伯给人的感觉始终朝气蓬勃,思路敏捷,谈吐清晰。也许这源自一种生活的态度,对生命的崇敬,由理想支撑的激情。
面对现在庞大的老年群体,丁家伯伯恰似一个典范:老年人要耐得住寂寞,丁家伯伯早已习惯孤独,“躲进小楼成一统”。
老年人通常是与疾病共存,但丁家伯伯没有过度的病态 ,“胜似闲庭信步”。
老年人要学会控制情绪,犹如孩子乖乖巧,丁家伯伯很能听从护工阿姨的起居照料。
所有这一切的坦然,只有精神内涵丰富的人,才能超越自身驱壳如此从容。丁家伯伯的这股力量磁铁般吸引着我,令人着迷。
那天2017年中秋前夕,我去看望丁家伯伯,约好了言昭老师也在。丁家伯伯很平静躺在床上,护工阿姨喋喋不休“丁伯伯今天不肯起来!”
丁家伯伯看到我,坐起来了笑眯眯,为此我很得意。阿姨又说,“今天路也没走过”,言昭老师顺势说,“爹爹,起来走走”。
于是就有了本文开头的那个场景,丁家伯伯挺胸抬腿意气风发,又回到了令他振奋的年代,或许所有过往都在他胸中涌动,当年热血青年的一腔热忱依然滚烫…
高歌一路回到病房,丁家伯伯笑眯眯与我拥抱,相拥间我开心极了,连声说,“沾沾丁家伯伯的仙气和才气。”
没想到这一相拥竟成诀别!
本来年前又要去看望丁家伯伯,一别却是天上人间两相望,相望间感知了丁家伯伯的灵气——
那是一种启示:“做一个真正的人,真正的学者。” 
 





作者简介

秦建鸿教授,上海作协会员。长期从事教学和科研工作,曾担任《读者导报》社记者编辑,负责阅读评论版面的工作。

讲课之余从事美学及社会文化领域方面的研究。

出版专著:《曲阜三孔》、《路上的一面镜子---文本审美》、《自在生活---与美同行》。

发表论文系列论文:文化守恒及其审美。关于文化守恒项目,经多年的致力研究,雏形理论框架。此理论价值普适社会文化现象的研究,提升人的精神内核。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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